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懂带她进了万里阁西北面的一座院子,守门的丫头不在,但能听见正房有说话声,他们弓着腰,轻手轻脚地贴着游廊边穿过去。一挨到西厢,褚懂喊她一块帮忙挪开墙角防火的缸,露出了后方一个圆洞。

    洞里黑黢黢的,看着有些可怕,只是正房里的人还在说话,春秧不方便发问。褚懂率先钻进去,春秧跟上。两人往前爬了一两丈,前方豁然开朗,侧面还有一小排台矶,上方透着些光,还能听到水流声。

    果然好玩。

    春秧跟着他站起来往台矶上走,褚懂小声告诉她:“这个密道通到了园子里,不过这边闹鬼,不许人来往。”

    他说到这,倒吸了一口气,抱住春秧的胳膊,焦急地问:“鬼大白天不能出门吧?”

    “嗯。”

    说实话,春秧真心盼着能见一见鬼呢,说不定能帮忙捎个信,问问高婆如今好不好。不过,她知道洞洞很怕那个,就不说了。

    前方已经没了路,但这儿宽得能挤下七八个人。石墙凹凸不平,上方稀稀拉拉留了几个小洞,透了一些光亮进来。

    春秧将手指戳进去,又拔出来,高兴地说:“哇,这是书上说的堡垒吧,我们快查看敌情。”

    褚懂偷偷来玩过几次,还是头一回发现它的妙处,立刻来了兴致。

    外头风声呜呜,两人扒着墙,踮起脚,透过洞往外看,这个洞看完了,就换下一个。

    一共九个洞,最大的像半块月饼,最小的只有龙眼大,要紧贴着才能看到外边。两人各轮了一遍,没发现任何“敌情”,正要走,褚懂突然出声:“那是我娘。”

    春秧也听见了说话声,连忙捂了他的嘴。她指指西边,自己去东边的“瞭望口”探看。

    “敌人”在东面,春秧透过第二个眼看到了她,正是在仙昭观见过的贵妇人。她转身,用手指戳戳还在找方位的褚懂,示意他也过来瞧。

    褚懂扒在第三个眼上,又兴奋又紧张。春秧看清了人,就用耳朵贴着墙面仔细听。

    “当初你不告而别,让我遍寻不着。一晃十年过去了,你没有话要同我说吗?”

    “蕴齐,你知道的,这样……不好。”

    方蕴齐拽住她往这面带,面色平静道:“这十年,我常想起往事。沁仪,你还记不记得这个,这方帕子,我随身带着,一刻不忘。沁仪,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

    孙沁仪慌道:“我不懂,我也没那个意思。世子妃,你误会了。”

    “你不要骗我,也不要骗自己了,这儿没别人,你不用怕……”

    “不,你错了,你错了!我把你当姐姐,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世子妃,我感激您当初仗义相护,但……我该走了,我夫君还在等着我。他来封坪县赴任,路上耽误了些时日,给王爷请过安就要走。恕我失陪。”

    “你!你说什么……”

    孙沁仪见她要上前,慌忙退了几大步。

    她始终不肯看她,始终避着她,一如当年。方蕴齐心下大恸,仰头止泪,终于放开了手,向后跌走了几步,转身匆匆离去。

    孙沁仪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软软地靠在桂树上,并没有急着走开。

    褚懂蹲下来,拽拽春秧的裙边。

    春秧跟着蹲下来,小声问:“那是你娘吧?”

    褚懂点头,说:“没走的那个,我不认识。我娘为什么非要认这个妹妹?”

    他听岔了,春秧没理明白,不打算纠正,只摇头说:“我也不认识她。兴许这就是先生说的‘知己一个也难寻’,你不是说这里不许人来往吗?”

    褚懂也不懂,不过春秧很快自己想明白了,说:“我娘说你娘管着所有事,那她自然是能来的。洞洞,你先前说的见到了鬼,是在这儿吗?”

    褚懂点头,没好意思说上回被吓到尿了裤子,只说:“那鬼就在林子里飘呀飘,我跟你说,她可厉害了,不怕灯笼,她自己就打了一个灯笼,那灯笼跟她一样白。”

    时人常说鬼怕光,所以只半夜出来吓人吃人。春秧忍不住问:“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褚懂狂摇头。

    那鬼不怕光,那白天会不会也能出现?

