孩子们家去,粟骞调转去找先生。

    方先生原打算一会送董方安时,顺道上门说一说,此时见粟骞找来,一肚子愤慨要发作。

    粟骞觑着他脸色,抢先道:“方先生,别人家的孩子好学,既《孝经》、《弟子规》都学过了,不好耽误他们。这两本我在家带一带,先生不必特意为他们讲解。”

    方先生气道:“粟先生,子不教父之过,又有‘富者之教子须是重道,贫者之教子须是守节’。”

    “先生勿急,我先同先生说几件事,先生听后再做论断也不迟。”

    方先生重哼了一声,不耐道:“莫不是粟先生守孝时,也要吃肉?”

    “正是如此,老人病重,拙荆用心服侍,身子亏损,落下病根,带孕守孝,若不思饮食,只怕会一尸两命。乔夏父母,倾全家之力为老人延医问药,如今一穷二白,倘若老人故去,难道真要死守规矩,饿死两大两小,断了香火才是真孝?再说山洞洞,先生不知他真姓,正是天下最大的那个。将来到了那一日,他该守着门不出,丢下本地百姓不管吗?至于鲁源,他父亲嗜酒暴虐,他母亲不堪忍受,早早丢了性命。可怜他小小年纪日日操持家务,还要受那无名毒打,险些夭折。孩子们正是见识过他的惨状,才会莽撞直言。”

    先生气恼,想反驳,又显冷血无情,咬着牙,身子发颤。

    “先生,圣人之言,行身之则,千古流传。粟某不是反叛质疑,只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何况如今朝廷都酌情削减了限制。孩子们尚小,不懂大义,我也不忍心强行掰理,是以略过这里不教。待日后经了磨炼,自然能领悟其中道理。他们嘴上无状,心却是好的。我家春秧得了好东西,头一个惦记给我们送来;春生每日诵经,祈祷家人平安;乔夏在家劈柴洗碗扫地,谦让幼弟;鲁源四五岁上就踩着凳子做饭,还要洗衣洒扫。山洞洞寄居在外,日日牵挂家里。这些不比端茶倒水差,先生,您说是不是?”

    方先生脸色微霁。

    粟骞再软和些,又说:“他们已经知错,因先生事务繁忙,且过午还有武学要上,只好明日再来赔礼。还请先生见谅。”

    方先生长叹一声,说:“也罢,到底还小,那这些,往后再讲吧。”

    “多谢先生体谅。方安,跟我回去吧。”

    方先生扭头看向那个纹丝不动,依旧专心致志写字的身影,满意地笑道:“这孩子是个好的,沉稳专注,将来必有大才。”

    粟骞笑笑,说:“先生说的是。”

    方先生一噎,他本意是说你家的孩子也该向他学学,谁知这粟家父亲却是个冥顽不灵的。也罢也罢!

    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人出头不好意思,一伙人说声我错了,实在是太容易了。这事就这么过了,因为师兄和爹都说了,有不一样的想法,不必嚷出来,自此,孩子虽仍有不认同,到底不敢再闹课堂。就按爹说的来:爱听的就听,不爱听的,假装在听。

    天越来越冷,他们越来越忙,上午去学堂,过午去武馆,学剑,招招要准,须勤加练习,夜里则点着灯排戏。

    褚懂三番五次问:“真是为我弄的吗,为我一个人?”

    李秀荣心说总算要打发走了,面上笑着应:“是啊,你就要去京城了,大伙舍不得,想最后再热闹一场,你看好不好?”

    褚懂压下骄傲,故作平静答:“还行吧。”

    他靠过来,学春秧那样,歪在李秀荣身上腻一会,又臊得待不住,跑出去玩了。

    李秀荣不免有些愧疚——这孩子不坏,老是想着他什么时候走,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原定入了冬月才派人来接,过了年再回,谁知宫里的人早早就到了,说是怕拖到后头大雪封路不好走。褚懂甚至来不及回家跟李秀荣道别,在学堂就被人接走了。

    放学的时候,春秧急匆匆跑回家报告这事。

    乔夏落后一步,焦急地说:“领头的人说话跟妖怪似的,别不是山匪吧?”

    粟骞已经打发人传了信回来,李秀荣正失落呢,叹道:“是宫里的人,他曾祖母亲自挑的人,可靠的。”

    “哦,”这些日子并肩作战,乔夏没那么烦他了,忍不住感慨,“好可惜!那戏还没正经唱一回呢,我练得可好了。”

    春生也说:“他还说今晚要搂着我睡呢。娘,那些人知不知道他怕黑,要是没人陪着,他会吓破胆的。”

    “别担心,伺候的人多,不会让他落单的。”

    春秧将挂在右侧的书袋摘下来,轻轻地放下,说:“娘,这是他的,你先帮他收着吧。乔夏,我们还要好好练,等他回来,再唱也不迟。”

    “嗯。对了,婶婶,鲁源家去了,今日他后娘进门,不回去不行。”

    李秀荣倏地站起,紧抓着桌沿问:“你们知道是哪的人吗?”

