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王耀家里陪了他一段时日。

    有时候爬墙去摘挂在树上风筝的时候恰好看见霍去病骑马抬头看过来。

    他还呲着大牙对我笑:“树上多虫,你不怕吗?”

    我稳住心态不想看他,扭头骨气了几秒,又巴巴地探头问:“你又要去打仗吗?”

    霍去病唔了一声从怀里掏着,似乎想给我什么东西。

    这时王耀却叫了我一声。

    他一顿,把手抽出来握住缰绳绷着脸说:“走了。”

    我望着他那身影远了,才反应过来喊:“那你小心点!”

    他止住马,回头看了我一眼抿着嘴有些拘谨地笑起来。

    “你放心!”

    大军离开了,这次去的时间很久。

    霍去病凯旋归来后我才松了口气,蹲在窗户边偷偷看他。

    王耀只在旁边吃酒,一声不吭。

    我眼瞧着他的身影进了宫墙,直到大旗上的“霍”和“汉”都看不见了。

    城外林间的飞鸟掠过天空,太阳落了山,我才和王耀说:“我该回去啦。”

    王耀很久很久后开口:“我送你回去吧。”

    我回了云梦村。

    王耀给我写的信已经很正常了。

    有时候还会给我夹杂着一些小点心送过来。

    某天晚上,我做梦梦见自己在荡秋千,荡着荡着如棠冲过来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我有些委屈:“你干嘛打我。”

    如棠揪着我的领子:“出大事了,你还睡睡睡。”

    我睁开眼披起外套一骨碌爬起来,半夜三更跑去找王耀。

    结果还没走到宫殿,在宫墙之上,就看到了到处都挂着的白缟。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在想是哪个大人物死了。

    …是陛下吗?

    还是皇后娘娘…

    但那白旗上的黑字——明明是「霍」。

    口鼻被一只大手捂住,随后整个人猛地往后一扯,摔落进湖中。

    周围的色彩蓝到发黑,只有眼前有那么一束光亮。

    没有声音,没有空气。

    只照透了湖面上飘荡着的那面白底黑字的丧旗。

    “小鹃…”

    “小鹃!”

    我瞥见王耀身上的黑服,大脑停滞的血液瞬间回环。

    他疾步走过来用袖角擦着我的嘴边。

    我听见王耀说:“…小鹃,你别伤心了。他已经死了,你应该预料到会见到这一天的。”

    我拽着王耀的胳膊眼前发黑,喉咙不停涌上腥甜。

    “小鹃!小鹃!小…”

    周围的声音再次被湖水闷重的声音覆盖。

    我想喘息,却只是将湖水灌进肺中。

    就在我快要昏迷的时候,一只手拎住我的胳膊猛地提出湖面。

    我睁开眼,望着王耀神色惊慌的模样。

    天空雾蒙蒙的,没有飞鸟,也没有太阳。

    我从雨幕里汲取了几口氧气,睁着酸涩的眼睛问。

    “是霍去病…死了吗?”

    王耀整个人都被雨水打湿了,狼狈不堪,脸上黏着头发和稀释掉的猩红。

    他弯腰紧紧抱着我,许久之后嗯了一声。

    “我…我...”我感觉自己发不出声音,好一会儿才颤抖问道:“那我,我可以哭了吗?”

    “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上次爹娘走了,我不敢大声哭,因为我怕给他们添上不必要的烦忧。

    这次我得到了王耀的允许,我可以哭了。

    我哭了很久,哭到嗓子都哑地说不出话,哭的已经哭不出来的时候,王耀温声细语地问我:

    “你想去送他吗?”

    我没有回答。

    王耀替我做了决定:“我带你去送他。”

    浑浑噩噩的,我跟着王耀去了。

    他葬在了那片秋猎时的侧山上。

    被石块封着,瞧不见里面的样子。

    我看着上面新立的碑文有些茫然甚至恐惧。

    那些字我是识得的,但我现在看不懂。

    而且我开始害怕…

    我总觉得这个碑似乎在吞噬着什么。

    我得逃。

    我必须要逃。

    于是我头也不回地跑开。

    王耀在身后追,可我不想让他追上。

    我变成原型跑回上林苑,却被巡视的士兵射中了左腿,趔趄着躲进山林走了很远。

    月影稀疏,林间岑寂,踩碎了树叶的脚步声突然停在我眼前。

    我防备地弓起身子,一口咬住那个伸手过来的人手。

    腥噪的血液灌进我的喉咙,我听见那人轻轻嘶了一声。

    是白泽。

    他抬起拇指擦掉我下巴上的血,轻声细语地把我抱住:“看到了吗?”

