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院，不算大，也不算小。当初购买的时候，还是她们几个一起凑的钱。对于乱世中的人们来讲，有一安稳之所，三餐有食就是天大的幸福。
她们几个生怕老人家的东西不全，任谁来探望都会买一些东西。每次见一堆东西，阿郎爷爷总是以长辈的口吻说她们不必买得太多，他老汉一人，一点点就足够了。他对今天的薛敏也如此。薛敏傻了一下，挠挠头，笑道，“想着爷爷，就不知不觉买多了些，还有些菜、肉之类的，晚上我给你做饭吧。”
做饭？阿郎爷爷想起也些不好的回忆，上次她们几个突发奇想做饭，差点火烧厨房。不过，对于薛敏的热情，阿郎爷爷还是给予了肯定，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小院，她有段时间没来，阿郎爷爷年纪大，行事也不算方便。薛敏左看看右看看，有哪里落灰、不干净之处便打扫起来。阿郎爷爷想让她歇一歇，薛敏总笑着说不累。阿郎爷爷见她时而在院中扫地，时而在屋内清洁。几乎把住所里里外外清理个方便。
见薛敏如此，阿郎爷爷内心在流血，他透过薛敏的影子看见了自己的亲孙子，那个善良的傻孩子。
欧阳兰、薛敏、柳如烟、童玲玲、冷月是好孩子，可是阿郎…
每次想到这里，阿郎爷爷内心一阵酸楚，他的心里还是对她们心存芥蒂，虽然罪不在她们。
等薛敏完活儿了，阿郎爷爷的饭菜已经备好了。
青菜三四盘、肉菜两三盘，外加一壶老酒。
色香味俱全，是多数人家过年也无法吃到的食物。
阿郎爷爷让她快快入座。
薛敏倒了一杯酒敬阿郎爷爷一杯，她希望他长寿安康。
老人家乐呵呵的，眼睛笑成一条缝，乐不合嘴。
他想起平时她们来，大多都是结伴而行，偶有单独几次来都是欧阳兰一人，这次仅来了薛敏，他疑惑地问，“小兰她们，怎么没有和你同来啊？小烟那孩子喜欢吃，她在这里一定热闹。”
薛敏加菜的动作在一瞬间明显僵硬，她故作轻松答道：“爷爷，她们去执行任务去了，我受了一点小伤，她们就把我留在家里了。家里无聊，我这不来看您了吗？”
“你受伤了吗？要不要紧。”阿郎爷爷一听受伤两字，就心疼，连续往薛敏碗里夹肉菜。薛敏捧着碗，连忙摇头，说自己伤不打紧，好得差不多了。
“她们几个什么时候回来？我这里有礼物送给她们。也不贵重，是我去寺庙求来的平安符。师傅说，要我这个有缘人给她们带上才行。也不知道你们信不信也这个？”说着阿郎爷爷拿出一条椭圆形玉坠，晶莹剔透，正反两面刻着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字样。
玉坠亮出那刻，薛敏不禁红了眼眶，她道：“爷爷，我信。”
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多么美好的祝愿。可是她们听不到也看不见了。
薛敏凑近了些，低头，阿郎爷爷为她戴上了玉坠。
“我没有什么能够给你们的，只能为你们做这些了。等她们几个回来，记得来我这里。”阿郎爷爷慈善和蔼，他已经送出了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好礼物，祝福你平安。
“等她们回来，就让她们来这里。她们会喜欢她。”
薛敏明明是笑着说的，可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落下。
“孩子，怎么哭了呢？”
“爷爷，我高兴的。坠子好看。”
阿郎爷爷摸了摸她的头，安抚着。
“来，吃饭。尝尝老汉的手艺。”
“爷爷，你也吃。”
两人互相为对方夹菜。之后又喝了酒。吃菜喝酒，总会连带着讲故事。讲一些自身经历。阿郎爷爷戏班出身，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讲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有搞笑，有惊悚，有感人。妙趣横生。偶尔讲到自身，说自己年纪大了，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小时候，兄妹四人，日子苦，但热闹，后来啊，打仗了，炮火震天响，一颗炮弹轰过来，兄妹四个死了三。不太平的日子，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薛敏则和阿郎爷爷不同，她也曾走南闯北，只不过都是刀尖添血的日子。她十八岁参军，一生所见全在军装上了。她想了想，讲了几件十六岁以前的事情，那段金陵少女梦。
