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公主李昭阳,今天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一时是她的视角,一时是别人的视角,一时又像是灵魂出窍飘到半空,俯瞰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这个别人,是左相家的四女儿谢般。谢般在她的梦中,是整个故事的女主角。

    第一世,谢般作为谢府惟一的庶女,被嫡姐和嫡妹联手欺侮,过得百般悲惨,十七岁即潦草结束一生。

    第二世,谢般带着前世记忆重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本就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少女,一旦开始崭露锋芒,连长安第一美少年檀栾也为之倾倒。

    檀家郎君真异器,谢氏女娘岂常珍?

    谢般架空谢相和夫人,将他们二子二女加诸己身的羞辱全都连本带利地索还回来,自己做了谢家家主,与檀栾结为眷侣,割据一方,又因唐室渐渐腐朽得不堪了,谢般劝谏丈夫起兵,一举而定帝王之业,铸成丰功伟烈。

    最为宠爱她的父皇,严苛要求她的母后,还有她唯一的同胞弟弟,他们是李唐之天的象征,但在梦境的最后,他们逐一死在她眼前。

    檀栾骗取她的信任,攻入万象宫,满是冷漠的神色,一剑刺死了她的父皇,而她被母后和弟弟挟持着带走。

    他们痛恨她爱上不该爱的人,犯下如此大错,将她囚禁在笼槛之中,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阿娘那么冷酷无情:“无论是谁,都必须忠于李唐无有二心,背叛我的亲生女儿也不能例外。没有我不敢对付的人,不要以为万象宫只剩了孤儿寡母,什么人都可以犯上作乱了。”

    但他们毕竟是一家仅存的三口,她的真情一天天地感动他们。

    弟弟总是狠戾地紧皱眉头,其实杀气已经对她渐渐消融,有一次他们母子三人莫名其妙地相视而哭,眼泪很多很多地流了出来。

    她猝然瞥见那一抹身影,内心大为恐怖,嘶哑着喊出声来:“快跑!”

    可是那人手法极快,已经横剑把阿娘的喉咙割断,阿娘的丽容上满是惊愕,慢慢倒伏于地,姐弟二人也看得捂住了喉咙,发出痛极的声音。母子连心,感同身受。

    她的眼泪越发汹涌,拉住弟弟:“不要去,不要去!那个人会杀了你的……”

    弟弟神色依旧狠戾,却对她有了一丝心软,轻轻扳开她的手:“我要去给母亲报仇,我不会死的。”

    他下一刻便给那人捅穿心脏,死不瞑目。

    她陡然发起疯来,她不知为何这般痛苦,喉中滴血,发出不似人声的绝望喊叫。笼子自动打开了,她明明那么害怕那道人影,却在目睹阿娘与弟弟双双毙命后,痛苦到极致,失去了理智,拔出簪子刺向了那个身影。

    那人抬起头来,还是一贯的清寒、俊美,属于檀栾的脸。

    “叮”的一声,所有景象都被收聚在一片黑暗之中,一个似男似女的嗓音响了起来:“欢迎贵主进入系统。以上情节内容均为贵主未来经历的真实概括,如若不想现实成真,请贵主积极筹谋,改变结局。”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颤声在问。

    “贵主可以称呼我为系统,”那嗓音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是来帮助你的……”

    檀栾……檀栾!!

    为何偏偏是他?

    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下来,沾湿了枕边的一只紫檀木球。

    昭阳蓦地睁开眼睛,张大着嘴巴,仍在梦中一般无声而惨烈地嘶喊。

    她大喘着气,因为喉咙干燥,喘气的过程更像把冷风都吸进胸腔里。

    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脖颈处。没有断,连得好好的。

    梦里檀栾谢般一起颠覆皇权后,满栏开遍的牡丹花一夜间凋残零落,撇在泥泞之中。

    她身为堂堂公主,也被叛军刎颈而死。

    昭阳的头脑有些昏沉,一时间又震眩在恐怖的心境中。

    她平复了许久,终于坐起身来,看见飘飘拖地的纱幕后面透出雷电与大雨的情形。

    孟夏的滂沱大雨,带着惊雷,带着掣电,一下接一下撕开阴晦的天幕。

    “公主怎么了——”宫女云栽听到动静也立起了身,一手撩开帐子,轻轻地叫道。

    “我没事。”公主望向绸缎被面,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道。

    “公主是做噩梦了么?”云栽紧张地瞅着昭阳那惨白的脸色,上前来搀扶她。

    “我说了我没事!”公主突然用力摔开了云栽的双手,嘶哑说道,平时她绝不至于这般烦躁,但这场大梦委实是太真实太吓人了,她觉得所有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脸上,两腮滚烫,喉咙好像被刀刃猛刮了一下,一阵阵地刺痛起来。

    云栽着了一惊,随即就宽容地笑了起来:“那奴给公主端碗百合莲子汤来润喉可好?”

    昭阳也懊悔不该如此对待云栽,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云栽准备出去,昭阳茫然地四顾,倏忽想起来一事:“等一下,我记得昨天谢家的四小姐不是跟我睡在一块的吗?她人去哪了?”

