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有约?!

    昭阳想起来了,前些天檀栾确实来找过她,约了今日同行……同行做甚来着?

    背后为她撑伞遮雨的露种幽幽一叹,与云栽对视一眼,云栽摇摇头示意噤声。

    云栽亲闻今晨公主在梦中迷糊之际,似悲似愤地嘶喊了一声:“檀栾——”至今回忆起来,犹然觉得撕心裂肺,惊恐无以复加,以她之伶俐灵巧,当然猜得到公主今日不愿面见檀家公子,是以她就阻止了露种的好意提醒。

    只没想到,檀公子还是找过来了。

    公主卡壳的沉默,在她们看来更是一种拒绝言谈的表示了。

    檀栾紧紧盯住昭阳,撑伞的右手戴着扳指,反射出一点点琥珀温光。

    他道:“我等公主等了很久。”

    昭阳不敢看他。

    檀郎美则美矣,神姿更胜一筹,精严俊丽,见者为之竦动。他又天生衣架子样,平时穿着不是褐紫便是浓黑,更是坐实了“檀郎”的称号。

    这个人,几乎是有魔力的。

    檀栾转向宋佛,显然也认得他,一派轻描淡写:“宋公子这花儿不错。”

    宋佛由万分尴尬变成十万分尴尬,不禁挑了挑眉,他身长七尺八寸,风标秀异,时人辄叹曰:“人言宋郎似莲花,非也;正谓莲花似宋郎。”本来一点也不惧怕跟名满长安的檀郎对上正面,无奈这枝绛纱笼玉着实有些烫手,他有种龇牙咧嘴的冲动,不过被他硬生生压下来了。那样太不雅观。

    “承蒙公主青睐,将如此春色赠送与我。”

    “名花赠知己,宋公子不必客气。”公主这时开了口,对他颔首含笑,“假以时日,说不准也是本宫为你簪戴宫花,届时言谢尚不为迟。”

    历来新科进士在御宴上,熙宗皇帝都会遣使节赐宫花,令进士簪戴而归,以示荣宠。公主自幼顽皮,赐花这个项目一贯是交给公主来做的。

    宋佛微微一笑,又周旋了几句,礼貌同二人作别而去。

    昭阳瞧着他走远了,终于下定决心回头瞧着另一个青年:“我们约了什么?”

    檀栾定定地注视着她,一字一顿道:“公主果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有风从远方山麓吹来,吹乱了苑中牡丹和廊檐下的铜铃。风中的昭阳裙裾飘飖,翘起嘴角笑了一笑,檀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她的笑容里居然带着一丝疲惫和讥讽。

    她侧过身子,敷衍地点点头:“是啊,本宫忘了,你不说,本宫也懒得跟你打哑谜。天气正好,适宜睡回笼觉。”

    一阵恶寒从他背脊上扩散开来:“公主,你极少在我面前自称‘本宫’的。”

    “是吗?那么本宫希望你,下次记得用‘您’字。”

    昭阳提裙走上台阶,檀栾下意识拉住她的衣袖,他愣愣怔怔地仰头问:“可否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昭阳不再答理,猛地往后闪了一下,径直拖着那朱红底色蹙金结绣的裙裾进入了大门,云栽和露种默然地跟在她身后。

    大门随之闭锁。

    昭阳第一次看见檀栾的时候,他在与众公子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眉目俱是淡然的笑意。他虽年轻,但是足够凌厉和肃穆。

    直到很多年以后她都觉得,当一个人已经光芒四射却还不自知,或者说装作不自知的话,那就是一种罪过。

    公主从袖里取出一只镂空的紫檀木球,托在掌上认真地端详着。

    檀栾檀栾,其实檀栾一般代称竹子,而紫檀说是紫,其实是一种红得发黑的颜色。檀栾有一串手持就是。但是檀栾本人的气质,以及他常穿的衣裳颜色,赋予了紫檀这种美玉琼瑶之感,长安渐渐以真正的“紫色”的檀木为贵,就犹如檀郎衣裳上的颜色那般。

    后来公主真的找到了一种紫得发黑的檀木,估计是变异种,带着小儿女的脉脉情意,她将其命名为“郎檀”,加工成一只光滑而幽香的紫檀木球,昼夜不离其身。

    可真是遗憾,公主第一眼看见的是他,从此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啊,仔细一想,算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近乎喟叹,百般地说服自己。

    今晨那场梦境之后,诸如恐惧、惊喜、徊徨等情绪充塞在她的胸腔,无忧无虑的公主一下子多了许多沉重的羁绊,她明白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只会更多,而首当其冲的那个人,自然是该抛却就得抛却。

    昭阳把紫檀木球交到露种手里:“拿走,放哪里都好,丢了也行,总之以后别再让我看见它。”

    她背着手昂着头,轻快地漫步在牡丹丛中:“还有,从今日起外面的锦幛全部撤掉,本宫将要与全长安城的百姓共赏春色。”

    牡丹花开花落,前后不过二十天,公主栽培得法,能够延长至三十天。

    而这凤仪十六年的三月,成了长安百姓的疯狂时间。

    因为太平公主把她的私人花苑开放出来了,短短的三十天里,各家各户,扶老携幼,都向那座上林苑汹涌而去,只为一睹牡丹花王的芳容。

    大唐一向奉牡丹为“万万花中第一流”,太平公主也因她的生辰与牡丹同期而受到百姓的拥戴与喜爱,此时公主开放花苑,苑中更有无数珍奇品种,人人都下定了决心,挤得进重围要看,挤不进重围爬墙登高也要看……当然,真这么做的人是会受到侍卫的礼貌问候的,轮不到你时,你最好老老实实在人群外进行漫长的等待。

    上林苑开放的事情都是后话,昭阳主要又回到了皇宫长住,跟父皇和母后培养感情。

    她做过那场梦境以后,内心忐忑不安,隐隐害怕看见父皇母后露出愤怒失望的面容,然而一望到高堂之上端坐着言笑晏晏的父母,她内心忽然便平定下来了,甚而涌现出一种失而复得的惊戄和喜悦。

    她像以往一样欢快地奔上前,脆生生地喊道:“阿耶,阿娘!”