她的家境优渥，父母和睦，哥哥友爱。家中长辈视她如珍宝。虽溺爱，却有度。教会了她仁义礼智信。告诉她读书之道，告诉她生活之理。也告诉她理想为何物。养成了她宽仁、坚毅的个性，让她日后所历之事，虽然如坠冰窟，但仍能自渡。
她自感自己是无比幸运，有家可依，被人所爱，可慰藉平生。
“爷爷，我也有一个哥哥。我们的家也被鬼子的炮火炸了，从此失踪。大概会活着吧。”她的哥哥，长她两岁，聪慧好学，二人手足情深，自南京一别，至今未见。他或许活着，也或许死了。
薛敏喝得有些多了，脸红红的，神志都在模糊。她喃喃自语，“哥，你怎么毁棋呢？赖皮是要长长鼻子的。”
阿郎爷爷正出神，回头一看，薛敏已经斜靠着椅子睡熟了。
他找了件薄被披到薛敏的身上。
薛敏比他初见时，消瘦太多。他对女子小队几人还是十分了解的，若无大事，薛敏怎会一人，又怎会几次落泪。
他虽然不识字，但新闻报道那么多，人们议论，他又怎么会一点不知道呢，不过是本能地不信罢了。
此刻，他埋怨自己，一把年纪没能真心对待几人，明明是日本鬼子的过错。
他可真是老糊涂。
“孩子，受苦了。”阿郎爷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心疼怜惜道。
他将另外四枚平安玉坠轻放到薛敏军装口袋里。为平安所求，已等不到所护佑之人。
第二日，薛敏醒的时候，阿郎爷爷已经准备早餐，热气腾腾的粗粮馒头。
吃完早餐，又是道别的时候。
正式道别时，两人都有不舍，枪炮无眼，谁知有没有下一次相聚。
年过七旬老汉，忍不住湿了眼，他千叮咛万嘱咐，“薛队长，小敏，孩子，保重。出任务，要小心，要平安回来。”
薛敏朝他挥挥手，笑着亮出他给的护身符，“有它在呢。女子小队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爷爷放心吧。保重，再保重。”
阿郎爷爷含泪点头。他风雨来雨里去大半辈子，听见神仙显灵的事情多了，他从前只当玩笑，而现在他希望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他真诚祈求佛祖庇佑，保佑离开的青年人平安康健。
薛敏与阿郎爷爷告别后并没有走远，她来到了左右邻居家，给予了一定数额金钱及一些生活必需品。她拜托他们有两件事，其一是她希望邻居能够在没有她的日子里帮忙照顾一下老年人，看一看老人生活，有没有生病之类的；其二是老人百年之后替她安葬。
她军旅半生，随时可能丢掉性命，她不敢保证自己能活到阿郎爷爷百年之后。若她死去，阿郎爷爷无依无靠，百年之身又如何善终。
她考虑得远，已经交代了自己身后事。薛敏是真诚之人，邻居也有善良的心，稍稍思考便同意此事。薛敏听了，接连两次鞠躬表示谢意。并留了电话号码，如果有要紧的事情可以找她。
处理完阿郎爷爷的事情，她再次去了中华日报社，交付剩下的书稿。
曹益见到她十分兴奋，拉着她说个不停。短短一夜的时间，新一期的报纸已经印刷好了。她的小说内容占据报纸的一整版。曹益见她不可置信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日后堂前雁的名号会比你这个队长名头还要出名。”他笃定，也给了薛敏自信。
之后他们二人又聊了好些时候。聊李煜，聊大小周后，聊赵匡胤，聊诗词歌赋，聊古承今。
半晌，薛敏觉得时间到了，打算起身告辞。曹益这才一拍脑门，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赶紧叫人打电话，又请薛敏多待些时候。然后默默离开，给薛敏留下了足够的私人空间。
薛敏心疑惑，等了好一会儿，来一个长衫马褂的生意人，自称郭城东，是南沪城刘府的管家。
“刘成？”薛敏问道。南沪城能和她扯上关系的人唯有刘成。
“是的，夫人。”郭城东对薛敏极为恭敬。
