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里只有三张纸,春秧很快读完。粗读是一些鸡毛蒜皮的零碎事,但爹教过她一种藏字的法子,春秧不信爹会管这些家长里短,便用他教的秘法重读一遍。

    这样读它,说的事就很少了,和送洋糖罐子的人无关,只提了嘉瓜这个人,应当是个孩子,说是要严加管教。还提了做生意的事,说是亏了就亏了,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不要为了急着翻本再乱动。

    除了这两件,还有两句多出来的话不大通,她没看懂。她想:亏钱这事,大概是那位并没有听进去劝告,仍旧做了生丝买卖。但嘉瓜是谁呢?

    看来不是她想的那样,她把信收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向娘解释。董大夫没有明说中毒的事,只说“口不知味,精神不振,肢体倦怠,少气懒言,是脾胃虚弱之症,需慢慢调理。”

    李秀荣身上虚,这么会的功夫又昏睡了过去,春秧担心,试着去探脉。

    她一触碰,李秀荣醒转,笑道:“我只是瞌睡了,没找着吧?不要紧的,不过是个闲时拿来打发的小玩意,我舍不得,是心疼你爹的心意。春秧啊,男人行事糙,可他们的心,也是肉做的。我们女人呢,该软的时候要软,该硬的时候要硬,要关心,但不能事事顺着她。本子上教的那些以夫为天的屁话,你不要听。我算是看明白了,女人越贤惠越可怜。该凶的凶,该哄的哄,凡事七分满,三分不足,才能长久。”

    春秧蹲在她面前,合握了她的左手,点头,柔声说:“娘,我记住了。我给你擦擦,早些歇着吧。”

    “我们一块睡,好孩子,你别怕,外边人进不来的。”

    春秧想说我有武功我不怕,可她知道,就算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娘一样有操不完的心,所以她说:“好!”

    李秀荣精神并不好,勉强撑到擦洗完,一躺下就入睡了。

    春秧抱着她这一侧的胳膊,轻轻地贴上去,小声哼着:“好春光,燕子唱,花儿美,娘亲笑,啦啦啦啦……”

    她想起几年前,她为了逝者哭得伤心。师兄安慰她,帮她算出爹娘还有七十年可活,于是她告诉自己:这才过去几年,爹一定会尽快赶回来,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中秋前一日,小珍照世子妃吩咐,领着两个小丫头,送来了节礼。

    好在李秀荣早有准备,春秧找出回礼,认真道谢。

    小珍有话要说,但顾忌那两个寸步不离的小丫头,只朝春秧使了个眼色。春秧忙说:“姐姐来得真巧,正好有个针线活弄不好,想请姐姐帮我看看如何是好。还请两位姑娘坐上一坐,稍等片刻。”

    等两个小丫头坐下后,春秧挽着小珍去书房。

    小珍覆在她耳边,小声说:“姑娘要小心对门那位,别看人小,心眼真多,她常跟着进去,在世子妃那院里四下结交。有一回,我亲眼听见她和别的姐姐说话,说她很喜欢你这个姐妹,可惜你性子冷淡,不好接近。”

    “我知道了,多谢你费心。”

    小珍笑笑,说:“跟她说话的那位姐姐没搭理她,还呵斥她要谨言慎行。世子妃是好人,她调教出来的人,都好。”

    春秧点头,羞涩一笑。

    小珍拉拉她,又说:“世孙出门这事,起初世子妃并不赞同,后来又松了口。我记得那日我搬箱子进去,正巧听见她在抱厦和白芨姐姐说话,有一句是‘说不得接下来这两三年都出不得门’。”

    春秧惊愕,扭头看向她,两人的眼里有同一个答案:世子快要完了。

    小珍微微点头,高声说:“这样的走兽斑纹,还是用齐毛针法更好。我不会这个,改日让素秋姐姐过来一趟,她最擅绣虎。”

    “好,有劳你转告。”

    人走了,春秧把节礼搬到里屋,一样样点给李秀荣看。

    李秀荣笑道:“难得他母亲这样纵容,仍这般客气,换作别的人家,多半要误会是我们挑唆她家的宝贝儿子胡来,只怕要恨上了。”

    “娘,你放心,我和茂哥儿从来都没有过那样的事。这几年加起来也没说上几句话,娘,就算他家里不是这样的,我也不乐意。他总觉着我该这样该那样,我不喜欢被人事事管着,那样过日子,太没意思了。”

    “对。他家就是有金山银山,我也不许你去吃这个苦。”

    “我知道做个四角俱全的姑娘更好,可到底不如现下自在。”

    “正是这个理。春秧啊,有人来了!”

