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小姐与九王爷的亲事黄了。

    正值三月回南天气,气候闷热潮湿,连池中鱼儿也乏得不想动弹。可闻言,帝都街坊皆一改散漫来了兴致。

    内河桥旁,柳条摇曳,沙沙的议论声入风般灌入耳中,乔瑛苦笑了一声,短暂地停顿后又随意将宽大的红绸袖子一撸,继续事不关己般地坐在路边大快朵颐。

    “老板,再来碗牛肉面!”胃隐隐有些胀了,但她仍抬起手,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含糊不清地又要来了碗面。

    胃饱了,可心还是空的。

    一碗接着一碗,乔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多少。只是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唤——不够,不够,还不够。

    而过于夸张的动作,不免惹来无数行人侧目。

    一道道视线绕过重重叠叠的空碗,砸在了身材匀称舒展乍看上去与寻常姑娘家无异的乔瑛身上。赤裸裸地,如刮刀般地一遍遍刮在她的身上,层层刨去她的皮,血淋淋的肉裸露在空气中——凉。

    “看什么看?没看过姑娘家吃饭啊?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一手持长剑身着玄色骑服的女子猛然挡在桌前,是她的贴身侍女——阿碧。

    阿碧一直是个护主的暴脾气,见有的人连路也不赶了,看猴般地看乔瑛,气得作势便要拔剑相向。众人下意识忌惮,连连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甩手离去。

    但仍有离得近,反应慢的被阿碧一把揪住衣领。

    “干,干嘛?”被抓住的是个伙夫,许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人理不直,气倒也壮,梗着脖子,一副“怎么?你们达官显贵难道要当街仗势欺人,不让人说实话?”的架势。“反正你小姐名声已经臭了,嫁不出去了,我看看怎么了?”

    “你——”

    “算了阿碧。”乔瑛闭了闭眼,握住了阿碧要一拳挥过去的手。

    这样的人,在帝都里并不少见。

    即使这头都快打起来了,也仍不乏有少部分胆子大的人,还在一边装模作样地买着东西,干着活,一边斜眼偷瞄。

    看吧,这就是乔家独女乔瑛。

    怪力妖人,克夫灾女,天煞孤星,没人要的粗婆娘。

    看吧,她从出生起便是这帝都最大的乐子之一。

    汤底由热转冷,连带着香味也变得发酸,只叫人反胃。

    乔瑛长吁出口气,放下筷子。

    “听到没,你们家小姐都大人不记小人过了,还不放手?”听乔瑛语气平缓似是已然接受现状,那伙夫便彻底没了害怕。想着主子都被搞虚了,奴才能硬气到哪去,他洋洋得意地朝阿碧挑眉,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可没得意多久,下一秒,他的笑容就骇在了脸上。

    只见乔瑛漠然睁开双眼,玩味的视线一一扫过隔街看热闹的人,最终睥睨地落在他的身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呵,你还知道自己有过啊?”她又冷笑了一声。“这么多年,我都被看麻了,你们倒还一直没腻歪。也称得上是一种厚爱了。”

    乔瑛的语气依旧无波无澜,只是一改先前的散漫,举手投足之间释放出来的,是与妥协完全相反的戾气。

    她一把从阿碧手中拽过那伙夫,仅是拿出拍蚊子的力道稍一使劲,那伙夫就顿时面容扭曲,脸色青红,半截舌头被挤了出来。“你凑近来说说,我是不是也得找个时间一一回报一番啊?”

    骤时,周围的人皆吓出了半身的汗,这才不敢直视地快步离去。而直至人群草草散去,见杀鸡儆猴起了作用,乔瑛才懒得再刁难,抢在伙夫两眼一白昏厥前松了手。

    晚风吹来落叶,无视去余光中屁滚尿流滚去的身影,她一如既往地露出笑容,且洒脱平静地拍了拍阿碧的小臂。“怎么还梗着?多累呀,来,坐。”

    因为体质特殊,从小到大乔瑛身边的侍婢皆为武婢。武人性子大多都直,遇到看不惯的事就会想着比划比划解决。

    而还是因为体质特殊,乔瑛身边又一直是非不断,如方才般底下的人与旁人发生争端的事时常发生。久而久之,乔瑛和身边人调整心态的本领也练的不俗。

    但许是近期又因为九皇子,这种事发生的太频繁了些,阿碧似乎还觉得不痛快。

    “小姐~”她别扭地坐到乔瑛一指让她歇歇的座位。与其他侍婢不同,阿碧与乔瑛是同龄。从小一起长大,俩人的关系情分远不止于主仆,更像是玩伴,朋友。

    身为当事人的她如今外强中干,心被扭成一团麻花,而一路见过她狼狈模样的阿碧又会好受到哪里。

    可是能怎么办呢?她又能怎么办呢?