“夫人？郭先生没有认错人吗？”薛敏疑问。
“我家先生生时留有遗言，他死后，刘家所有资产三分之二归于张先生，用于抗日。余下三分之一的资产交给他的夫人薛敏。他的夫人就是国民党女子炸弹部队队长的薛队长，薛敏小姐。就是您，没有错。”随后他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账本及一份遗嘱。遗嘱上写清楚了刘家所有资产的受益人，账本则清晰标明了刘家各项产业的盈利、亏损及每月各项工作支出明细。薛敏面对突如其来的遗产继承还没有反应过来。
郭城东没管薛敏是否接受，就开始滔滔不绝讲起薛敏所要继承的产业，“夫人，先生留给你的有酒楼两家，南洲、上谷各一。酒厂两家、面粉厂、纺织厂各一，主要集中在怀安、康平等地。还有金条三十五根。夫人，请您过目账本。”
薛敏直接将账本送回郭城东手中，平声道：“我与刘成仅为男女朋友关系，不敢以夫人相称。刘成将刘家产业一部分归于我，我更不能接收。我十八岁参军，从未学习经商之道，我无能，不能经营刘家产业，更不能接受。望郭先生尽早找到刘家其他人才好。”
“薛队长，您与先生虽未有婚约，但互相爱慕属实。先生生前既然已经认定你是他的妻子，就能担当起夫人之名。我遵先生遗嘱将资产交付于你，合情合理。何况刘家其余人等均已经离世，是找无可找，寻无可寻。刘家的经商模式已经成熟，您只需要继承即可。其余的事情，会有人打理。”接着他又递给薛敏一封未开封的信，信封上写：薛敏亲启。
她拆开信封，书信内容如下：
吾妻薛敏，
如果郭管家能将这封信交给你，说明我们尚未结连理，我便已经死去。请允许我称你为妻子，不然我死了也会遗憾。我是如何死的，我不知，如果死在抗日的战场上，我死得其所。如今庆幸，你尚在人间，能替我见和平之日。
南沪城刘氏，经商三代，在伯父手中更加兴旺。我自幼无父母，伯父待我如亲生子，我承伯父之志。伯父有言，我辈经商不可忘本，取之有道，用之则利于国。先辈实业兴邦，故我将刘氏资产三分之二用于抗日救亡。其余三分之一则尽归于你，我做过太多无私之事，而你是我唯一的私心。如果你、欧阳兰、冷月、柳如烟、童玲玲不曾分开，这些财物可让你们余生丰足。如果你将来再遇心上人，结为夫妻，那么这些财物便是你的嫁妆，你生活的底气。
或戎马一生，或退隐避世，又或其他。我妻心善，不忍见人受苦，必慷慨解囊。这些钱财也可助你慷慨之举，成你仁善之心。我妻，我恨不能与你共白头，恨我们不能终老。我无法为你做的更多，身外之物是我唯一能为你考虑的，万万不可推辞，请全我心愿。
夫，
刘成
1942年春留
“刘成…”她唤人无声，大滴的泪水打湿了信纸，她的胸口好像被什么击打，疼得呼吸困难。多情之人多情语，有情之人读之心碎。刘成，你早就考虑好了，你可知我的心愿？独留我一人于人间，同我杀我何异？
她缓了又缓，“我确为他妻。他的情，我受之。郭管家可知他因何而死。他和日军同归于尽死得壮烈。你可知我同他一样，现在无亲无故，我心有疾，命不长久。若我死，又当如何？”
郭城东看着满脸泪水的薛敏，俯身恭敬回道：“我知您贺先生身份特殊，先生只告知我全凭夫人做主。”
薛敏定声道，“如我死那日，日寇未除尽，则遵刘成之愿，抗日救亡；若和平重现，新的中国建立，则尽数捐赠于国。”
“如夫人所愿。那营业所得利润，我会存在夫人银行账户上，方便夫人任意取之。”郭城东回道。
“我生活自足，并不少些什么。现多难之秋，如果有利润，那便用于慈善吧。一餐一饭或可救一人性命，一砖一瓦或可换一人新生。”
郭城东点头赞许。此时他的内心彻底把薛敏放在同刘成对等的位置上，他的先生爱对了人。二人秉性和其相似，本是天作之合，却只能叹息一句可惜。
可惜相爱之人阴阳两隔，可惜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
天道总无情。
郭城东的到来耽误了薛敏一段时间，她不能停留了，需要返回南洲。临走前，曹益交给她一些东西，均为刘成旧物。交给薛敏，算是有了归属。薛敏道谢，又寒暄几句方返程回南洲。
曹益看着薛敏渐渐远走，一点点缩小的孤寂背影，回想薛敏所言所行，他忽然明白堂前雁为何是大雁的雁。
春来万里客，乱定几年回？肠断江城雁，高高向北飞。大雁志存高远，护幼安老，目标坚定，怎能安于屋檐之下，纵使乱世，亦不改其志。
