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伯仁回来时,白色衣领上沾了几滴鲜血。他将衣领向内掖了掖,好像生怕别人看见。

    “不好意思,薛队长。有人不听话,让你见笑了。”商伯仁笑了笑,几分真诚里存在几分抱歉,就像是刚刚做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薛敏觉得惊讶,商伯仁的语气里对她倒像是多年的老友,完全不是一个审讯者对待嫌疑犯的态度。这是真诚还是假意?薛敏在心里打鼓。

    监狱里的每一声尖叫,每一次用刑都在敲打薛敏绷紧了的神经。商伯仁偶尔出去,回来时身上充满了血腥味,换了身衣服,同她谈笑风生。

    很快亮了天,相比于薛敏那里还算安静的坐了半宿,金站长这里可是真不太平。得知薛敏还活着的消息,第一个打进军统站的电话就是来自独立师师长李孝龙,他和薛敏是老相识,当日临江城失守,薛敏等人奉命救人,两人算是交过命的兄弟。

    第二个来电话的是铁血炮兵团团长岳青山,现在更准确的应该是旅长,当年真假岳青山事件,金站长把铁血炮兵团得罪了遍,再次接电话,金站长不禁满头冒虚汗。这两位都是战场上猛将,深受上峰赏识,他金怀恩即使对两人插手薛敏事情不满也得压着情绪,还得笑脸相迎。

    这边电话刚刚挂断,紧接着又来电话。这次是来自重庆,电话一通,金站长立刻立正站好,恭敬地说道,“戴局长好。”

    “金站长,我找薛敏,麻烦你让她接一下。”来电的是黄玉池,女子炸弹部队在江海城的老上级,最初女子小队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可以说是女子小队的亲生父亲都不为过。

    一开口金站长就知道麻烦了,他光想着查薛敏的家庭背景,忘记了已经上调到重庆的黄玉池了。自己曾经的嫡系在南洲来个全军覆没,黄玉池若有心报复,在戴笠那里吹吹风,他金怀恩可以考虑如何死得痛快点。额头的汗滴恰逢时宜地掉下来,金站长用手帕急忙擦脸,放低了自己的姿态,用更恭敬的态度,笑呵呵地说:“哎呀,玉池老哥,这大早上的,薛敏啊还在养伤,等她醒我让她打给你,你看行吗?”

    “什么?薛敏受伤了?渭河城的任务跟你金站长没多大关系吧!”

    “哪里的话?是意外,我也很心痛。黄老哥…戴局长哪里…”

    “金站长,我觉得你最好祈祷是意外,敢动我的人,你试试看。”

    “我哪里敢,黄老哥。喂~”那头的黄玉池早就挂了电话。金站长七上八下的心也稍稍平缓了些,“薛敏什么时候和这么些人的关系这么要好,还真是小瞧她了。”他抚摸着胸口,舒了口气。然后又话锋一转,“不过薛敏,他们能帮得了你一时,管不了一世。重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管得动南洲。”

    三通电话下来,金站长是认清了无论薛敏的家世背景如何,他都无法现在动薛敏,薛敏背锅的事情只能就此作罢。

    还在狱中等待的薛敏,听着一波接过一波的受刑声,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天大亮时终于见到了姗姗来迟的金站长,精神更是打起来十二分。

    刚刚受到电话来电惊吓的金站长见到在监狱里受到如此优待的薛敏,差点没背过气去。薛敏是金条吗?被这么多人护着。他忍不住在心里吐露不快。

    商伯仁见金站长来,快速给薛敏换了杯热水,然后起身打了报告,“报告站长,薛队长给您请来了。”

    “对,请来了,做得好。”金站长拍了拍商伯仁的肩膀,忍住了脱口而出的骂人话,没有谁进军统审讯室还能如此舒坦的,摆明了故意添堵。

    “薛队长这日子过得还不错。”看清了叠在薛敏身上的毯子,不禁眼前一黑,商伯仁果真言出必行,真把人请来。

    “审讯室阴气重,我怕薛队长着凉,怕您请人过来生病,玷污了站长名讳。”商伯仁抢先回答。

    “商科长,真是谢谢你。”金站长见薛敏在场,明知道是阴阳怪气,他只能乐呵呵地接受“薛敏啊,都是误会。”

    “上头不追究了,我这好说歹说,戴局长决定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你看,你们任务确实没完成,只要你能重新完成任务,杀了那柳生美子,放心,我立刻为你作保,还你们清白。”

    听了这话,一直低头沉默的薛敏才缓缓抬头,眼中寒气逼人,锋芒尽显,仿佛下一秒就能让人命丧当场。

    “站长,这不合适吧,本来就是清白,怎么能是还呢!”商伯仁又插话。又靠近金站长小声说了一句,金站长变了脸,也无暇顾及薛敏怎样,着急万分地离开。

    “薛队长,别管这死胖子怎么说,女子小队都是英雄。”

    薛敏恢复了原本温和的情绪,金站长态度的转变让她的心更加警惕,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能靠自己暗中调查来还自己姐妹一个公道。

    “金站长刚刚怎么了,如此着急?”她轻声问道。

    “没怎么,就是他家里的保险柜被人盗了,金条没了不少。”商伯仁扶着薛敏,示意手下将买来的早餐送到医院。

    接下来的是日子里薛敏过得相对安稳,此次事件倒像是解决了,金站长也没有再找薛敏说些什么,偶尔派一个人来探望她,嘱咐她好好养伤。只是那些遇难的人也如同这件事情一样逐渐消失,既无功名也没有任何纪念,似乎被人刻意遗忘,无人提及。

    薛敏养伤期间,只有商伯仁带着一日三餐,一日三趟地来看她。她和商伯仁之前往来甚少,薛敏还是没有想通他的目的是什么。这种没有缘由的好令薛敏感到不适,两三天下来,薛敏终于忍不住问道:“商科长,你们审讯科不忙吗?”

