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喜第一次码货,房菲跟着一起。  很多流程上的错漏点,她一字不差地记在自己本子上。  第二周周六,她再去大仓库进货时,全然有个小老板的样子了。  这还是房菲教她的,在生意场上,不要当傻子,就算是傻子,也要装作自己是个聪明人。  文喜拥有了第一套工作服,房菲为她“量身定制”,说是看着没那么像高中生。白色的西装套裙,勾勒出青涩稚嫩的身量。  房菲一边给她挽头发,一边咂摸两句:“没看出来你身材还挺好的,多吃点,争取早日前凸后翘,迷死那些个男男女女。”  文喜当场羞红了一张脸,房菲嘴上从来都没个把门的,也多亏了这么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服装店的生意越做越红火。  也正是因为这套人生中的第一套裙子,文喜和赵悬的人生轨迹第一次产生重叠。  等会儿房菲要去隔壁市采买新款,搬货的任务交给了她。上午的进程还很顺利,快要收尾时,碰上大仓库那边的领导层换班,闹哄哄的。  文喜接过会计的单子签上自己姓名后,准备离开。便见某位领导大腹便便,离得近了,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  男人醉醺醺开口:“呦,小姑娘,新来的啊?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呢。”  文喜从小就很讨厌喝酒的人,尤其是喝酒的男人,见到人越说越近,不由的偏过头,后退了两步:“您好。”  “好啊,我挺好的。”领导笑呵呵拍了拍自己的肚皮,“你是哪个片区的,看着挺年轻,多大了?”  文喜没吱声,毕竟自己现在还没成年,被人举报了,自己挨点教育倒没什么,就怕连累芳姐的店。  “谢谢您夸奖。”文喜扭头看了一眼装货的地方,“我的货快装完了,先走了,再见。”  领导的笑意浅浅浮在面上,未至眼底:“行。”  司机李叔在一旁等她,“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李叔是房菲专门雇来运货的司机,年纪大概和文喜的父亲一样,李叔家里也有个姑娘,上高二。运货途中聊几句,对文喜也多有照顾。  文喜没回头,只是对着李叔摇头:“没什么大事情,就是有个醉酒汉找我多说了几句话。”  李叔一听,拍了拍脑瓜子,“坏了,你该不会是遇见庞春生了吧?”  “官很大?”文喜问。  李叔麻利地将她塞进车里,检查后备箱的门锁,随后开车带她先走。  “庞春生,制造厂的二把手。平时工作不积极,揩油倒是有一手。旁的时候和那些人摸来摸去,工人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叔看着后视镜,顺路瞧了一眼文喜,“你没和他多聊吧?”  文喜若有所思:“没有,只说了一句话。”  李叔松了一口气:“没多说就好,这人手脏心更脏。房菲单干那会儿也尽量避开他来取货。这回是我们疏忽了,没想起来这个人。”  文喜宽慰道:“没事的,就算今天没遇见他,之后呢?总会遇见的。只不过现在知道他的人品,以后也是尽量避开吧。”  李叔颔首:“没想到你这小娃娃看事情看得挺通透。我家那个都高二了,满脑子还是张韶涵周杰伦的。”  文喜笑笑:“当你女儿很幸福。”  李叔扯开嘴,乐呵呵地接着开车。  将一车衣服全部搬到服装店小仓库后,文喜速度解决午饭,快马加鞭地码货登记。直到停笔后,径直坐在地上大喘气,小腹间歇性的疼痛都麻木了。  房菲哼着小歌儿上楼,看着小仓库灯还亮着,走过来一瞧,吓了一跳。  “乖乖,这都快九点了。”房菲看了一眼手表,“你还不回家?明天不打算来了。”  文喜一愣,迷惘地“啊”了一声,最后反应过来:“哦对,明天周天,能接着干。”  她从地上爬起来:“刚登记完,没看时间。我现在就回去。”  房菲看着她把灯关了,送她下楼。  “现在街上还有灯,抓紧时间。”房菲陪她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脚步,“你应该不需要我送你吧?”  文喜本来也要开口劝阻房菲不用再跟,看向房菲的时候,瞧见她的眼神正看着街道口路灯下的一道身影。  “啊——”文喜非常有眼力见地摆摆手,“不用送不用送,就两条路,十分钟就能走回去。”  房菲挥挥手:“行,那我走了。”  话音刚落,房菲拔腿就跑。  不远处路灯下的男人见到房菲“逃窜”的身影,立马追随。  “菲姐!”男人压低着声音,害怕惊扰了街道两旁的住户,“你怎么每次见到我就要跑!等等我——”  虽然夜已深,文喜没有看见房菲脸上的表情,但是在脑海中联想一番,那番小情侣甜腻的表情出现在菲姐脸上——  文喜抿着嘴巴憋笑,将脑海中的想象挥去,踩着影子慢慢往家走。  街道上黄包车也变得很少,天空是橘灰色,预计明日又要下大雨。  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的时候,文喜已经走了小路——这里离家属院是最近的路线,接近直线。