    三个孩子一齐摇头,春秧说:“鲁源也不知道,是他们院里那个洪妈妈叫回去的。”

    “那我晚点过去看看。”

    春秧急道:“娘,你别去,等爹回来再去。”

    天一冷,福王没有别的消遣,每日窝在书房写字练画,时常请四位先生作陪。这也是粟骞必须把孩子们送去学堂的原因之一,全留在家里,娘子太辛苦。

    春生跟着说:“对,不去。”

    乔夏也说:“他爹是个大恶霸,这后娘肯定也是。往后鲁源怎么办?”

    春秧拍着桌子喊:“我们好好学功夫,像师兄那样,一拳打倒一个,保护鲁源。”

    “对。”

    “好!”

    李秀荣问:“你师兄打架了吗?”

    看着斯斯文文的孩子,不会无缘无故打人吧?

    “是个坏人,坏人抓着那个胖婶婶,不仅打人,还要抢她的钱。师兄瞧见了,只用一招就打得他哎哟哎哟,可厉害了!那人还不听话呢,说他是婶婶的男人,想打就打,她赚的钱,当然归他。师兄抓着拳头,还没出手呢,那人又爬走了。娘,男人就可以打人吗?婶婶一直哭,一直求,没还手。”

    “这是婶婶太老实,这样不对,别人欺负,不要哭,不要求,你一害怕,他就更过分。要用力还回去,打得过要打,打不过,那就戳他的眼睛,咬他的肉。”

    “对!”春秧握着小拳头,往桌上一砸,气鼓鼓地说,“下回看见了,我还叫师兄揍他。等我长大了,我自己揍。”

    这提醒了李秀荣,小声问:“你师兄还陪着你们呢?”

    春秧点头,说:“师兄站在那枣树下等,我说我们会乖乖上学,不乱跑。师兄说他答应了爹,要看着我们,不能言而无信。娘,你劝劝爹吧,让他跟师兄说一说,这样站着很累,外面刮凉风,很冷的。啊呀,要是下雨了可怎么办?”

    “好,夜里我跟你爹说一声。去喊玄真和方安来吃饭吧。”

    一下少了两个孩子,李秀荣坐立不安。洞悉那应当不要紧,他是太后唯一的曾孙,是最爱的幼子和侄女膝下的嫡孙,是她的心头肉。打发来伺候的人,必定都是心腹。眼下最要紧的是鲁源,粟骞确实提醒过她不要掺和隔壁的事,留给他去办。

    孩子们帮着摆碗筷,她进西间,贴着墙听了会,还好,没有孩子哭声。也不好,会不会是打晕了?

    她越想越慌,匆匆出来,叫住春秧:“娘有点不放心,你师兄家去了吗?”

    春秧摇头,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我知道他在哪,娘,你等等,我这就去叫他。”

    她从盘子里抓了两块对半切开后炸得金黄的鸡子,将它们又拼成一个,双手捂着往外跑。

    “师兄,师兄。”

    齐椿放下手里的戟,提醒道:“别人练武的时候,不要靠得太近。”

    “好。师兄,你看。”

    春秧将手打开些,露出炸鸡子,再举高了,踮起脚,往他嘴边靠,高兴地说:“我娘做的,可好吃了。师兄,趁热吃,一会就凉了。”

    齐椿迟疑了一下,春秧赶紧说:“我洗过手了,是干净的。师兄,有事要找你帮忙,要紧的事。”

    齐椿用两指捏走“报酬”,送进嘴里,闭着嘴快速嚼咽,见她巴巴地等着,就说:“好吃,多谢。”

    春秧满足地笑了,飞快地舔干净手上沾到的酱汁,小声说:“鲁源家多了个后娘,被叫回去了,娘不放心,怕恶霸欺负他,想过去看看。我怕娘受伤,想请师兄护卫一下,可以吗?”

