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二嫂近来身上轻快,因三春行走有望,心里也畅快。她听说泡温泉有舒经活络这一条好处,立马抛开男女大防的顾虑,一口答应了。

    她将为过年预备的衣裳都找出来,一家子穿戴一新,喜气洋洋出门去。

    王爷跟前多了两个读书人,近来常伴左右,粟骞借机告假,乔二哥也难得休了一日,陪同家人外出。

    雪还在散漫地下着,春秧穿的女装,不能骑马,等出了城,听见四周少了嘈杂,便掀起车帘看雪景。

    褚懂骑着马凑到这边来问:“怎么了,冷不冷?”

    春秧仰头望着路边的高树,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句‘薄枝多愁舞不美,飞雪含笑送绫纱’?”

    这是那年冬天他写的句子。

    褚懂高兴地说:“小的不才,只会两三句。”

    春秧笑道:“先前不懂,觉着不够好。这会看见风刮来,那细枝摇晃,正合了这句的意思。这白雪不仅好看,还是善良的,瞧见枯枝单薄,替她披上漂亮的绫纱,真好。”

    褚懂晃着脑袋将诗又念了一遍,高喊:“人生得遇知己,何其幸也!”

    春秧笑道:“我写的那些,都是混来凑数的,你不要再和别人说了,以免被人笑话。”

    褚懂投桃报李,一本正经说:“我也觉着你写得好,比他们作的诗强百倍。”

    乔夏在后头插一句:“够啦够啦,你们两个再吹下去,马车就飞走了。”

    马车里的人都笑了,褚懂扬鞭,作势要打他。乔夏得意大笑,一夹腿,拉着缰绳躲到另一边去了。

    后边欢声笑语,前边冷冷清清。林南生望着姐姐手里的书,忍不住提醒道:“他时刻惦记着那边,姐姐,你也上点心。”

    林南望没动,滴露搭了这话:“不妨事,那家子没品没阶,成不了事。将来……”

    “胡说什么!安静些。”

    滴露和林南生对视一眼,都有话要说。

    林夫人劝道:“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她们也是为了你好。”

    林南望坐直了,放下书本,小声说话,但语气很重。

    “当着人家的面就说这些,哪来的规矩?”

    林南生辩解:“我们说得小声,不算……”

    “习武之人,五感远超你我。再说了,她们要好,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姐姐,你和他……”

    林南望冷声道:“既是我和他的事,就算将来定下了,也不该你来管。何况如今什么都算不上。”

    林夫人叹道:“这事不说有十成,至少有□□成,要不然,你爹何苦吃这些苦来操这份心。圆月儿?,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是那等拈酸吃醋之辈,但你好赖要留个心。夫妻之间,为了丫头小妾反目成仇的可不少。”

    林南望不耐道:“有什么话,回去说不成吗,非要在这?太太不必操这个心,有什么筹算,不妨和老爷说去。我一个姑娘家,只管读书写字,没得尚未出阁就做尽妇人事。”

    家里人都知道她脾气大,林夫人拿她没办法,只好哄道:“是不该当你的面说这些话,怪我。你妹妹是好心,你可不许生气。”

    “知道了。”

    林南望拿起书,随手翻了两页,却是再不想看了。她将书丢开,闭上眼,静心去听。马蹄哒哒,车轮嘎吱嘎吱,中间隔着几辆拉东西和下人的车,她的耳朵,再努力也听不到车队最后方的动静。

    到了庄子上,褚懂到前边来请人,林太太笑得和气,客客气气说:“这里很好,世孙,辛苦你了。”

    “不敢不敢,夫人请。”

    丫头妈妈们簇拥着她们往上,林南望朝后看去。

    褚懂朝她眨眨眼,林南望指着高处的亭子,褚懂点头。林南望安心跟上家人,先去客房歇脚。

    客房盘了炕,林夫人靠着引枕,细细交代跟来的人:“外头有风有雪,不比屋里,姑娘们出去,务必要穿戴整齐了。前儿得的皮子,做了没有?”

    瘦雪赶忙回话:“回太太话,已经做好了,一共四样,今儿全带了出来。请太太稍等,我去取来给您过目。”

    替林夫人锤腿的娇莺训道:“没看太太累乏了吗?你只管伺候好姑娘,出去吧。”

    “是。”

    除了林夫人跟前的人,余者全退了出去。

    出了门,林南生忙说:“坐久了,身上像要散架了似的。太太有了年纪,正经该好生歇一歇。”

    林南望嘴角露出个嘲讽的笑。

    姐妹俩心知太太支开她们,正是急着吃水烟?,这事于她是最要紧的,哪时都不能忘。朝廷曾出过禁烟令?,底下仍有不少人熬不过烟瘾,偷偷地吃,这事不好说破了,只能帮着遮掩。

    林南望知道她是好意,心一软,叫上她:“到我房里来一趟,那白狐皮有几张,做了两件褂子,余下的料,做了一对手笼,你我各一套。这样的料子,家常穿不住,难得出来,一会到外头走走,穿上它,正合适。”

    嫡庶有别,好东西派下来,她得白狐皮,南生只有银鼠皮。

    林南生停住脚,哽咽道:“我从前只听说有嫡欺庶的事,我姨娘做尽丑事,没想到姐姐和夫人还能这样待我。”

    林南望挡开瘦雪的手,自行摘下披风,回头笑道:“一家子骨肉,说这些做什么。你说得对,坐久了,身上哪哪都不舒服,我想出去走走。你呢?”