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不论白天还是晚上,人都很少。  这条小路就在翡翠公园的侧面,与公园里的夜市形成了鲜明对比。  隔着层层的松树,亮光约莫透过来一些,影影绰绰。地上的影子也变得斑驳。  文喜忽而加快脚步,忽而变慢。  身后的人也忽快忽慢。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脚下不知道踩了什么凸起的石块,文喜惊呼一声,径直摔在了地上。胳膊和掌心瞬间擦破皮,火辣辣的疼。  隐藏在黑暗中的脚步声也窸窸窣窣起来。  不止一个人。  文喜心凉了半截,从地上爬起来,轻微拍了一下手。  “你们是谁。”文喜稳了稳气息,开口问道。  “你上。”  “我不去,你去。”  “凭什么。”  “凭庞春生给你的钱多,反正就是个女娃娃,好绑的很。”  周遭的枝干上,隐匿的蝉撕心裂肺在嚎叫。  文喜从越来越近的三个人中,听见了“庞春生”三个字,倏忽间,觉得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白天李叔的话就像是磁带,不停在脑海中循环播放。  暴雨前夜的闷热天好似都变成了寒冬腊月。  也顾不得他们还在说什么,文喜拔腿就跑。  “靠!跑了!”  “草!谁他妈刚和老子说话耽误时间,愣着干嘛?追啊!”  “别跑!”  耳边是匆匆流逝的风,身前是无尽黑暗。  文喜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明明这条路走过无数次,此时却像是一条漫长跑道,怎么都找不到尽头。  喉咙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能够汲取的氧气也越来越稀少。  身后是比黑暗更可怖的存在。  她只能往前。  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不远处出现了一闪一闪的红色光亮。在夜幕中,那点微光就像是救命良药。  文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光亮跑去,同时大声呼叫:“救命——”  红光消失,天上悬挂的月亮似乎又亮了一寸。  地上荡漾的月光愈发清亮。  她扑进了一个满是烟味,却很有安全感的怀抱中。  “——?”  被文喜死死抱住的人也很震惊,他以为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却突然从黑暗中窜出一个银白色的影子,还没拐弯直接钻进他的怀里。  “你谁啊?”

    文喜嘴里还在喃喃,说话大喘气:“救命……救命……”  赵悬愣了片刻,突然觉得这道声音有点耳熟。  只是看装扮还以为是哪个喝醉酒的女老板。  赵悬试探着叫了一声:“文喜?”  身前不肯松手的人突然浑身一抖,以为他是一伙的,当即松开手否认:“我不是!”  那三个人已经追了上来,见两人在这儿搂搂抱抱,一时之间没分清是敌是友。  其中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混混开口:“伙计,这我们领导的女人,喝醉了,我们来接她回去。”

    赵悬大手钳住文喜慌乱挣脱的手,防止她乱跑。随后冷冷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三个混混。  “是吗,你们领导女朋友多大,叫什么名字。”赵悬问道,“要不你喊一声,她要是应了,你就让她跟你们走。”  “你他妈的哪来的?我们来接人关你球事?”其中一个看起来年轻的毛头小子没忍住,骂骂咧咧开口。  赵悬哼笑一声,低头轻声和文喜说话:“文喜,抬头。”  文喜听到这道不那么刺耳的、格外熟悉的声音,才若有所知般抬起头。  她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全部散开,有些头发和眼泪汗水一起,粘黏在了的脸上。  柔柔月光照射在她的脸上,一片苍白,像寂静山巅的不动雪。  “赵……赵悬?”  赵悬在衣摆上擦擦手,捧着她颤抖的下颌,用大拇指擦掉她脸颊上的泪水:“是我。”  文喜得到肯定的回答,一时之间不明白心脏更慌乱了还是更平静了。  “赵悬。”  “嗯。”  再次得到回应,文喜才像是从地狱解脱回到现实。  “我不认识他们。”文喜轻声说道。  “我知道。”  赵悬粗略打量了一下她,“受伤没?”  文喜藏了一下自己的手,摇头:“没有。”  “前面有个长椅,先过去坐一会儿。”赵悬给她指明方向。  文喜不知何时抓住了他短袖一角:“我害怕。”  赵悬还没开口说话,对面的三个混混就已经等不及了。  “把人给老子交出来。”黄毛吼了一声。  赵悬推了文喜一把,看着文喜呆愣坐好,才回过神看着这三个人。  赵悬淡淡说:“当街绑架人,我记得是要坐牢的吧?”  他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的面部表情,有虚张声势、也有浑水摸鱼,还有一个——  黄毛。  “你们领导是谁?”赵悬笑了一声,在满是蝉鸣的小路上,额外瘆人。  “关你屁事。”黄毛呸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  身后的两个人见着赵悬的长相,心里也忐忑几分,慌忙伸手拉黄毛。  兴许是喝酒,又或许不想让到手的钱飞了,黄毛挥开身侧两个人的手。  “两个怂包,他们两个人,我们三个人,怎么打都能赢。就这点见识,吓得你们都快尿裤子了?”黄毛嫌弃地看了一眼他们,转头对赵悬说,“你小子哪条道上混的,还想不想呆在安远市了?”  赵悬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黄毛的性格一点就炸,这种凌迟般的眼神对他来说无非就是挑衅。  他冲上前去,对着赵悬的脸就是一拳。  赵悬侧身避开,但仍旧擦破了一点皮。伸手抹了一把,乐了:“黑灯瞎火,要不我给你点一盏灯,你瞅准了再打?”  黄毛操了一声,抓着赵悬的衣服就和他厮打在一起。见到黄毛挨打,剩下两个人逃也不是,怂也不是,只能加入。  赵悬跨在黄毛的后背上,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摁在地上摩擦:“和那个女生道歉。”  “道你妈——”  赵悬冷笑一声,比起打架,就算此刻再多五个人他也能打过。  很小的时候,总被喝醉酒的赵立纲拿着电线卷成的麻花鞭抽着打;后来是讨债的上门,要不到钱就打赵立纲,打他妈妈魏娟,打他妹妹赵月;赵悬叛逆心强,别人不动手他就不动手,一旦触及他的底线,就是玩命式的打法。  有些讨债的被吓怕,再也不敢上门,只敢去找赵立纲。又是几个沾着血的拳头下去,赵悬打红了眼。  两个胆子怂的,直接跪在旁边磕头道歉,只有黄毛仍旧嘴硬。赵悬揪着他的头发抬起他的头,又狠狠撞在地上。  “不道歉是吧?”赵悬眼神在周围巡视了一圈,往前一拽,拿了块趁手的石头,“给你三秒——”  “三——”  “二——”  “赵——”文喜从身后突然出声,制止了赵悬的动作。  “怎么了?”  文喜担忧地看着他的手:“不要闹出人命。”  赵悬松开拽着黄毛的头发,也扔掉了石头,问身侧的两个小跟班:“这黄毛叫什么?”  “叫……叫黄杰。”  文喜上前一步,站在那名叫黄杰的混混面前。  “黄杰。”文喜看着地上瘫软的人说道,“今天我没有听到你的道歉,一是因为你的嘴硬,二是你压根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你的错不是拉帮结派,不是狐假虎威,而是助纣为虐。就算今天放过了你,等庞春生倒了那天,你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的年龄看着也不大,明明是正在学校刻苦读书改变命运的年龄,却一心只想拥有权力和压榨别人。人外有人,天外头天,在拳头比你还硬的人面前,你仍旧是弱者。”  痛快说完,文喜扭头就走。  赵悬摸了摸鼻尖,讪笑了一声跟了上去。  “不是,你这是从哪学来的,大道理听得我都一愣一愣的。”赵悬慢悠悠跟在文喜身后,从口袋摸出一根染血的烟叼在嘴里,“听起来有点装逼。”  文喜猛得顿住脚步。  正当赵悬以为文喜也要给自己输出一段大道理时,文喜扭头好奇问道:“真的很装吗?”  赵悬本想点头,最后脑袋拐了个弯:“也没有,挺有道理的。”  “哦。”  赵悬接着说道:“不过跟那种人说这么多道理,他们一句都听不进去。就跟你和农民去说你种的稻麦没用,是一个道理。”  文喜望着天空,孤零零的月亮悬挂在夜空中。  不过才一会儿,橘灰色的云已经消失殆尽。  明日究竟是雷雨天还是晴光大好,成了未知数。  “我知道。”文喜收回视线,轻飘飘说道。  “什么。”赵悬拍了拍身上的灰。  文喜踩着影子,说:“我知道那些大道理没用,但我仍旧想试一试。蜉蝣撼树,它也没想过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  两人走出那条偏僻的小路,面前的康庄大道就是南山路。翡翠公园的后门灯火通明,喧闹的夜市带着烧烤酱料的香味弥散在空中。  夏日还停留在安远。  赵悬突然定下脚步,嘴上的烟都没咬住,直接掉在了地上,脸上微微泛起潮红。  “你外套下面穿衣服没?”赵悬冷不丁问道。  “穿了呀,有短袖。”文喜乖乖回答。  “把外套脱了。”  “啊?”文喜虽然不理解,但是看着赵悬手上和脸上的血渍,以为他有用,还是照做。  赵悬接过,拽住西装的两条袖子,胳膊一挥,将文喜箍在了衣服和他身体中间。  “把胳膊抬起来。”赵悬说。  文喜面露囧色:“我胳膊在抖……我还有点想笑……”  赵悬微微吐了一口胸口的浊气,换了方法,从她的腰间擦过,速度飞快地将袖子绑起来。  文喜不解。  赵悬别开眼睛,声音含糊:“蜉蝣,你生理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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