    在唐宫的礼法规矩并不冰冷死板,他们是非常和谐的一家人,私下里也跟普通平民人家一样相处,亲热就喊阿耶阿娘,严肃才喊父皇母后。

    皇帝笑眯眯的,非常从容;皇后一贯那么雍容华贵。他们注神瞧着昭阳,眼睛里面放射着慈爱的光辉。

    “一个女儿家,总这般冒冒失失的,成什么体统?”皇后伸手给昭阳梳理一下跑乱的发鬓,“今天也是,不陪我用膳不说一声,大早上就套车出宫去了。”

    “我们昭阳长大了,还愁没人要吗?”皇帝惯常给皇后斟满了茶水,掀起眼皮向昭阳展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昭阳顺势趴倒在皇后怀里:“一时疏忽,是昭阳的错,只是昭阳当时醒来已经快五更天了,想着阿娘必定要送阿耶上朝的,昭阳着急出宫,才忘了遣人告给阿娘知道。”

    万象宫一帝一后,称为双圣。帝后感情稳笃,皇帝设朝时,皇后必与他并辇而进,直送至阁门外才停住,只等皇帝事毕退朝,依旧并辇回宫。偶尔皇帝也会携皇后一同视朝,众臣都看作寻常,不过如今的大唐正应了公主的封号——“太平”,朝中谈论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皇后并不感兴趣。

    都说是母后管束父皇,所以六宫空虚,膝下仅得昭阳与陵晨两个,可在昭阳看来,父皇也不全然是惧内,他对母后确实是尊敬且深情的。

    曾经女儿见了阿耶在阿娘面前的好脾气,毫不留情地取笑阿耶是“糖稀宗”,阿耶无奈但也没有反驳,他在女儿出生那时将年号改为凤仪,对女儿的疼宠可想而知。

    “那出宫之后呢,檀家郎君怎么没跟你一块回来?”素来庄严的皇后难得一直维持着笑影。

    昭阳心里咯噔一跳,抬起了头:“昭阳出宫,跟檀栾有什么关系?”

    皇后露出疑惑的表情,皇帝已经急匆匆说道:“你不是与檀郎有约吗?”

    怎么连父皇母后都知道她与檀栾有约!昭阳有些羞恼:“昭阳出宫是因为上林苑生事,才不是别的男子所致。”想到她真正的目的,昭阳不再纠结外人,清了清嗓子道,“昭阳有一事要请问父皇母后。”

    她的语气骤然严肃起来,皇帝也正了神色,与皇后对视一眼:“你问吧。”

    “父皇和母后可还记得一位就藩于北海之滨的李氏宗亲?算起来,他应是父皇的族叔。”

    父皇沉思道:“北海这么偏远的地方……”

    母后泰然自若地回答道:“是你父皇的九叔,李乾封,但他四年前卷入一桩谋反案,已经被废为庶人。”又盯了父皇一眼,“你亲笔贬的北海,自己都不记得。”

    父皇就讪讪地露出一种“我知道我不如御妻能干”的表情。

    昭阳呆了一呆,这又跟她梦中的细节对不上。在梦中,这位来自北海的李氏宗亲会被谢般用计收服,最终反戈一击,配合檀栾反了大唐才对,怎么会提前变成了庶人?

    她的梦境繁杂而仓猝,记得许多个重要的事件,具体细节却一无所知,即使要插手也相当有难度。

    她低头思索起来,五官乍然有些扭曲:她不会让梦里那个声音给耍了吧?!

    不过,现实有出入,发展却丝毫不差,士子不是她杖杀的,士子确实来偷花了,李乾封是庶人,李乾封确实居于北海。

    母后留意着她,忧虑地蹙了蹙眉:“昭阳,你究竟与檀郎怎么样了?”

    昭阳正想得入神,闻言随口道:“不怎么样,昭阳以后也不会再与他有牵涉。”

    父皇对昭阳指点着笑道:“这个样子,是吵嘴了吧?檀郎一向好脾气,准是你又使小性闹别扭。”

    昭阳嘴角抖索:“人家本和昭阳没有关系。”

    母后揉了揉额头,叹气道:“是怎样吵嘴的?你说来听听,阿娘来评评这个理。”

    昭阳觉得荒唐极了:“没有闹,也没有生气,昭阳有什么好说的呢?昭阳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此人。”

    这斩钉截铁的话,使父皇母后一惊,愕然对望了一眼:“为何?你们不是已经……”

    昭阳起了身,到父母的案桌面前,伏地作深深的一拜。

    再起身,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泪光:“父皇,母后,从前是昭阳不懂事,盲目纠缠错误之人,现在昭阳只想承欢于你们的膝前,一刻不想离开你们的身边。昭阳与檀栾,本就不该有结果,先不说我们没有关系,即使是有什么过往,今后也都不必再提起了。”

    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切景物都带着希望的金色。牡丹开得正鲜艳,未遭败坏的时间,不显陈旧的时间,一切都刚刚好,她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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