    春秧站起来,重新往洞外看,正巧看到那人慌乱地擦着脸上的泪。她回头,拽着褚懂一块来看,可惜褚懂错过了这一幕,只看到那人穿过桂树林,往小侧门出去了。

    她们走了以后,这里再没了别的动静,看来看去也只有那些不能动不会说话的树和草。褚懂说:“走吧,说不定在找人了。”

    “好。”

    回到黑漆漆的通道里,春秧一面爬一面想:她也很伤心啊!

    前边的褚懂停了下来,春秧险些撞上,就问:“怎么了?”

    褚懂停了一下,接着往外爬,出来就老老实实贴墙站好,偷偷朝春秧打手势。

    水缸边站着四个人,领头的婆子板着脸。这个人,春秧也见过,在仙昭观里,她离世子妃最近。

    方妈妈脸色不好看,说话却不凶,只不轻不重说:“帮他们梳洗梳洗,世子妃还在等着呢。”

    一个侍女将缸挪了回去,另外两个上前,用帕子替他们擦脸净手,然后走开两步,示意他们跟上。

    褚懂心知不好,因答应了李秀荣要照看好春秧,便牵了她的手,小声说:“一会问起,你就说你都不知道,是我逼你去的。”

    春秧咬住嘴,朝他摇头,提醒他不要再说话。

    世子妃就在万里阁等着他们,院子里跪着吴妈妈等人,显然褚懂那小计谋,成功拿下了她。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偷偷地笑了一声,又咬嘴憋住了。

    世子妃果然不高兴,冷冷地盯着褚懂。

    “鸡鸣狗盗,自己不尊重,谁也救不了你!”

    褚懂结结巴巴说:“就……凑巧……我们……不对,是我……”

    世子妃越听越恼,抬手示意他闭嘴。

    春秧盯着她袖口,见到了发黄的一角,恍恍惚惚说:“她哭了。”

    世子妃看向她,这眼神太利,春秧猛地回了神,老老实实跪下行礼,胡乱地说:“方才我做了个梦,梦见了远方的朋友。我哭了,伤心地走开,我看到我走了以后,她也哭了。”

    世子妃倏地站起,抬起手看了一眼,又迅速放下,径直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说:“白芨,送他们过去,这会子该上那道九珍九藏了,小孩们爱吃。王妃若问起,就说是我留他们说话,误了时辰。”

    “是!”

    褚懂吃惊得不得了,拉起春秧,正要说话,又听世子妃在院里说:“先打二十板子,就在这院里打。我这会子抽不开身,未初二刻我亲自来点数。东西齐了,姑且信你一回,仍旧当差。少一样,一家子都送去胡永那。凑巧缺那挖矿人,有要去的,只管闹。我的儿子,几时欠着你们了?”

    褚懂激动得手都是颤的,春秧很慌,好在一切都混过去了。

    白芨向前两步,回头躬身说:“世孙,粟姑娘,请吧。”

    春秧安全回到娘身边,褚懂有了年岁,和她们不同席,被人送去了池对面。王妃果然盯着他,正要叫过来问话。世子妃匆匆赶来,一入场就说:“方才懂哥儿说他小叔叔爱吃这个,叫人多送一份过去。”

    郡王也是男孩,但年纪还小,按理九月以前可以留在这边。王妃却早早地叫人送去了前边,可惜福王今日不知为何,幼子孙子,一个也不带,又叫人送了回来。世孙的座设在对面,那些官夫人也自觉让孩子跟过去作陪,这面只有他这一个男孩,不好临时添座,只好跟着去了对面。

    方才还高兴褚懂顽劣跑开,留下儿子一人享受众星捧月,这会褚懂一来,果然围着的人,又朝他去了。王妃想发火,只是方蕴齐做事滴水不漏,她费尽心思也找不出茬来,只能恨恨地忍下。

    世子妃留下,敬了几位要紧的人一杯,和她们客气一番。有侍女上前耳语,她面色不变,笑着道一声“失陪”,走开了。

    褚邦等得不耐烦,起身往外走,刚迈出花厅,就有丫头冲出来跪在跟前,含羞带怯地半抬起头。

    这都是老路数了,褚邦并不稀奇,站定打量。

    眉毛弯若新月,鼻子小巧,可惜双眼大而无神,唇厚不娇。胸脯子鼓鼓的,肩背又太厚实。年纪太大,皮子没了年轻姑娘的鲜嫩。

    中下之姿!

