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因为有桑植照看,没有被抄没身家,身上还有或多或少的财物。

    春生厌烦他们,一接到人就直接往城外拉。这些人也敬畏他,不敢问话。

    桑植收下巡龙佩,丢给他们一块木牌子,有了它,出城再没有半句啰嗦,回城也不用等入夜偷摸翻墙,来去自由。

    一远离官道,春生就把人全轰下去,只留一个方翠芝。他把她送去书院,和想进城又一直不得法的洪泽会合。

    方翠芝拉住洪泽,要一起给他磕头。春生拦了,将春秧预备的银票硬塞给洪泽,劝道:“眼下风波不断,你们先去乡下躲一躲。霙州本地的学子,这两年不会有出头的机会。不如关起门来好好读书,等天下大定了再去一战。”

    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当即收拾包袱走了。

    春秧和齐椿留在城里四处打听小道,唐家人、乔家人一个也没见,实在让人心焦。桑植既然敢答应、敢做,断不至于单独针对这两户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人。

    春生也托朋友去城里那些重新开门做生意的茶楼酒楼坐坐,可惜唐家乔家都是小人物,虽有胆大的敢议论那边的事,但多半是说的买卖人口的事。从前对王府里的人有多少羡慕嫉妒,如今就有多少幸灾乐祸,翻来覆去地说他们的狼狈。

    鸽子依然飞不进,王府那边依然没有处置结果。有些人察觉出不妙,连夜收拾,赶早出城避祸。

    城里走动的人越来越少,春秧急道:“大哥,你先出城去忙你的事,照你原先说的,恐怕外边……”

    她们回来了这么久,这一个月和外头断了音讯,不知道耽误了多少要紧的事。

    齐椿没回应,春秧大胆一次,抱住他的腰,再劝:“多亏你帮我找回了春生,有他看着我呢。如今只剩些许小事了,等事一完,我们就出城找你去。”

    春生扭头回避,清了清嗓子,附和道:“大哥放心,有我呢。”

    齐椿摸摸春秧耳朵,舍不得推开人,因此大大方方说:“爹临走前把春秧许配给了我,按说该我叫你大哥。”

    春秧闷在他怀里笑,春生吃惊,忙说:“到时再说,到时再说。”

    送走了师兄,春秧才敢和春生说先前那事。

    “我不明白松秋为何不让我靠近那宅子,他们都不是那样的人。”

    春生垂眸片刻,抬头看向那木船,无奈道:“只怕是洞悉猜到你会回来,叫了人在那蹲守。”

    兄妹俩都蹙眉。

    他要是回来了,那会困在里边动不了。

    他要是没回来,又怎么会想到在这么要紧的时刻,管这样的“闲事”?

    春秧不怕麻烦,但是会忧心。

    春生不同意让她再出去走动,春秧偶然间记起了倩真夫家的铺名,赶忙告诉他。

    春生很快找去,回来告诉她:“伙计说亲家太太他们去了北边,早些天走的,和董大夫一家差不多。”

    方翠芝告诉过他,事发之前她去董大夫那拿药,扑了个空,此后一直没见到人。

    春秧看向他,兄妹俩想到一块去了——唐家董家能提早脱身,只有一个原因。

    春生叹道:“爹,俊叔,董大夫,还有那个桑大人,光是我们身边,就有这么多个。”

    桑植暂且不论,宋家千疮百孔,爹为了族人性命不得不妥协;俊叔家道中落,子女体弱,要为他们挣出一条路来;董家是罪臣之后,方安再聪明也不能通过科考入仕。

    人人都有不得已,但做了就是做了,春秧没法怨恨那些怪罪他们的人。人都是先走好了自己的路,才有心去看别人的脚。

    七月眼看就要过完,一个大消息传出来:福王自尽了!

    霙州城里没人避讳谈这个,因为所有的将士,除了留守城门的,全往王府去了。听说府衙都只剩了看门的人,里边当官的和当差的,全往那边帮忙善后去了。

    没几日,先前没送出去的棺,和三副黑漆杉木棺一齐出城,往王陵发送。

    随后,林大人宣旨废除福王府,还活着的主子从上往下论罪,流放西北。

    死在这之前,仍是皇家子弟,虽不能厚葬,但至少能体面地埋进王陵。到了这时候再寻死,只能得一卷草席,丢去乱葬岗。

    曾经尊贵的人,如今哭天抢地也不敢自戕,把等着太后“主持公道”的希望换成了“熬到大赦”,老老实实戴上枷锁。

    囚车一辆接一辆,押送的官兵太多,春秧藏在人群里,不停地调换位置,一眼不错地看着。

    都是有罪之人,再不论品阶,只按辈分排序。先是福王的姬妾,再是还活着的三个儿子——林王妃心知没了出路,带着宝贝儿子跟福王一起吃了毒酒,倒是免了后边受苦。

    那是二奶奶,那是三奶奶……

    世子妃去了哪?

