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昼长夜短，天黑后不多久就要宵禁。王府大丧，多数店铺关门，便是吃食铺子，也要在门前挂白幡，用白麻布包了牌匾以示哀悼之意。
来来去去的人不少，个个脚下匆匆，街上多了许多巡查的兵士，几乎无人张口。
春秧留意到有人走进面馆，在掌柜面前连叹了三四声，要了碗素面。掌柜跟着叹息，到底不敢说闲话，只能无奈对视。
在外听不到什么消息，干脆在家待着。
两人分多次买了许多米面干货，囤在刚打扫过的空屋子里。春秧领他去了另外两处宅子，齐椿也带她去看了早年买下的院子。
两人商量好了，到时能救多少救多少，先安置在这些地方。
过了六月初十，城中依然风平浪静，想是朝廷要给福王留些“机会”，等到他“冥顽不灵”时，才好名正言顺拿下，好叫世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这给了春秧他们机会将准备做得更充分些，租了马车赶去别处购置，给每处宅子都备好了家用。
他每晚出去探一探，春秧怕自己拉后腿，忍住了没说要跟，只坐在院子里等着。
隔壁那妇人又过来探了两次口风，见她时常坐在家里发愁，总算信了“没门路”一说。
六月十二起，人们好像突然长出了嘴，“福王世子荒淫无道，沾染花柳病而死，丢尽皇家脸面”的传闻甚嚣尘上。
六月十八起，不时有大队车马进城，一直持续到深夜，仍能听见马蹄和车轮滚动声。
六月二十九，城里明令不准任何人走动！
春秧坐不住，在院里团团转。齐椿哄她后边要操心的事多，现下应当多歇息，养精蓄锐。她听进去了，乖乖躺下，半夜却在梦里哭。
齐椿叫醒了她，她带着残泪问：“他们会不会恨我？”
齐椿拿来干净帕子，帮她擦了泪和汗，正经答道：“有些人会迁怒，但你无需自责。朝廷一心要做成这件事，没有粟先生，也会有苏先生。你爹来这以后，虽做了些不得已的事，但他做的好事更多，有他劝着，福王府比早前好了许多，霙州府许多新政都少不了他的付出。换一个人来，后果只会更严重。春秧，他尽力了！”
春秧扑到他怀里痛哭。
七月初一，城门封锁，街道回避肃静，任何人不得外出。从门缝往外看，街道上四处拉起了白幔，像是为发引?做准备。
七月初二，照旧。
七月初三，辛未月，壬寅日，宜入殓、安葬。
盖着绣金龙灵棚?的棺椁从福王府动身，前后全是长长的队伍，人数之众，使得行动缓慢至极。以至于甲辰?吉时启动，又过了乙巳?这个吉时，到丙午?凶时，棺椁还在王城。
据说越走越慢，直至后来完全动不了——城门不开，守城的官兵突然翻脸，即便是长府官带着王命到了跟前，依旧不为所动。
福王大怒，下令强开。
确实如粟骞所说，连城门都出不了。福王的人马很多，可是几乎没有得用的。精锐军守将令原地不动，对福王传下来的话充耳不闻。新军倒是听话，他们立功心切，听令往前冲，可惜手上的家伙事跟中了邪似的，跟别人的武器一对上就脆生生断掉。眼看占不到上风，福王亲信护着他的越制金辇后退至王府，封锁所有入口。
霙州城被新换上的指挥使接管，四处都有兵，半日之后，白幔撤了，骑兵敲锣喊话：允许百姓外出走动，只是任何人不得靠近玉醴街，没有手信不得出城。
府衙门前的守卫多如牛毛，把告示栏都遮严实了，百姓再好奇也不敢往那去。一时间，霙州城里人人自危。
玉醴街那面再没有车马走动，隔壁那位又过来串门子，操的是大人物的心。
“听说是王府做事不地道，朝廷的人要来管一管，这都不准往里送粮肉了。你说，难道是想饿死他们？”
春秧装出被吓到的模样，一个劲摇头，小声央求：“婶婶快别说了！”
等人走了，她又忍不住拿这话去和捂在房里画图的齐椿说：“按说王府从来不少东西，可是照那说法，起码进去了上万人，那就是囤粮再多，也撑不了多久呀！”
齐椿放下笔，弓起手指刮走她鼻尖的汗。
“别担心，这是在等宫里旨意到，不会饿死人的。”
没有任何传闻说褚懂回了这边，春秧不担心福王，只担心要是少了粮，受苦的只怕是那些地位卑下又手无寸铁的下人。
齐椿接着说：“很快了，我们来清点一下银子，还得找人来帮忙。对了，春生来了，一会就到。”
啊？
“他……”