    只一眼,褚邦便没了兴致,绕过她继续往外走。

    天香知道机会只此一次,错过了,必要后悔一辈子。她心一横,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疾声说:“世子爷别走,我有个大秘密要告诉您,事关世子妃。是要紧的事,还请您留步。”

    褚邦对什么秘密没兴致,但他沉迷酒色,身子早就虚了,被这丫头拽住,一时竟挣不开。讨钱的事,不光彩,每回他都早早地把人留在了院子外。这院里到处有人,喊是能喊应的,只是他嫌恶心,撇嘴道:“哦?你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这样背着她捣鬼,不怕她伤心,不怕她恼?”

    天香瞧见时机来了,赶忙挤出两滴泪,楚楚可怜道:“奴婢心里,一直怜着爷,恋着爷,实在是不忍心看您被人欺瞒,被人伤害。奴婢揣着这个秘密,日夜难安,今日斗胆……”

    “废话真多,爱说不说。”

    褚邦用力拽衣摆,天香抱得更牢了,慌忙说:“世子妃没心思伺候您,她每天夜里……夜里都找我……不是,是找丫头们伺候。奴婢誓死不从,要留着清白给……”

    “嗤!”褚邦被这人蠢笑了,大声骂道,“稀奇了,你一个做丫头的,怪你主子不该让你伺候。一条贱命,心思倒高贵起来了。你要是个刚毅节烈的,不想伺候人,一头碰死了,那我敬你有骨气,少不得要赏你一副好板。可惜呀可惜……卷柏,滚进来!”

    “不是,不是,世子爷,不是那样的伺候,是……”

    天香松开手,着急忙慌去解衣襟。

    这要是没有方才那一出,褚邦乐得赏一赏,这会哪有什么兴致,眯着眼,抬起脚就将人踹翻。

    卷柏冲进来,天香忍着疼痛还在折腾衣裳,还要喊。褚邦懒得看她,气道:“这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满嘴胡言乱语,拖出去,灌点药,送到庄上去。方才说不想伺候人呢,打发她伺候畜生去。”

    “是!”

    “爷,不是的,小姐她不爱男……”

    跟来的兰香一大耳瓜子下去,她立刻捂了脸,疼得说不出话来。兰香收回手,笑道:“这丫头撞了邪,只有这一招能治。卷柏,劳烦你吩咐下去:她一发病,只管打,打得越重,见效越快。不要手软,这都是为了她好。”

    卷柏见她似有话要说,爷身边有侧柏和荆芥跟着,已经出了院子。他便识趣地走远了,背过身去。

    兰香蹲下来,笑盈盈地对上天香那双愤恨不甘的眼,抬手替她理了理衣襟,温温柔柔说:“小姐常说做人做事,千万不要积粘?,干脆利落才不会留后患。”

    “那魄雪淘气不服管教,打碎了如意玉瓶。”她弓起手指,似玩笑一般,在兰香眉心一弹,咯咯笑着说,“咻,从此乖乖巧巧,服服帖帖。”

    猫儿好动,不小心打碎了主子常把玩的小玉瓶,主子一箭结果了它。那猫脑袋崩裂,一地的血水脑浆,是她和碧芰一点点擦净的,至今想起来都犯恶心。眼下不单恶心,还有惊恐——小姐知道了,事又没成,没人会护着她。她完了,完了!

    褚邦绕过影壁,凑巧撞上了他久等不来的那位,当即笑道:“蕴齐,正要去找你呢。”

    方蕴齐也笑,说:“今儿事多,回来晚了。那边你可去过了?”

    “去了去了,答应你的事,我哪时都不会忘。爹忙着呢,没空跟我说话。那个……”

    方蕴齐摘下腰间的荷包,上前两步,亲自帮他系上,十分贴心地说:“天热了,蚊虫扰人,这里边有我配的药,多少有点用,随身带着吧。”

    荷包鼓鼓的,褚邦心里有数,大喜道:“好,你放心。对了,里边那丫头胆大包天,在我跟前造次,我打发她出去,不妨事吧?你这,要是少了伺候的人,我那院里多的是,只管过去挑,哪个都行。”

    馋起来,如珍似宝。睡厌了,草芥不如。这就是男人!

    方蕴齐笑道:“好,这些事,我自会调停。早些去吧,一会日头高起来,晒得皮肉疼。轿子闷人,别忘了打发他们去取冰。”

    “行,我走了啊!”

    方蕴齐点头,目送他走远了,收了笑,又在原地站了会。

    卷柏拽了人往外来,一见了她,忙要行礼。方蕴齐摆手示意免了,笑盈盈地看了早已心死如灰的天香一眼,半个字不吐,转身就走。

    天香浑身发软,卷柏不得不喊人过来帮把手,一路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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