    “…我,我没看到。”我扒拉着他的脖子惶恐不安地催眠自己。

    “那就对了。”白泽很久之后才叹息着,继而说道。

    “你不应该看到他…他也不应该看到你。”

    我的腿被那只利箭射穿了,要躺很久才能恢复。

    在这段时间,白泽又恢复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天天嚷嚷要离开这里,说是无聊,带我去扶桑。

    我一直有些犹豫。

    直到王耀来找我。

    他说有东西要给我,就拿出一个金项圈的长命锁,里面叮叮咚咚的有什么东西在响。

    我问这是什么,又问是他送的吗?

    王耀捂住了我的嘴,低下头笑了一声哀求着:“别问了,小鹃。”

    “…好,我不问。”

    我一直一直带着那个金项圈。

    不管吃饭还是睡觉,甚至在洗澡的时候我也带着。

    某天晚上我在泡澡,闲着没事,便扣弄起长命锁的锁鞘。紧锁的锁舌很轻易地打开,里面一直叮咚作响的东西掉了出来。烛火幽暗的房间里,只有那一小团在盆地散着柔光。

    我看着它很久,才故作镇定地捡起来擦干了放回到长命锁里重新戴在脖子上。

    于是,我选择跟白泽去扶桑。

    离开的那天王耀只是站在塔楼上遥遥看着我。

    城内的缟素还没有撤完,白泽拉着我的手慢慢走在官道上。

    远处笛声悠悠飘起来,和沉重苍凉的骨埙重合在一起。

    白泽回头看着我,问我为什么哭。

    我说不出话,蹲下去握着长命锁闷闷的,觉得心脏就要裂开。

    天边飞翘起来的鸟雀扑闪着翅膀奔向远方。

    我听到白泽无奈地说道:“…别哭了,我带你去地府好不好?”

    可我不敢去。

    我不想让记忆里留存的他是满脸血污、落魄至极的模样。

    我拒绝了,和白泽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白泽在这里有个好友,叫鬼灯。

    他是扶桑地府里最强的存在。

    连这边的阎王都怕他。

    白泽把我交给他,说自己在这边人生地不熟的,跟着鬼灯有好处。

    我就跟在鬼灯身边玩,甚至他去故土的地府学习时也带我一起。

    说是学习,对于我而言就是回家溜达。

    因为我不敢去地府,就跑去找了王耀。

    晚上我趴在床上看话本,忽然瞥见书柜上放着一个眼熟的木盒。

    拿来打开后里面装的都是用汉代隶书写给我的信件。

    …但我记得,那些信我已经烧了。

    「虎子行至途中,遇一湖,倾酒入其中,名为酒泉。想鹃娘闻之,必感无趣。」

    「天降大雪,鹃娘应善自保身,勿贪玩捕兔。」

    「金器难作,名匠难求。」

    …

    「此行吾不知凶险,此子辱大将军,吾必杀之,若陛下降罪,望娟娘勿念伤身。此乃西域夜明珠,昔日吾不敢送,恐惹烦忧,此去若不归,望娟娘谅吾之怯怯,见此珠,忘却昔日光景,莫问他事,自珍自重。」

    这些应该是被拦下来的信。

    故意给我看的。

    我拿着那盒子书信,抬眸望着站在门外的王耀拿着灯烛,他苦笑着摇摇头:“别怪我。”

    “嗯,我不怪你。”我起身把那盒纸信放进火炉里将它烧成灰烬。

    “小鹃。”

    看着那几簇细小却又活力的火舌,我嗯了声。

    王耀犹豫了许久,轻轻地说:“你要习惯这些事情。”

    我望着他问:“他死的时候痛苦吗?”

    王耀目光黯淡地张口:“一刀致命,并不痛苦。”

    那就好。

    王耀不会骗我的。

    或许连霍去病去世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样在疆场上没有痛苦的死亡,对于将军来说,应该是比较不错的结局了。

    我抱着膝盖闭上眼睛,却止不住地梦见他帮我摘下簪子时,眼底凝聚着亮晶晶的星光。

    他那时偷偷和我说了话,我没有告诉王耀,也没有告诉白泽。

    “陛下最近新念叨的几句诗我听不太懂,说是什么‘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你说说这叽里咕噜的是什么意思?”

    我歪着脑袋瞪他。

    他却不为所动,笑嘻嘻地满是期待:“诶,说说?”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霍去病这才把簪子摘下来,弯腰嘟囔骂我:“你好笨啊。”

    他才笨。

    连司马相如写的《上林赋》都不知道,王耀可曾一句一句都给我读了。

    那句话分明就是说...

    “鹃娘!”

    我猛地坐起来,彷徨寻找着那道声音,却只看见了趴在我榻边的王耀。

    他揉着眼睛抬眸起身:“嗯,怎么了?”用火折子点了烛火,王耀拿着柄台照在我的脸侧。

    我摇摇头不想答话,揪着王耀的袖子想着刚刚的梦。

    屋外的雨飘摇推挤而来,巨大的雷鸣割裂开黑暗。

    “你...你还气他吗?”

    “不气了。”我哆嗦着抬头望向王耀的脸庞:“我不气他了。”

    王耀抱着我轻轻的拍背。

    “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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