他坐着，她蹲着，两人离得很近。齐椿抚抚她额头，哄道：“我先和他说几句。春秧，你并不欠他，不要多想。我查到了一些事：皇帝替江家翻案，图的不是公义，是名声。他起过斩草除根的心思，春生的外祖为了几十两的好处，把春生在庙里的消息卖了。是你爹听讯后不忍心，才献了那个计策。春秧，要在守军里插个人，实则没必要这样迂回。江家人是很厉害，但也不是找不出一个他那样的，也不是编不出理由往福王跟前送。你爹给他下药，一直很注意分寸，他为了保住春生，是要担风险的。春生不是蠢人，知道这些以后，会改变想法的。”
春秧将脑袋伏在他膝头，哽咽着说：“谢谢你。”
齐椿心疼道：“你从来没做错过什么，你爹也是被迫卷入，春秧，不要逼自己。”
沉重的负罪感让她没法笑出来，春秧将手塞到他手心里，愁道：“我也劝过自己许多次，可一想到那些被牵连的人要受苦，又说服不了自己。”
“那我们尽量多做些事吧。”
“师兄，这事本不与你相干……”
齐椿将她拉起来，斩钉截铁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七月初五这日，天黑之后，春生翻墙进来。春秧躲在东厢，想是先前收到过信，春生接连问了齐椿六句话，齐椿一一答过，又给他两封旧书信佐证。
春生展开看过，仰头长叹，他问：“妹妹在哪？”
春秧心急，推起窗，懒得管叉竿，直接从里边翻出来，带着哭意喊：“春生。”
春生上前，愧道：“是我狭隘，伤了你们的心。”
春秧一时激动，要往他那边扑。齐椿咳了两声，拦抱住她，对春生说：“隔墙有耳，先进屋说话。”
春生点头，双眼不离春秧。
齐椿见状，忍不住又咳了一次。
亲人久违，春秧迫不及待把春生离家之后的事一件件说给他听。春生听到中毒一事，先是泪流满面，接着激愤，再是惭愧懊悔。
春秧忙劝：“那手段来得阴毒，就是你在家，也防不了。师兄说西洋大夫治病的法子，和我们这里的不一样，船上又跟着宫里派下的好大夫，双管齐下，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齐椿再咳一次，提醒他们眼下还有大事要做。
春秧将一直不曾打开的匣子找出来，当着他们的面打开，取出那两个锦囊。
“这里边是爹藏着的退路，说是到了束手无策的时候，可以打开。”
春生和齐椿猜到这里边涉及的事不简单，一齐提醒：“先收起来。”
春秧讪讪道：“我已经看过了，爹说无妨。”
齐椿笑了一声，春生先是愣，跟着笑起来。
“红色这里边有皇帝亲笔书信。这里边也是书信，写的是郝家一件要命的旧事。”
爹说本来是弄来保她那宗婚事的，如今拿来保命，应当还是管用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两个哥哥的脸色一齐变了！
春秧又去摸包袱，在装玉器的匣子里，捡出一块圆形雕件拿给他们看。
“爹说这个东西的主人叫桑植，是堑龙卫的人，他也在霙州本地活动。爹帮过他，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可以找他讨人情。”
她把包袱里的银票分成三摞，摆到个人面前，又找出一把两寸长的镶宝匕首玩物，接着说：“这是给按察使廖大人看的。”
她将包袱皮抽出来翻个面，指着上边几处绣纹说：“这个是林家特有的印记，林大人身边的人，都认得出。呃……就是府衙那位林大人，南望姐姐的爹。”
春生将包袱皮翻回来，仔细叠好，叹道：“爹神通广大，思虑周全，怪不得他能放心离开。”
春秧看向齐椿——爹其实是看到了师兄才真正安心的。
粟骞留给女儿的家当，共计十三万两现银，再是不多的金银玉器，齐椿攒下的银票更多。这两年，陆续兑换成了小一些的百两千两银票。
王府牵扯的人成千上万，也不是个个都会拉出来叫卖，也不是有钱就能全数买下，他们只能尽力而为、见机行事。
春秧照着先前畅想的那样，告诉春生，正房留给父母，齐椿是大哥，住东厢，西厢则留给他。
夜已深，春生起身，走到门口，停住回头，沉痛道：“年少轻狂，意气行事，悔不当初。妹妹，都是我不好，请……原谅。”
春秧一样是泪流满面，嘴角却上扬。