    商伯仁正在削苹果,苹果皮一圈一圈地螺旋下降,听见薛敏的话,手一停,苹果皮便掉进了垃圾桶。他知道薛敏是准备下逐客令,他想离薛敏近些,就打算装傻充愣,堵上薛敏的嘴,让她说不出逐客的话。

    于是他说:“不忙,一点都不忙。今天的苹果特别甜,快尝尝。医生可说了,你太瘦了,要多吃些,才能好得快。”说着将切好的苹果块直接送到了薛敏嘴边。

    相比较商伯仁的自来熟,这相对亲密的举动更令薛敏倍感尴尬。她连忙用手接过苹果,连说了几句谢谢。薛敏接过一块,商伯仁便递上一块,一边递苹果一边嘴里絮絮叨叨,从医生的叮嘱到今天的苹果多少钱一斤再到菜市场的鸡蛋新鲜度,一连串下来听得薛敏愣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审讯科科长是个话痨,语言密集度柳如烟见了都要甘拜下风。薛敏双手捧着一块又一块切好的苹果,表情渐渐凝固。她一时间只觉头顶有十几只蜜蜂嗡嗡乱飞,顿感头痛。正愁如何打断这场对话,有人替她解了围。

    来的是商伯仁的下属,火急火燎地冲进来,着急忙慌地喊了句,“报告,科…科长,薛长官。”

    “什么事情?说。”商伯仁狠狠瞪了一眼前来报告的下属,心里骂他来得不是时候。

    下属刚一进门就知道自己坏了科长的事情,但也没办法,他有点无辜,刚要开口汇报情况就被商伯仁拽着衣领拎出病房。

    “出了什么事情?”他一脸严肃地问。

    “牢里的那位□□分子,死…死了。”下属壮着胆子回复着。

    “死了?你们是怎么办事的?”他的火气瞬间涌出,好在顾忌是医院,没有当众发火。

    “今天早上还好好的,兄弟几个就出去一会儿,回来人就不行了。”

    “尸检结果出来了吗?”

    “要两天后才能出。”

    “他临死前吐出什么信息吗?”

    “他只说了他想见刘成。”下属看了看周围,警惕地耳语道。

    刘成名字一出,商伯仁并不感意外,刘成此前虽然属于军统,但他常年在外,这样的人物,无人管制,具体做了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上级怀疑刘成可以说是由来已久。现在刘成已经死无对证,即使他真是□□,对他自己而言也不会再有什么更坏的结局。可糟糕就糟糕在死去的人做的事情,必然会有活着的人为其买单。其中与刘成牵连最深的就是薛敏,那么她会是和刘成一样的人吗?刘成的事情她都知道吗?商伯仁不禁暗暗发问。他回头盯着薛敏所在的病房,陷入了沉思。

    薛敏,他不忍再见她受伤。

    “这件事情,金站长知道吗?”

    “没有科长得命令我不敢报告。”

    “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只有我们几个兄弟知道。”

    “刘科长可是军统要员,牵扯到他,弄不好轻则殒命,重则祸及全家。想活命,就把嘴闭紧,切不可向外透露。”

    “是,科长。”

    因为这件事,生怕出纰漏的商伯仁收起了其他心思,恢复了以往的生活,常在审讯室,手上沾染鲜血,受刑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听得人头皮发麻。他去医院的次数少了,薛敏倒是缓了口气,和医生讨价还价,商量着如何尽早出院。

    尸检结果很快出来,死者,男,程鹏,42岁,南洲地下党主要领导人之一,死因□□中毒。□□中毒?拿着这份报告的商伯仁冷漠的脸上忽然笑了起来,□□份子都渗透到他审讯科,活腻歪了,他想。

    他点燃了打火机,烧毁了这份报告。有可能牵连薛敏的人或物,他不会让其存在,但要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他同样不可容忍。

    “近几日与程鹏接触过的人,一一审讯。”他面无表情地说。燃烧的火光将他阴沉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更显几分阴森可怕。

    监狱里死了这个也不是什么大事情,金站长照例询问一下,商伯仁只说那人身体太差受不住刑,毕竟死在军统的绞刑架上的人不在少数。当然,金站长也并非那么好糊弄,他需要切实的证据表明他确实是被打死,而非死于其他原因。

    “尸检报告呢?”金站长看了眼手里几张血淋淋的照片,厌恶地将它倒扣在桌面上,用手帕轻轻地擦了擦嘴,问道。

    “报告要下午才能出。”商伯仁板着一张脸回复着。

    金站长还准备问些什么,就被进来的人打断。原来就在刚刚技术科化学试剂发生连环爆炸,引起火灾,同时连累了隔壁的停尸间,尸体烧成焦炭分辨不出人样,其中包括那具地下党头目的尸体。

    听见消息的商伯仁佯装怒意,抬腿一脚踹得前来报告的士兵倒地不起,“妈的,老子的报告呢?”

    “都…都烧没了,就连验尸官都烧得进了医院,长官饶命,不关我的事情。”士兵被踹得出气费力,对着怒气冲冲的商伯仁求饶保命。

    “怎么办事的,一群废物,坏老子大事,还不快滚。”说着又踢了一脚。那士兵疼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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