曹益在内心道一句，珍重，期来日相见之时。
她们几个生怕老人家的东西不全，任谁来探望都会买一些东西。每次见一堆东西，阿郎爷爷总是以长辈的口吻说她们不必买得太多，他老汉一人，一点点就足够了。他对今天的薛敏也如此。薛敏傻了一下，挠挠头，笑道，“想着爷爷，就不知不觉买多了些，还有些菜、肉之类的，晚上我给你做饭吧。”
做饭？阿郎爷爷想起也些不好的回忆，上次她们几个突发奇想做饭，差点火烧厨房。不过，对于薛敏的热情，阿郎爷爷还是给予了肯定，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小院，她有段时间没来，阿郎爷爷年纪大，行事也不算方便。薛敏左看看右看看，有哪里落灰、不干净之处便打扫起来。阿郎爷爷想让她歇一歇，薛敏总笑着说不累。阿郎爷爷见她时而在院中扫地，时而在屋内清洁。几乎把住所里里外外清理个方便。
见薛敏如此，阿郎爷爷内心在流血，他透过薛敏的影子看见了自己的亲孙子，那个善良的傻孩子。
欧阳兰、薛敏、柳如烟、童玲玲、冷月是好孩子，可是阿郎…
每次想到这里，阿郎爷爷内心一阵酸楚，他的心里还是对她们心存芥蒂，虽然罪不在她们。
等薛敏完活儿了，阿郎爷爷的饭菜已经备好了。
青菜三四盘、肉菜两三盘，外加一壶老酒。
色香味俱全，是多数人家过年也无法吃到的食物。
阿郎爷爷让她快快入座。
薛敏倒了一杯酒敬阿郎爷爷一杯，她希望他长寿安康。
老人家乐呵呵的，眼睛笑成一条缝，乐不合嘴。
他想起平时她们来，大多都是结伴而行，偶有单独几次来都是欧阳兰一人，这次仅来了薛敏，他疑惑地问，“小兰她们，怎么没有和你同来啊？小烟那孩子喜欢吃，她在这里一定热闹。”
薛敏加菜的动作在一瞬间明显僵硬，她故作轻松答道：“爷爷，她们去执行任务去了，我受了一点小伤，她们就把我留在家里了。家里无聊，我这不来看您了吗？”
“你受伤了吗？要不要紧。”阿郎爷爷一听受伤两字，就心疼，连续往薛敏碗里夹肉菜。薛敏捧着碗，连忙摇头，说自己伤不打紧，好得差不多了。
“她们几个什么时候回来？我这里有礼物送给她们。也不贵重，是我去寺庙求来的平安符。师傅说，要我这个有缘人给她们带上才行。也不知道你们信不信也这个？”说着阿郎爷爷拿出一条椭圆形玉坠，晶莹剔透，正反两面刻着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字样。
玉坠亮出那刻，薛敏不禁红了眼眶，她道：“爷爷，我信。”
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多么美好的祝愿。可是她们听不到也看不见了。
薛敏凑近了些，低头，阿郎爷爷为她戴上了玉坠。
“我没有什么能够给你们的，只能为你们做这些了。等她们几个回来，记得来我这里。”阿郎爷爷慈善和蔼，他已经送出了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好礼物，祝福你平安。
“等她们回来，就让她们来这里。她们会喜欢她。”
薛敏明明是笑着说的，可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落下。
“孩子，怎么哭了呢？”
“爷爷，我高兴的。坠子好看。”
阿郎爷爷摸了摸她的头，安抚着。
“来，吃饭。尝尝老汉的手艺。”
“爷爷，你也吃。”
两人互相为对方夹菜。之后又喝了酒。吃菜喝酒，总会连带着讲故事。讲一些自身经历。阿郎爷爷戏班出身，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讲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有搞笑，有惊悚，有感人。妙趣横生。偶尔讲到自身，说自己年纪大了，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小时候，兄妹四人，日子苦，但热闹，后来啊，打仗了，炮火震天响，一颗炮弹轰过来，兄妹四个死了三。不太平的日子，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薛敏则和阿郎爷爷不同，她也曾走南闯北，只不过都是刀尖添血的日子。她十八岁参军，一生所见全在军装上了。她想了想，讲了几件十六岁以前的事情，那段金陵少女梦。