    不光方蕴齐没出现,后边跟着的长串丫鬟婆子里也没有白青白芨她们。

    难道世子妃也是那边的人?这实在说不通。

    犯人远去,王府那边依旧忙碌,成队的马车拉着抄出来的宝贝往外运。

    一直到了八月初三,玉醴街终于恢复了宁静。老天爷像是嫌抄得不够干净,还得冲刷一遍似的,突降大雨。

    天乌压压的,大雨磅礴,这对春生他们来说是个好时机,顾不上穿戴蓑衣斗笠,换上简行衣,冒雨赶过去。

    在同光院翻找一遍,一无所获,接着是旁边这些空荡荡的院子。

    照方翠芝所说,在变故之前,乔家两个孩子一直都在家,乔家两兄弟依旧当差,他们在城里没亲没故,不会凭空消失。

    活要见人,死……

    春秧不愿意往下想,乔师傅和乔二叔话少,不善结交,但他们都有些本事在身上,论理,比别人更容易活下来。

    “到里边去找!”

    “好。”

    王府各处的门上都贴着封条,两兄妹不死心,翻进去一间一间找。不远处最高那座院子,是万里阁。此刻像是沉睡了一般,安静庄严。

    春秧望着那牌匾出神,往事涌上心头,忍不住喊:“密道!春生,爹把密道告诉了二叔。”

    她想起来了,德光二十八年的中秋,爹把乔二叔叫去了书房,和他写写画画,还叮嘱不要外传。

    她也是在这一刻理解了爹的心思:乔家最亲近,爹不能光凭一个信任就把他们托付给桑植,他为他们筹划了更妥当的逃生之路。

    她引着春生往儿时去过的地方奔。

    堵洞的大缸,变成了更大更厚更高的。

    密道入口比从前大了些,想是有人特地凿大了。春生抢先一步往里钻,春秧跟上。假山洞里依然有水流,和从前不同的是前方多了一条通往别处的通道。

    春生划亮火折子点着壁上的火把,将它拿在手上照亮。通道里没有新凿的痕迹,想是原本有机关封道,通道前方看着黑黝黝的,走起来像是没有尽头。

    风里夹杂的腥气逐渐变淡,春生停下,回头说:“只怕通到了竺山后。”

    王府的后方是天然屏障竺山,竺山之后是城外。

    既然他们通过这里逃了出去,这么多天了,这会去追毫无意义。

    春秧点头说:“那我们可以离开了。”

    说是这么说,两兄妹沉默了一会,默契地继续朝前爬。

    春生说:“三春行动不便,二叔要带她和二冬离开,只怕不容易。”

    “对,还是去看看的好。”

    洞口有灌木遮挡,春生怕刮伤妹妹,挥刀砍断,用脚踢开。两人爬出来,发现出口就在山道不远处,两人顺着陡坡慢慢往下退,到了山道上再往下疾奔。

    外头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顺着唯一的道往下绕,路的尽头是坐落在山脚的村子。

    离天亮还早,两人在一户人家偷拿了些柴火,在窗子上留下一块银子。

    找个隐蔽处生火烘干自己,熬到天亮再进村里问,这些人都摇头说近来没见过生人。

    春秧朝那个逗狗的孩子走去,掏了个哨子给他。

    那孩子眨眨眼,悄悄地指了方向。

    等他们找过去,果然看到了三春。

    三春记性好,只一眼就认了出来,高兴地喊:“春阿姐,生哥哥。”

    她躺在廊道上,穿得单薄又破烂,腿上裹的布黄得发黑,身下是破竹床。春生看了心疼,上前蹲下。

    “来,哥哥背你。”

    春秧上去搀扶,焦急地问:“你爹他们呢?”

    三春忙说:“不要担心,他们都好。伯伯伤到了,爹先送他们回老家。二冬在这陪我,他去扒草了,一会就回来。这家的大娘大爷都是好人,对我们很好。”

    乔师傅伤到了,他娘子早些年吃尽了苦,身子很不好。乔二叔送他们回去,那不知要几时才能回。

    春秧不忍心留他们在这受苦,当机立断说:“先跟我们走,我托他们带句话,你爹找来了也不用着急。”

    春生背着三春出去找二冬,她留下来,给了这家的老人一些钱,叮嘱他们转告乔二叔到菜油巷去找儿女。

    二冬长高了许多,他比春秧小五岁,脸上却是少有的沉稳。他听春生说完安排,点头说:“确实不如回去,妹妹的腿,得找大夫瞧瞧。有劳哥哥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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