    春秧住了口,仔细去听,确实有匆匆的脚步声靠近。

    春秧惊讶,方才她没留意到有什么动静,从没学过武的母亲却听见了。她匆忙将攒盒盖上,说:“娘,我去看看。”

    李秀荣笑笑,说:“是你爹回来了,那绿豆汤还有没有?给他盛一碗吧。”

    春秧点头,冲出去开门,门槛外果然是灰头土脸的爹。

    “爹!”

    只喊这一声,她就要哭出来了。

    粟骞忙哄:“怪爹不好,回来晚了。好孩子,辛苦你了,你娘呢?”

    “在屋里,爹,大夫呢,找着了吗?”

    粟骞点头,让到一旁,客客气气 对后方的中年男人说:“谷大夫,里边请。”

    “谢谢。”

    “松秋,你在门口等着,一会送送谷大夫。”

    “是!”

    这是春秧第一次见到活的外国人,又好奇又有一丝紧张。她退到贴墙站,爹进里屋去扶娘,她同手同脚砌了茶,又将湃着的绿豆汤盛了两碗。

    谷大夫正翻看着自己的皮质医箱,没有要客套的意思。春秧松了一口气,拿了盘子去取攒盒里的点心。

    谷大夫看病不把脉,只让李秀荣对着他张嘴,长哈一口气。李秀荣有些不自在,粟骞揽着她哄劝,她才照做。

    谷大夫又问了是否有皮疹。春秧怕娘不好意思张口,抢着答了,没说要紧的位置,只说身上有一些。

    谷大夫又说要看指甲。粟骞主动托起李秀荣的手给他看。谷大夫凑近,细看了一眼,点头说:“你猜的没错,这样的事,要是早些……”

    粟骞咳了一声,春秧同时开口:“娘,我扶你进去吧,爹和这位先生说话,我们在这里不方便。”

    李秀荣抬头看了一眼谷大夫,借力站起来,平平静静地说:“辛苦了。”

    春秧扶她进屋,李秀荣轻笑道:“你们两个弄鬼,还想瞒我?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我领你们的情。”

    春秧的眼泪快要憋不住了,在心里再次咒骂那万恶的下毒之人。

    李秀荣抚抚她胳膊,柔声哄道:“傻孩子,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前朝有皇帝花了几千万两寻仙问药,照样早死,可见是命就躲不过。我这辈子,没有遗憾,要真有什么,我只求到了上边,还能多看你们几眼。来生要是能再遇上,那就再好不过了。”

    “娘!”春秧抱住她,带着哭意喊,“不许说这样的话,我还没长大呢,没有娘教导,将来怎么走得长远。娘答应过我,要给我带孩子,给我做饭吃的。”

    “哟,差点忘了,那我得跟阎王爷说一说,让他再缓一缓。”

    “不许他来!”

    “好,不让他来。娘答应你的事,一定要做到。我还记得呢,那一回,你白日里忘了给你师兄送果子,夜里跑来找我,说什么言必信行必果,你看,娘知道错了。”

    粟骞站在门槛处看着相拥的母女,笑着宽慰:“说这些做什么,不要自己吓自己。这大夫说的,和董大夫诊的差不离,只是叫法不一样。他也给你开了药,和那些不相冲,能同时吃。这个药便利,不必加水熬,能直接吃。你看,这么大点的瓶子,吃完就好了。”

    春秧赶忙起身,她知道爹娘分开这么久,肯定有很多话要说,体贴地让出去。她迈过门槛,一看到桌上的攒盒,立马想到王府下的令,隔着门说:“爹,你走了以后,王府派了人来传信,让你早些过去复命。”

    “好,我知道了。”

    春秧又说:“桌上有绿豆汤,灶上有热水。”

    “好,你玩去吧,你娘这,有我呢。”

    春秧还没走远,就听娘把洞洞跑去京城请旨的事说了。春秧回头,蹑手蹑脚凑到门边偷听。

    爹安静了片刻才说:“虽说时机不对,算得上是胡来,我却恼不起来。后生可畏,从前竟是小瞧了他。”

    春秧像是大冬天吃到热汤面,从嘴暖到心。

    爹回来了,他也快要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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