她的家境优渥，父母和睦，哥哥友爱。家中长辈视她如珍宝。虽溺爱，却有度。教会了她仁义礼智信。告诉她读书之道，告诉她生活之理。也告诉她理想为何物。养成了她宽仁、坚毅的个性，让她日后所历之事，虽然如坠冰窟，但仍能自渡。
她自感自己是无比幸运，有家可依，被人所爱，可慰藉平生。
“爷爷，我也有一个哥哥。我们的家也被鬼子的炮火炸了，从此失踪。大概会活着吧。”她的哥哥，长她两岁，聪慧好学，二人手足情深，自南京一别，至今未见。他或许活着，也或许死了。
薛敏喝得有些多了，脸红红的，神志都在模糊。她喃喃自语，“哥，你怎么毁棋呢？赖皮是要长长鼻子的。”
阿郎爷爷正出神，回头一看，薛敏已经斜靠着椅子睡熟了。
他找了件薄被披到薛敏的身上。
薛敏比他初见时，消瘦太多。他对女子小队几人还是十分了解的，若无大事，薛敏怎会一人，又怎会几次落泪。
他虽然不识字，但新闻报道那么多，人们议论，他又怎么会一点不知道呢，不过是本能地不信罢了。
此刻，他埋怨自己，一把年纪没能真心对待几人，明明是日本鬼子的过错。
他可真是老糊涂。
“孩子，受苦了。”阿郎爷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心疼怜惜道。
他将另外四枚平安玉坠轻放到薛敏军装口袋里。为平安所求，已等不到所护佑之人。
第二日，薛敏醒的时候，阿郎爷爷已经准备早餐，热气腾腾的粗粮馒头。
吃完早餐，又是道别的时候。
正式道别时，两人都有不舍，枪炮无眼，谁知有没有下一次相聚。
年过七旬老汉，忍不住湿了眼，他千叮咛万嘱咐，“薛队长，小敏，孩子，保重。出任务，要小心，要平安回来。”
薛敏朝他挥挥手，笑着亮出他给的护身符，“有它在呢。女子小队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爷爷放心吧。保重，再保重。”
阿郎爷爷含泪点头。他风雨来雨里去大半辈子，听见神仙显灵的事情多了，他从前只当玩笑，而现在他希望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他真诚祈求佛祖庇佑，保佑离开的青年人平安康健。
薛敏与阿郎爷爷告别后并没有走远，她来到了左右邻居家，给予了一定数额金钱及一些生活必需品。她拜托他们有两件事，其一是她希望邻居能够在没有她的日子里帮忙照顾一下老年人，看一看老人生活，有没有生病之类的；其二是老人百年之后替她安葬。
她军旅半生，随时可能丢掉性命，她不敢保证自己能活到阿郎爷爷百年之后。若她死去，阿郎爷爷无依无靠，百年之身又如何善终。
她考虑得远，已经交代了自己身后事。薛敏是真诚之人，邻居也有善良的心，稍稍思考便同意此事。薛敏听了，接连两次鞠躬表示谢意。并留了电话号码，如果有要紧的事情可以找她。
处理完阿郎爷爷的事情，她再次去了中华日报社，交付剩下的书稿。
曹益见到她十分兴奋，拉着她说个不停。短短一夜的时间，新一期的报纸已经印刷好了。她的小说内容占据报纸的一整版。曹益见她不可置信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日后堂前雁的名号会比你这个队长名头还要出名。”他笃定，也给了薛敏自信。
之后他们二人又聊了好些时候。聊李煜，聊大小周后，聊赵匡胤，聊诗词歌赋，聊古承今。
半晌，薛敏觉得时间到了，打算起身告辞。曹益这才一拍脑门，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赶紧叫人打电话，又请薛敏多待些时候。然后默默离开，给薛敏留下了足够的私人空间。
薛敏心疑惑，等了好一会儿，来一个长衫马褂的生意人，自称郭城东，是南沪城刘府的管家。
“刘成？”薛敏问道。南沪城能和她扯上关系的人唯有刘成。
“是的，夫人。”郭城东对薛敏极为恭敬。
“夫人？郭先生没有认错人吗？”薛敏疑问。
