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喜故作寻常地哦了一声,心里却是百状滋味。

    回到家,张乐山听到动静从主卧出来,小声和文瑞真说道:“刚哄睡。”

    文瑞真点头,又弯腰去厨房收拾东西。刚才地震,桌面上有些瓶瓶罐罐倒了,灯也晃得厉害,文乐吓得嗷嗷叫,文瑞真又担心学校里的文喜,只能把文乐交给张乐山,自己去学校。

    匆匆走在路上,看着周遭杂乱一片的商铺,文瑞真的脑子就像是被一盆凉水浸透般。她站在十字路口慢慢回想文喜到底是在哪上的学。

    家长会一次没去过,生活费和学费都是文喜自己缴的。从文康永死后,文喜咬牙坚持着“赌约”,没有周六周日,每日早出晚归,这一整年都没有和家里人碰过几次面。

    母亲的身份,自己做得一塌糊涂。

    “要吃饭不。”文瑞真将完好的罐子重新装上调料放在架子上,手上动作不停,转眼又找到了新的活,开始擦桌子,拖地。

    “我自己来吧。”文喜绕过地上的垃圾堆,在案板上搜寻,最后简单地做了一碗菠菜面。

    周末也不可能这个点回到家,洗过碗筷后,文喜在沙发上干坐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话题,径直回房间找了一本题。

    打开窗户,燥热在一瞬间蔓延。震荡一瞬间摧毁了安远市所有宁静的表象。

    张乐山在客厅看新闻,到处都是关于川海及周边灾区的噩耗,眼泪在此刻都变成了不值钱的存在。文喜没有看见画面,但偶尔传进房间的记者哽咽声,让她的心情也沉重起来。

    学校当下也做了停课处理。两栋教学楼不同程度受损,尤其是高三那栋楼。学生没有教室安顿,却仅有二十多天要高考,学校只能先让高一高二暂停授课,把教室腾出来。

    在家休息两天,文喜去了房菲那里帮忙。

    最近商铺生意没那么好,文喜就呆在店里刷题。高中所有课程已经走完一轮,剩下的就是巩固。冉秋偶尔也会来这边和文喜一起做题。

    时间飞逝,很快高考结束,文喜也接到通知返校。学校组织了一场捐款,文喜回家盘算了一阵,将手头上的十之七八都捐了出去。

    在学校上了一个周,便迎来高二期末考试。

    取到成绩单那天,文喜原本打算和冉秋去一趟书店。但突至的噩耗打碎了岌岌可危的镜子,一切都在那天骤然变化。

    张乐山满头大汗地找到文喜,站定后喘了好久,面皮鼓胀着血丝,或许是因为太阳炙烤,整张脸又红又黑。

    张乐山急道:“快……快去医院,你弟弟溺水了!”

    溺水?文乐溺水?

    “具体什么情况?在哪家医院?”文喜匆忙和冉秋告别,跟在张乐山的身后,两人更是完全遗忘有黄包车这件事情,快步走去目的地。

    “文乐今天和小区里的那几个小孩出去玩,不知道怎么了,掉水里去了,后来有个男娃把他救上来,现在还在抢救。”

    市二院急诊抢救室。

    护士时不时就要出来提醒一下众人的音量,文瑞真一个人坐在铁椅上,旁边还有几个人带着小孩和警察做笔录,应该是家属院的几个。

    “怎么会有警察?”文喜把疑惑说了出来。

    张乐山走的时候还没来警察,不过二十分钟的事情。

    “妈,”文喜走到文瑞真身前,询问,“还没出来么。”

    文瑞真精疲力竭地点了点头,仿佛突然找到了支撑,倚靠在文喜的身上:“还在抢救。”

    “那警察是怎么一回事?有人报警了吗。”

    文瑞真摇摇头,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也没了往日那种斗鸡般的状态:“救……”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唇瓣颤抖着,兜不住嘴里将要泛泱的话。

    “救文乐的那个男孩……死了。”

    她哀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将要平静下的日子突然翻起滔天巨浪,在这一刻淹没了所有。

    文喜先是一愣,紧接着一种难以明说的感觉从后脑炸裂,从头皮中钻出来,浑身发颤差点没站稳。死了?同样也是一个男孩,死了?为了救一个陌生的文乐,死了?

    “他家里人呢?”文喜忙问。

    “警察说那孩子没有家里人,只有个未婚妻,刚打了电话,直接去派出所了。”文瑞真阖上双眼,紧绷的神经勉强松懈了一瞬,但仍悬着心。

    抢救室的灯灭了。

    没过多久医护走了出来。

    “胸腔积液比较多,肺泡塌陷已经处理部分,剩下的后续进行药物协助,目前需要住院治疗,前三天待在ICU,防止肺部感染。家属暂时不能探望。”