    谢家第四女谢般,她梦中的女主,昨天被其妹谢窈故意丢在宫里,宫禁以后任何人不得进出,昭阳一向心热,将她带回咸池宫跟自己同床共寝,没料到却做了这么一个荒谬的预知梦。

    云栽道:“谢四小姐比公主早醒一个时辰,似乎发了梦魇,嘱咐奴说不要扰了公主睡眠,自个儿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了。”

    这时候天际一声雷殛,像是劈到了昭阳头上,她两耳边不停地“嗡嗡”作响。

    难道……谢般跟自己做的是同一场梦境……谢般也知道前世今生的经过了……

    公主抿着干裂的唇,手指不自禁地抓皱了膝上的衾褥。

    走了,走了也好。不然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云栽很快取来了百合莲子汤,伺候昭阳喝下,现在还不到五更天,昭阳又躺回了大床上。

    她没办法不信,梦中的细节一切都极为清晰,她愈是回想,便觉得愈是骇人。

    在梦中,她心悦檀栾,檀栾却迎娶了谢般,盛唐转入晚唐,一切都往下坠跌。

    檀栾身为会稽大都督,庐陵郡王,于会稽起兵叛唐,改国号燕,改元麟定……

    在此之前,她李家做错了什么才致被讨伐?

    细节太乱了,她一点点捋顺,逼着自己继续回想。

    父皇因中庸而陷入昏聩,大肆行宴作乐;母后的戚族逐渐蛀空庙堂,压得李氏皇族翻不了身;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太子陵晨为奸佞所蒙蔽,最终被废除了太子之冠……

    不不,这里已经晚了。

    昭阳闭上眼睛。她需要更早之前的信息。

    更早之前,是——她这个长公主,骄纵跋扈,爱花重逾人命。

    曾经有一群新科士子相约探花,他们擢举出一名探花使,令他在长安城内遍寻名花,如果其他士子采的花比探花使本人采得更迅疾、更美丽,探花使便要被罚酒,并且题满整整一面墙的咏花诗。

    长安最好的花,只能在公主的私人花苑。

    探花使折去了公主心爱的绛纱笼玉,公主获悉,自是勃然大怒,下令责罚那名倒霉的探花使,行刑者不知轻重,竟然活活打死了,才子的鲜血还未来得及书写青史,就先灌溉了众花。

    “真的是……太离谱了!”

    昭阳倒吸一口冷气,手指下意识捻住了帐幔旁的珠子。世人皆知她癖爱牡丹,连一颗翡翠珠子也雕刻成牡丹未发前的绿苞模样,她自忖虽然爱花,未必会罔顾人命,但是梦中,她却实实在在地犯下了这桩大错。

    云栽这时觑着公主的心绪仍是不佳,出于安慰,她柔声建议道:“公主先前一直期待的绛纱笼玉,算算花期就在今天了,公主可有兴致驾临上林苑吗?”

    绛纱笼玉今天开花!

    昭阳打了个激灵,整个人一弹而起:“梳妆,备车,我要第一时间去看!”

    绛纱笼玉品种贵重,花期较之一般牡丹更晚,在梦里,她就是因为绛纱笼玉刚刚开花,自己还未来得及去观赏,却教一个轻薄男子给先折伤了,才会如此愠愤。

    当务之急,她要去拯救那个探花使,阻止她的第一条罪状成真——

    雷雨终于稍停,天一放亮,公主即刻出行,五花马拉着七香车,飘零的花瓣和清水一起在轱辘下流过。

    昭阳极得宠爱,尚未成婚,在宫外已有一座公主府,公主府旁边是上林苑,里面种满了各色各样的牡丹,满苑逞娇呈美,故而长安城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皇都十分春,公主苑独得七八分。”

    大唐风气开放,偷个花儿朵儿的不算什么,只要在断枝上系着足够的金帛,甚至会被人视作是一件雅事。

    然而,昭阳心爱牡丹,冬天围布幔以避严霜,夏天遮凉篷以避烈日,整座上林苑几乎都隐匿于重重锦幛之中。这探花使也真是呆,看见这等阵势,爬墙之前都不打听一声这花苑主人是谁的吗?!

    车马穿梭过重重锦幛,抵达上林苑门前,公主的凤头履刚踩上地面,一个花苑侍女就急匆匆地挡在了她面前:“请公主暂停玉趾!”

    有一滩血迹在侍女的下摆处滴答,尚且鲜红着,散发出森森的令人眩晕的甜腥气。

    “花苑里进了贼子,摘走了公主最爱的绛纱笼玉,因为侍卫出手过重,那贼子已经被击毙了,婢子们正在刷洗清洁……公主!公主!”