“我家先生生时留有遗言，他死后，刘家所有资产三分之二归于张先生，用于抗日。余下三分之一的资产交给他的夫人薛敏。他的夫人就是国民党女子炸弹部队队长的薛队长，薛敏小姐。就是您，没有错。”随后他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账本及一份遗嘱。遗嘱上写清楚了刘家所有资产的受益人，账本则清晰标明了刘家各项产业的盈利、亏损及每月各项工作支出明细。薛敏面对突如其来的遗产继承还没有反应过来。
郭城东没管薛敏是否接受，就开始滔滔不绝讲起薛敏所要继承的产业，“夫人，先生留给你的有酒楼两家，南洲、上谷各一。酒厂两家、面粉厂、纺织厂各一，主要集中在怀安、康平等地。还有金条三十五根。夫人，请您过目账本。”
薛敏直接将账本送回郭城东手中，平声道：“我与刘成仅为男女朋友关系，不敢以夫人相称。刘成将刘家产业一部分归于我，我更不能接收。我十八岁参军，从未学习经商之道，我无能，不能经营刘家产业，更不能接受。望郭先生尽早找到刘家其他人才好。”
“薛队长，您与先生虽未有婚约，但互相爱慕属实。先生生前既然已经认定你是他的妻子，就能担当起夫人之名。我遵先生遗嘱将资产交付于你，合情合理。何况刘家其余人等均已经离世，是找无可找，寻无可寻。刘家的经商模式已经成熟，您只需要继承即可。其余的事情，会有人打理。”接着他又递给薛敏一封未开封的信，信封上写：薛敏亲启。
她拆开信封，书信内容如下：
吾妻薛敏，
如果郭管家能将这封信交给你，说明我们尚未结连理，我便已经死去。请允许我称你为妻子，不然我死了也会遗憾。我是如何死的，我不知，如果死在抗日的战场上，我死得其所。如今庆幸，你尚在人间，能替我见和平之日。
南沪城刘氏，经商三代，在伯父手中更加兴旺。我自幼无父母，伯父待我如亲生子，我承伯父之志。伯父有言，我辈经商不可忘本，取之有道，用之则利于国。先辈实业兴邦，故我将刘氏资产三分之二用于抗日救亡。其余三分之一则尽归于你，我做过太多无私之事，而你是我唯一的私心。如果你、欧阳兰、冷月、柳如烟、童玲玲不曾分开，这些财物可让你们余生丰足。如果你将来再遇心上人，结为夫妻，那么这些财物便是你的嫁妆，你生活的底气。
或戎马一生，或退隐避世，又或其他。我妻心善，不忍见人受苦，必慷慨解囊。这些钱财也可助你慷慨之举，成你仁善之心。我妻，我恨不能与你共白头，恨我们不能终老。我无法为你做的更多，身外之物是我唯一能为你考虑的，万万不可推辞，请全我心愿。
夫，
刘成
1942年春留
“刘成…”她唤人无声，大滴的泪水打湿了信纸，她的胸口好像被什么击打，疼得呼吸困难。多情之人多情语，有情之人读之心碎。刘成，你早就考虑好了，你可知我的心愿？独留我一人于人间，同我杀我何异？
她缓了又缓，“我确为他妻。他的情，我受之。郭管家可知他因何而死。他和日军同归于尽死得壮烈。你可知我同他一样，现在无亲无故，我心有疾，命不长久。若我死，又当如何？”
郭城东看着满脸泪水的薛敏，俯身恭敬回道：“我知您贺先生身份特殊，先生只告知我全凭夫人做主。”
薛敏定声道，“如我死那日，日寇未除尽，则遵刘成之愿，抗日救亡；若和平重现，新的中国建立，则尽数捐赠于国。”
“如夫人所愿。那营业所得利润，我会存在夫人银行账户上，方便夫人任意取之。”郭城东回道。
“我生活自足，并不少些什么。现多难之秋，如果有利润，那便用于慈善吧。一餐一饭或可救一人性命，一砖一瓦或可换一人新生。”
郭城东点头赞许。此时他的内心彻底把薛敏放在同刘成对等的位置上，他的先生爱对了人。二人秉性和其相似，本是天作之合，却只能叹息一句可惜。
可惜相爱之人阴阳两隔，可惜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
天道总无情。
郭城东的到来耽误了薛敏一段时间，她不能停留了，需要返回南洲。临走前，曹益交给她一些东西，均为刘成旧物。交给薛敏，算是有了归属。薛敏道谢，又寒暄几句方返程回南洲。
曹益看着薛敏渐渐远走，一点点缩小的孤寂背影，回想薛敏所言所行，他忽然明白堂前雁为何是大雁的雁。
春来万里客，乱定几年回？肠断江城雁，高高向北飞。大雁志存高远，护幼安老，目标坚定，怎能安于屋檐之下，纵使乱世，亦不改其志。
曹益在内心道一句，珍重，期来日相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