    “好,好,谢谢谢谢医生。”医生前脚离开,文瑞真后脚跪倒在原地开始急促呼吸,如濒死的鱼。

    张乐山从文喜怀中将文瑞真接过,文喜沉默片刻,最终走向前来做笔录的警员。

    下午,文喜去了趟派出所,值班民警告诉她,救人溺亡的那个男生已经被家属领走送去火葬场,而那个男生,正准备向女朋友求婚。

    那句道谢最终未能说出口。

    文喜喉头哽咽,缓缓问道:“您能告诉我……是在哪里的火葬场吗。”

    “抱歉,未征得死者家属同意,我们无权告知。”

    “谢谢。”文喜颓然走出派出所的大门。

    此时,天色已昏。

    文喜再度回头,大门早已陷入暗处,院内有棵槐树,一抱粗,正繁盛。

    三日后,文乐从ICU转入普通病房。五日后出院。

    文喜打听到了救人者的姓名,通过报纸联系上了他的未婚妻。得知了墓地所在。

    救人者的未婚妻并未出面,只是希望她呆的时间不要太长。

    文喜穿好衣服,拿上门侧早已买好的黄纸,叫住正在沙发上吃水果看动画片的文乐。

    “和我出去一趟。”文喜郑重地叫住文乐。

    文乐放下遥控器,两只小脚往茶几上一翘:“怎么了大姐。”

    “去道谢。”文喜平静说道,“我刚知晓墓园地址,去给磕个头。”

    文乐年纪小,开始没反应过来墓园地址是什么意思,后来橘的酸味泛至喉间,才恍然大悟。

    “我才不去,他死都死了,我连爸都没磕几个头,凭啥给他磕头。”文乐犟嘴。

    “凭什么。”文喜放下手中塑料袋,又在嘴边轻轻念了一边,“凭什么。”半晌,文喜冷嘲一声,看着文乐的眼神里已经全是冷意,“你觉得凭什么?人家不值得你去磕个头吗?”

    文乐抵死不去,翻起身站在沙发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身高上压制住文喜。

    他疯狂尖叫着:“我不去不去就是不去!你能把我怎么着,略略略!”

    文喜收回视线,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文瑞真的“家当”,那段用电线缠成麻花的鞭子。

    文喜冲上沙发边缘,对着文乐的大腿和屁股就是两鞭子,随后怒斥:“曾经你再怎么对我我都无所谓,因为我压了一个姐姐的名头,所有人都认为姐姐是一定要包容弟弟的。”文喜猛地吸了口气,缓冲了一部分冲上脑膜的火气,“好,我认,因为我和你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弟。”

    文乐哭嚎的声音很快吸引了正在楼上晾衣服的文瑞真,她急匆匆跑下来,看着一反常态,甚至说是从未见过的文喜,突然愣住,站在门口不动了。

    文喜拽住文乐,又在他身后挥了几鞭子:“人家救你反而丢了命,你居然觉得理所应当?你从医院出来是失忆了?整天好吃好喝的给你,妈就差把天上的星星摘给你了。你一天到晚只知道惹祸,这么大的人了拼音不会读,自己的名字那么简单都不会写,你看看你还会什么,是不是接下来穿衣穿裤都得找个保姆来帮你?!”

    “本来就是啊啊啊啊——”文乐恶狠狠咬牙,伸手疯狂抓着文喜揪着他衣服的胳膊,很快出现了几道见血的血痕,“谁让他救我的?就算不用救,我自己也能漂起来。”

    “漂起来?”文喜冷笑了一声,重重呼出一口气,又是三道鞭子,“我看你现在就想飘起来,畜生都没有你心狠!”

    文乐撕心裂肺嚎叫,鼻涕眼泪挥洒满地,整片沙发上都是水痕,文瑞真瞧见,不忍地上前一步,手悬在半空中,像是要阻止。

    文乐一撇眼,看见文瑞真后哭得更猛了:“妈——妈!文喜她打我!!她打我!我屁股好疼,我的腿也好疼!”

    文喜赤红着双眼,已经有泪,扭头看见文瑞真欲拒还迎的姿态,阖上双眼,眼泪擦过颧骨脸颊。手臂上的疼痛在这一刻如倾倒的潮水般泛滥。

    那一眼,她什么都懂了。

    她颓败地松下揪住文乐的手,随意将鞭子仍在沙发上,如同一抹游魂般,拿着袋子离开。

    文乐衣衫不整地扑进文瑞真怀里,含糊不清地大声说着文喜坏话。文瑞真抚摸他的后背顿了顿。

    文瑞真:“文乐,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你姐姐说得没错,等会儿和妈妈一起去,给恩人磕个头上个坟行吗。”

    文乐抽泣地动作滞住了,转瞬不可置信地看着文瑞真。

    文乐骄纵道:“妈妈?!你为什么向着她说话?我说了就算没有那个人我也会自己上岸的。都怪那个人挡住我,害我呛了好多水!”

    有丝凉意钻进心脏搏动时的缝隙中。

    文瑞真低头看了很久自己的孩子。最后选择松开文乐,让他自己站在沙发上。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收起了文喜扔掉的鞭子。

    文乐措手不及,愣愣地看着不吱声的文瑞真,自己在沙发上坐了片刻,眼神在家里物件上滑动,最后,含着不甘心的眼神死死盯着文喜的房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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