    齐椿点头,说:“走。”

    春秧朝他伸手,带着歉意说:“方才走得急,摔到了,疼,抱抱我吧?我的手干净了。”

    齐椿只得抛开忌讳,把她抱起来。

    师兄辛苦抱她,春秧自觉无以为报,扶着他的肩,高高兴兴地凑过去亲了一下。

    师兄没有像爹娘被亲一样高兴,像是不高兴,又像是震惊。春秧后悔了,忙说:“对不起。”

    齐椿回神,扯扯嘴角,说:“不要紧。”

    齐椿刚要迈出这边院门,又退了两步,小声提醒:“不要随便亲别人。”

    “对不起。”

    “不是这个意思,其中缘由,你……悄悄地问你娘。”

    “哦,好的。谢谢师兄。”

    李秀荣早早地等在外边,一见他们出来,急忙往这边迎。

    “春秧,下来,别累着你师兄。齐椿小哥,对不住了,又要耽误你一会。”

    齐椿将手往上抬了抬,朝她略点点头,说:“不要紧,婶子,叫我齐椿就行。婶子请。”

    鲁源的事要紧,李秀荣顾不上再客套,捧着拿来当幌子的筲箕,匆匆往那边去。

    虽说这里有喜事,但院子里还是从前那个样。这里住了两个官,不过都是末流,除了鲁奉祠,还有一个范典乐。典乐正九品,可惜凡是朝廷钦定的人,福王一律划定在外人之列。小官小吏,不得主子赏识,光靠那点微薄的俸禄,哪里置得起房舍,只能借住在此。

    到底是官,和带家眷的管事们不能一个样,鲁奉祠和范典乐各占了北面一半。东面有门庭,少了一间,东北角归了鲁家,中段只剩了四间,住着四爷褚郄的乳母一家。西面只少了被划给典乐家的那一间,还有五间,住着替府里采买上等香料脂粉的商家。商家有钱,听说在城南还有处大宅子,因此家眷到最近才搬来。南边这一排屋子都空着,比起同光院,人口少了一半,因此院里颇显冷清。

    李秀荣回头,见齐椿面色如常地朝自己点头,这才安心往前走。

    鲁家的门敞着,里头的人正说话呢。

    “多吃点肉,甭管你爹。他那么大个人,又不要长身子,吃了也是白吃!”

    这话听得叫人高兴,李秀荣又回头一次,见春秧直着脖子往前瞧,便出声打招呼:“嫂子在家吗?听鲁源说家里有好事,特来贺喜。”

    一个穿着靛蓝布衫,扎着红腰带的妇人起身迎出来,笑着说:“您太客气了,不知嫂子怎么称呼?”

    “婶子,春秧?”跟在后边的鲁源一时高兴,忘了礼数,等想起来时,他缩着脖子不知所措。

    “我夫家姓粟,鲁嫂子,这是一点儿鱼干和丸子,家常的东西,不值钱,夜里添道菜,热闹热闹。”

    这个新鲁嫂子是个爽利人,并不瞎推让,高高兴兴收下了,嘴上说:“多谢,请稍等,我把筲箕腾出来。”

    说是腾空,等她出来时,筲箕又是满的。鲁嫂子带着笑说:“我娘家微薄,没置办什么像样的嫁妆,就一点子喜饼和瓜子花生,嫂子带回去当个零嘴。这两个孩子生得真好,嫂子真是好福气。”

    “鲁嫂子也有福气,鲁源是个好孩子,常带着我家那几个淘气的一块玩,一块上学,省了我许多麻烦。”

    “那敢情好,今日家里要安置,就不过去了,明儿再说。”

    “好,那就不打扰了。”

    鲁嫂子揽着鲁源送到院门口才回,李秀荣虽高兴,到底不放心,不敢走,静静地贴着墙根听了会。

    可惜离得远,听不到什么。

    齐椿突然开口:“她说这是个好人家,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以后你想玩就过去玩,家里的事都不要管,有我呢。鲁源说那爹呢?她说你爹不是好人,你离他远远的,说实话,要不是没法子,我也不会嫁到这来。你们家的事,我都打听清楚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别恨我:你娘虽可怜,也可恨,连孩子都护不住,是个没用的。鲁源说不是的,娘也求过他,可是爹脾气那么大,谁也拦不住。她说他不是爱灌黄汤嘛,总有喝醉的时候,灶房里又不差刀子,就算不要他的命,也要让他知道这天下可不是他最大。他那样的人,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豁出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看他下回还敢不敢。好孩子,往后势必要打一架的,你只管躲出去,大人的事,不与你相干。鲁源好像哭了,说谢谢你。”

    母女俩听得认真,眼泪汪汪的。

    齐椿停了几息,又干巴巴地说:“他叫了她……我是说鲁源叫了一声娘。”

    “太好了!”

    “好!这就好,老天开眼,派了个这样的神仙来帮鲁源,往后我们再不用担心了。”

    春秧抱住齐椿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师兄,这个婶婶也是位好汉,对不对?”

    齐椿笑而不答。

    李秀荣代答了:“对,是个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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