    “我跟你一块去,姐姐等我。”

    瘦雪开了箱子,滴露和胭脂过来伺候她们穿戴。林南望穿上了白狐褂,林南生不想和她争锋芒,找了借口说:“我身上热,这会子不换了。过几日家里办宴,我想留到那时再穿。”

    林南望点头,淡淡地说:“也好,走吧。”

    姐妹两个走到观雪亭时,春秧果然在等了。

    “南望,南生。”

    林南望一摆手,丫头们都留在外面等着,姐妹俩一坐下,就听上方有人“哈哈”。

    褚懂从亭子顶上跳下来,笑道:“你们没看见我吧?”

    林南望懒得搭理他,取下手笼,丫头都留在亭子外,一旁的林南生赶忙接了。

    伺候的人送来茶盘,春秧抓起壶替她们各倒了一杯,指着桌上的小篮子,客客气气说:“从家里带的几样凉了也能吃的玩意,这是三婆做的核桃酥,放的糖不多,一点都不腻,很香的。这是我娘做的,没取名字,外边是糯米粉,圆的里边是咸蛋黄和肉做的馅,加了点松子仁,很香。三角的是牛乳和蜜豆馅。不如你们家的精致,好赖尝个鲜吧。”

    “好,多谢费心想着。”

    林南望每样都尝了一个,最后指着圆的那个说:“我们家也做过这样的,家里厨娘口重,调味不如这个好。婶子真是心灵手巧!”

    春秧忙说:“还有邻里也来了,我娘一时走不开,没去拜访令堂,失礼了。”

    林南望笑道:“大可不必,母亲爱清静,已经歇下了。”

    这样也好。

    她们聊得火热,褚懂一会看看她,一会看看春秧,找不到机会插话。对面的林南生瞪他,他想起乔夏的“红嘴巴”,忍不住质问:“林南生,你是不是骂人二百五了?在那脂粉铺里。”

    林南生本就有气,因此毫不客气道:“原来是你认识的人,难怪……”

    “难怪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最好说清楚。”

    林南生自认从没得罪过他,可这人自打第一次上门就处处针对她,这几年的冷嘲热讽,把她原本想要交好的心思冲没了。一想到他脚踏两只船,一边追着姐姐,一边又跟青梅亲亲我我,十足的渣男相。她说话越发不客气起来:“难怪莽撞,怎么,你要帮他讨公道?有本事告到官府去,我倒要看看,他当街拦我,我不从,难道有错?”

    春秧赶忙打圆场:“不是不是,姑娘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好奇,这二百五,究竟是什么意思?听起来怪有趣的。”

    林南生撇开脸,冷声说:“随口就是二百五十个字,谁话多谁是二百五。”

    春秧讪笑——她也话多,师兄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唠叨的二百五?

    林南望把茶捧在手心里,说:“我们喜欢说话,既然你不喜欢,那就分开走。春秧,你陪我上山走走吧,听说这山一面阳一面阴,这边的水温温热热,那面的水冰冰凉凉。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想去见识一番。”

    “好。”

    春秧刚到地方就看过了,温泉池子都封了顶围了墙,因此没限定不许到处跑。乔师母依旧不肯出门,没来。她娘和乔婶婶带着三春找了一间小屋子泡水去了,她爹和乔二叔挑了间离她们不远的。乔夏和春生带着弓箭往山上去了,因此春秧只担心万一碰上了,乔夏和南生姑娘会不会再起龃龉。

    林南望看出她有心事,笑道:“他们往北边上的山吧,我们往南去。”

    她们站起往外走,褚懂想跟,林南望回头瞪他一眼,他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开。

    林南生挨着亭柱站定,小声说:“山上风大路滑,姐姐,你们要小心。”

    “知道了,你那咳嗽还没好,稍坐坐就回去歇着吧!”

    春秧和南望并排走,秀樾在前引路,滴露和瘦雪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后边。林南望转头看一眼春秧,见她穿得不厚实,外边没有褂子披风,只罩一件薄比甲,忍不住问:“你不冷吗?”

    春秧摇头,说:“学武最大的好处是不怕冷,你别担心,里头这件袄子絮了棉,只是不厚。外头这件是夹衣,加里边三四件,并不冷。不怕姐姐笑话,就这件,还是我娘叫我务必添上的。”

    “真好!”

    春秧伸手摸摸她的手笼,说:“你的衣裳真好看。”

    她翻开手掌,让回头盯着瞧的秀樾看清楚手心,以免让人家误会她弄脏了白白的毛。

    林南望用眼神警告了秀樾,秀樾把头转回去继续往上走。

    “你喜不喜欢?这样的料子,我那还有。”

    春秧笑嘻嘻道:“你一片好意,我却要辜负了。”

    林南望一想,也笑了。

    “你不怕冷,穿这么累赘,倒是要难受了。”

    春秧听见她喘得急,间或咳嗽一两声,便劝道:“你要注意保养身子,我们找个地方歇着吧。”

    林南望摇头道:“总在屋里闷着,炭炉烤着,反把身子捂坏了。难得出来,畅快了不少。虽说‘养生在心,养心在静’,可也有一句‘活动有方,五脏自和’。我觉着两者相合才好,可惜我们那样的人家,行动坐卧都有人盯着,由不得自己做主。”

    这样活着,确实不自在。春秧不好落井下石,就说:“外人还有羡慕的呢,可见各有各的好处,你平日里常在院……园子里走走。医书上说‘养生之道,常欲小劳,但莫大疲,及强所不能耳’,可见凡事不能过量。南望,那儿的梅花开得好,我们过去看看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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