    侍女还未说完,昭阳便拖着裙裾飞速跨过了门槛。

    高墙之内,是一片烂熳欲燃的牡丹。

    花苑一向是公主精心打理的,不单要容状适宜,还要颜色调和,娇黄对酽紫,秾蓝配夭粉,衬托在丛绿之间,经这么一布置,就好似什么珠宝放光一般,枝挨着枝,朵接着朵,彼此推着挤着,有风吹过去,刮着那些花团,飘飘艳艳,一阵一阵,美得无比惊心动魄。

    昭阳难得无心观赏,她煞住脚步,视线射向一丛雪白牡丹,繁碎的花瓣上溅了许多血,凝结成斑斑点点的猩红色。

    昭阳垂在裙裾旁的手一攥,最终掉转了脑袋,瞟一眼自己带来的御医:“去瞧瞧那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御医慌忙跟花苑侍女去了,昭阳淡然地发问,“是谁干的好事?”

    花苑侍卫崇应彪立刻单膝下跪:“回公主,贼子宋佛出身寒微,我怀疑他有心偷花市卖获利,所以火气上扬,一时没能收住手。”

    “你认识他?”公主微微笑了,眼里的光芒却像她手指间的金镶蓝宝石戒指那样,不动声色地一闪,“你这不是守护花苑,是私刑泄愤,还弄脏了我的白牡丹。”

    万幸来得及时,那名叫宋佛的少年一息尚存,侍女们将他转移到了厢房里面。

    宋佛身受多处剑伤,白襕衣裳染红了一大片,手腕最严重,由于血脉被割伤,他始终昏睡不醒,身躯冰冷,脸色青白,无怪乎侍女将他看作是死人。御医替他止血敷药,再包扎妥善,待他醒转便不复险象了。

    昭阳惩治过崇应彪,就近于公主府用膳休息,得知宋佛脱离险境,她禁不住多舀了半碗米饭。

    梦里的宋佛是公主责令打板子活活打死的,现实却是宋佛挨了侍卫的剑伤,如果不是她及时驾临,宋佛就会被丢到花苑外面自生自灭,大概会死,也大概能活。

    她严肃地思考一番,觉得自己就算听闻心爱的牡丹被折伤,也还是做不出滥施酷刑的举动,不存在宋佛伤上加伤才置之死地的可能。综上所述,梦里跟现实其实是稍微有出入的,可控制的。

    但很快,公主又忧愁地扒了口饭。

    也就是说,如果她不费心去阻止,梦里的事还是会一件一件地发生,即使有出入,也不会脱离主干道。

    公主咬着筷子头,想一想,便叹一叹。

    她的另一宫女露种见她这种状态,欲言又止。

    午后下了微雨,云栽来禀报,说宋佛已经醒来了。

    宋佛获悉此处乃公主私苑,自己居然偷了公主的牡丹,吓得坚持要离开,他一身剑伤只是看着骇人,最严重的手腕处理过就没有大碍了。

    昭阳在公主府前与他送别,云栽受命捧来一个金银平脱花鸟三足盘,里面搁着那一枝作为赃证的绛纱笼玉,自折断后一直养在清水里,肉红花瓣还十分新鲜,外面隐隐有一层紫气笼罩,果真如秋水浴洛神。

    宋佛万分尴尬。

    昭阳微笑道:“你一介文弱书生,遇袭时下意识伸手挡剑,也没有伤了这枝牡丹,可见是惜花之人,本宫便将这枝花赠予你了。”

    她说的是赠予,不是赐予。

    宋佛为之动容,俯身对着公主深深一拜。

    “……公主?”

    一个低而且略带哑涩的声音在他们不远处响起。

    昭阳的笑弧一僵,嘴唇沾到了牙龈上,浑身的肌肉都起了一阵细微的颤栗。

    她缓缓,缓缓地扭头望去。

    青年顷刻而至,撑着一把紫竹柄、八十四骨的好伞,遍身暗色绸缎也衬得骨骼分明。

    他容貌整丽,眉极长,鼻极直,一双眸子黯黯明黑,无数次看见都会禁不住地屏气慑息。

    昭阳收敛了笑。檀栾。

    一整天压抑的情感,在见到檀栾之后,如数迸发。

    若是评说长安第一美女,众人会举棋不定,因为公主昭阳,左相谢家五小姐谢窈,司卫少卿况家三小姐况星移,都是极为难得的美女。

    若是评说长安第一美男,那可就毋庸置疑了,答案只有一个,便是妇孺皆知的檀郎。

    檀郎是爱称,他其实姓檀名栾,乃是夔国公的独生子。

    曾几何时,父皇和母后也觉得女儿格外美丽,不肯随便许嫁,以为必得一个世上最俊俏的男子,方配得到他们这个娇娇女的爱情,而最佳的人选,自然非檀郎莫属。

    可是,昭阳对自己笑了笑,人家前程远大,根本不止在她身上呢。

    檀栾生得高,看人惯常垂眸,塌下来一片黑鸦鸦的睫毛:“公主,是否记得你我今日有约。”

    他目光在昭阳,宋佛,宋佛手中的绛纱笼玉上面都转过一圈,内中似有什么在翻卷肆虐,神色却始终很冷淡。

    有有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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