    一切流言笑料的源头,皆始于十年前,为缓和春猎的意外,维护皇家颜面,皇帝主动牵起红线,让膝下的五皇子与乔瑛定下娃娃亲。

    却不料这门亲事定下还没过多久,五皇子的生母就因娘家谋逆,携五皇子一同畏罪吊死在宫中。

    人没了,所谓的娃娃亲自然也没了。

    这本也没什么。

    乔瑛犹记得阿母当时是这么宽慰自己的:“没事的阿瑛,帝都人就是吃饱了闲得慌,别怕别怕,哪个皇亲贵族躲得了流言蜚语呢?忍一忍就过去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忍就是十年。只因之后乔瑛每定下一场婚约,男方那边就必定会出些事。不是突然被举报贪污什么以致满门抄斩或流放贬黜的,就是类似于心中有他人,不满媒妁之约与旁人私奔了去的。原先的流言,如溃烂的伤口,在这十年间不断被揭开,终是流脓生蛆,不堪入耳。

    但,想被爱有错吗?想讨个公道有错吗?

    她明明只是想和这帝都其它女娘一样,体验一下何是诗词中的相爱两不疑,何是戏词里的夫妻恩爱苦也甜。

    她只是想结门亲事,她有错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为什么都在笑她?他们在笑什么?很好笑吗?

    起初乔瑛年少,性子急傲气重,还会大闹特闹一番,与那些说闲话的人争执,与负心汉对峙。

    犹在去年,乔家女不满退亲当街闹事,还仍是帝都群众津津乐道的年度保留节目。

    不过渐渐的,她就麻木了,懒得闹了。理智和洒脱成为了她强撑着骨气的盔甲。用不在意的神态来伪装自己,用一个又一个的理智分析来宽慰自己,用不失男儿的意气与身手填补自己。

    自我慰藉的理性,是远胜于习惯的麻药。

    但也因此更加没什么人来与乔家谈亲了,都是乔家怕乔瑛真嫁不出去,好说歹说强求着谈的。而对方一开始可能会看在齐将军的面上勉强同意,但没过多久便又会找各种理由委婉退亲。

    寻遍南楚也找不到门合适的亲事,久而久之,将军和夫人的心也凉成了半截,只能头上冒汗干着急。乔瑛将双亲的焦虑看在眼底。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明明自觉是在不断变强的,可有时又会觉得怅然若失,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填满心底的空洞。

    而此次与九王爷的婚事,本是皇帝实在看不过去,想着九王爷与乔瑛年龄相仿也算是从小相识,便再次搭了把手牵了个红线。

    结果,这九王爷也是个靠不住的主。

    前段时间花灯节,乔瑛亲自抓到他与庆国公家遗孤叶孀私会。当然,为了顾及皇家颜面,这种事也不会被传出去。

    于是外人所得知的便只是,乔家小姐乔瑛又又又被退亲了。

    “真不晓得这些人哪来的资格,且不论将军与夫人数十年来保家卫国劳苦功高。明明小姐人这么好……何况那些事也不是小姐的问题。凭什么九王爷和叶孀就没人说?明明他们才是——”

    “阿碧,这不是重点。”

    乔瑛连忙打断了阿碧的口无遮拦,叹气责怪道:“赵曦和叶孀本就两情相悦,你我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前年初庆国公去镇压边境叛乱,却惨遭报复一家老小全死于乱贼之手,人们误以为叶孀也死了,他俩估计早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哪来的我的事。圣上是好意,天子之恩皆为福报。若真要怪什么,还是像世人说的那样,怪我天生命不好,婚事不顺吧。”

    人各有命,既本就不属于自己,那也没必要纠结。

    她笑了笑,舒展地伸了个懒腰。不想让阿碧再纠结,便眼神示意阿碧拿钱去结账,自己则原地跳起身,打起精神回头牵马。

    可结完账回来,阿碧却仍心有芥蒂,又皱着眉锤了锤手,“您难道就甘心被人这么说?”

    “当然不甘心。”乔瑛语气坦然,眼底却闪过一抹自尊的傲气。

    出生将门,从小以驯服烈马为豪的她怎么可能甘心被人如此当乐子看待。不过这份傲气很快又被乔瑛眨眨眼掩了下去。

    “但这问题也不是我不甘心就能解决的。”她抚摸着马鬓,像是安抚着自己又隐约有点躁动的内心。“你越在意,他们便越起劲,当然,我也不会干坐着被他们欺凌了去。至于婚事……我早看看开了。无心插柳柳成荫,有心栽花花不开。更有道是,天生我材必有用,与其在缔结良缘这一棵树上吊死,我还不如先另做准备,找点事干。”

    言罢,她握住缰绳往上轻盈一跃,稳稳坐到马背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脱尘出世。

    “可是皇上也不该把九王爷的新婚事就定在下月啊,这不是让您更被议论吗?”阿碧嘟哝地皱起眉。

    “庆国公世代忠良,善待其孤女,早日安顿好叶孀的归宿也是一种慰问忠良。何况圣上的举措怎是你我能议论的,小心赵嬷嬷听到后要你掌嘴。”

    “可是我们乔府不也是世代——”

    “别可是了。”乔瑛原地遛了下马,锦绣红衣随风飘逸,高束马尾因回眸的动作而被甩至身后。“走吧。”她洋洋一笑。

    笑容中有遗憾与不甘,却依旧艳若骄阳,似要脱离俗尘。

    只是还没骑多远,一素衣白衫的男子倏然被踹到了她的马蹄之下,将她重新拉回众目睽睽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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