“回家了就好，爹和我说好了，往后我们就住这里。出了门，钥匙放在牌匾后，谁回来都能顺利进家门！”
“好！”
来来去去的人不少，个个脚下匆匆，街上多了许多巡查的兵士，几乎无人张口。
春秧留意到有人走进面馆，在掌柜面前连叹了三四声，要了碗素面。掌柜跟着叹息，到底不敢说闲话，只能无奈对视。
在外听不到什么消息，干脆在家待着。
两人分多次买了许多米面干货，囤在刚打扫过的空屋子里。春秧领他去了另外两处宅子，齐椿也带她去看了早年买下的院子。
两人商量好了，到时能救多少救多少，先安置在这些地方。
过了六月初十，城中依然风平浪静，想是朝廷要给福王留些“机会”，等到他“冥顽不灵”时，才好名正言顺拿下，好叫世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这给了春秧他们机会将准备做得更充分些，租了马车赶去别处购置，给每处宅子都备好了家用。
他每晚出去探一探，春秧怕自己拉后腿，忍住了没说要跟，只坐在院子里等着。
隔壁那妇人又过来探了两次口风，见她时常坐在家里发愁，总算信了“没门路”一说。
六月十二起，人们好像突然长出了嘴，“福王世子荒淫无道，沾染花柳病而死，丢尽皇家脸面”的传闻甚嚣尘上。
六月十八起，不时有大队车马进城，一直持续到深夜，仍能听见马蹄和车轮滚动声。
六月二十九，城里明令不准任何人走动！
春秧坐不住，在院里团团转。齐椿哄她后边要操心的事多，现下应当多歇息，养精蓄锐。她听进去了，乖乖躺下，半夜却在梦里哭。
齐椿叫醒了她，她带着残泪问：“他们会不会恨我？”
齐椿拿来干净帕子，帮她擦了泪和汗，正经答道：“有些人会迁怒，但你无需自责。朝廷一心要做成这件事，没有粟先生，也会有苏先生。你爹来这以后，虽做了些不得已的事，但他做的好事更多，有他劝着，福王府比早前好了许多，霙州府许多新政都少不了他的付出。换一个人来，后果只会更严重。春秧，他尽力了！”
春秧扑到他怀里痛哭。
七月初一，城门封锁，街道回避肃静，任何人不得外出。从门缝往外看，街道上四处拉起了白幔，像是为发引?做准备。
七月初二，照旧。
七月初三，辛未月，壬寅日，宜入殓、安葬。
盖着绣金龙灵棚?的棺椁从福王府动身，前后全是长长的队伍，人数之众，使得行动缓慢至极。以至于甲辰?吉时启动，又过了乙巳?这个吉时，到丙午?凶时，棺椁还在王城。
据说越走越慢，直至后来完全动不了——城门不开，守城的官兵突然翻脸，即便是长府官带着王命到了跟前，依旧不为所动。
福王大怒，下令强开。
确实如粟骞所说，连城门都出不了。福王的人马很多，可是几乎没有得用的。精锐军守将令原地不动，对福王传下来的话充耳不闻。新军倒是听话，他们立功心切，听令往前冲，可惜手上的家伙事跟中了邪似的，跟别人的武器一对上就脆生生断掉。眼看占不到上风，福王亲信护着他的越制金辇后退至王府，封锁所有入口。
霙州城被新换上的指挥使接管，四处都有兵，半日之后，白幔撤了，骑兵敲锣喊话：允许百姓外出走动，只是任何人不得靠近玉醴街，没有手信不得出城。
府衙门前的守卫多如牛毛，把告示栏都遮严实了，百姓再好奇也不敢往那去。一时间，霙州城里人人自危。
玉醴街那面再没有车马走动，隔壁那位又过来串门子，操的是大人物的心。
“听说是王府做事不地道，朝廷的人要来管一管，这都不准往里送粮肉了。你说，难道是想饿死他们？”
春秧装出被吓到的模样，一个劲摇头，小声央求：“婶婶快别说了！”
等人走了，她又忍不住拿这话去和捂在房里画图的齐椿说：“按说王府从来不少东西，可是照那说法，起码进去了上万人，那就是囤粮再多，也撑不了多久呀！”
齐椿放下笔，弓起手指刮走她鼻尖的汗。
“别担心，这是在等宫里旨意到，不会饿死人的。”
没有任何传闻说褚懂回了这边，春秧不担心福王，只担心要是少了粮，受苦的只怕是那些地位卑下又手无寸铁的下人。
齐椿接着说：“很快了，我们来清点一下银子，还得找人来帮忙。对了，春生来了，一会就到。”
啊？
“他……”
他坐着，她蹲着，两人离得很近。齐椿抚抚她额头，哄道：“我先和他说几句。春秧，你并不欠他，不要多想。我查到了一些事：皇帝替江家翻案，图的不是公义，是名声。他起过斩草除根的心思，春生的外祖为了几十两的好处，把春生在庙里的消息卖了。是你爹听讯后不忍心，才献了那个计策。春秧，要在守军里插个人，实则没必要这样迂回。江家人是很厉害，但也不是找不出一个他那样的，也不是编不出理由往福王跟前送。你爹给他下药，一直很注意分寸，他为了保住春生，是要担风险的。春生不是蠢人，知道这些以后，会改变想法的。”
春秧将脑袋伏在他膝头，哽咽着说：“谢谢你。”
齐椿心疼道：“你从来没做错过什么，你爹也是被迫卷入，春秧，不要逼自己。”
沉重的负罪感让她没法笑出来，春秧将手塞到他手心里，愁道：“我也劝过自己许多次，可一想到那些被牵连的人要受苦，又说服不了自己。”
“那我们尽量多做些事吧。”
“师兄，这事本不与你相干……”
齐椿将她拉起来，斩钉截铁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七月初五这日，天黑之后，春生翻墙进来。春秧躲在东厢，想是先前收到过信，春生接连问了齐椿六句话，齐椿一一答过，又给他两封旧书信佐证。
春生展开看过，仰头长叹，他问：“妹妹在哪？”
春秧心急，推起窗，懒得管叉竿，直接从里边翻出来，带着哭意喊：“春生。”
春生上前，愧道：“是我狭隘，伤了你们的心。”
春秧一时激动，要往他那边扑。齐椿咳了两声，拦抱住她，对春生说：“隔墙有耳，先进屋说话。”
春生点头，双眼不离春秧。
齐椿见状，忍不住又咳了一次。
亲人久违，春秧迫不及待把春生离家之后的事一件件说给他听。春生听到中毒一事，先是泪流满面，接着激愤，再是惭愧懊悔。
春秧忙劝：“那手段来得阴毒，就是你在家，也防不了。师兄说西洋大夫治病的法子，和我们这里的不一样，船上又跟着宫里派下的好大夫，双管齐下，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齐椿再咳一次，提醒他们眼下还有大事要做。
春秧将一直不曾打开的匣子找出来，当着他们的面打开，取出那两个锦囊。
“这里边是爹藏着的退路，说是到了束手无策的时候，可以打开。”
春生和齐椿猜到这里边涉及的事不简单，一齐提醒：“先收起来。”
春秧讪讪道：“我已经看过了，爹说无妨。”
齐椿笑了一声，春生先是愣，跟着笑起来。
“红色这里边有皇帝亲笔书信。这里边也是书信，写的是郝家一件要命的旧事。”
爹说本来是弄来保她那宗婚事的，如今拿来保命，应当还是管用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两个哥哥的脸色一齐变了！
春秧又去摸包袱，在装玉器的匣子里，捡出一块圆形雕件拿给他们看。
“爹说这个东西的主人叫桑植，是堑龙卫的人，他也在霙州本地活动。爹帮过他，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可以找他讨人情。”
她把包袱里的银票分成三摞，摆到个人面前，又找出一把两寸长的镶宝匕首玩物，接着说：“这是给按察使廖大人看的。”
她将包袱皮抽出来翻个面，指着上边几处绣纹说：“这个是林家特有的印记，林大人身边的人，都认得出。呃……就是府衙那位林大人，南望姐姐的爹。”
春生将包袱皮翻回来，仔细叠好，叹道：“爹神通广大，思虑周全，怪不得他能放心离开。”
春秧看向齐椿——爹其实是看到了师兄才真正安心的。
粟骞留给女儿的家当，共计十三万两现银，再是不多的金银玉器，齐椿攒下的银票更多。这两年，陆续兑换成了小一些的百两千两银票。
王府牵扯的人成千上万，也不是个个都会拉出来叫卖，也不是有钱就能全数买下，他们只能尽力而为、见机行事。
春秧照着先前畅想的那样，告诉春生，正房留给父母，齐椿是大哥，住东厢，西厢则留给他。
夜已深，春生起身，走到门口，停住回头，沉痛道：“年少轻狂，意气行事，悔不当初。妹妹，都是我不好，请……原谅。”
春秧一样是泪流满面，嘴角却上扬。
“回家了就好，爹和我说好了，往后我们就住这里。出了门，钥匙放在牌匾后，谁回来都能顺利进家门！”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