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尔庄鸡篼巷。

    巷口的面摊,更夫霍焦的脸埋进碗里,呼噜噜三两口吃干净。

    “钱放这了,今日我轮值,先走了!”

    霍焦与老板打过招呼,便剔着牙往巷子深处走去。

    寒风呼啸,霍焦缩了缩脖子,寻了一处四下无人的角落,闭着眼睛放水。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似乎什么东西从脚踝,顺着小腿往上爬。

    霍焦壮着胆子低头,他娘的,脚下一摊血!

    大腿根扒着一只腐肉乱挂的断手。

    “啊!”

    一阵尖啸地嘶喊响彻天地。

    霍焦惊恐失措,竟一时忘了将断手甩掉。

    这时,断手猛然从他身上掉下,如多腿蜘蛛,快速爬走。

    霍焦瘫软在地,惊魂未定地往前看去,周围皆是尸体。

    他已经不在鸡篼巷。

    雪虐风饕,浓烟焦重。

    霍尔庄以东两百里外,劲阴肃杀,伏尸层叠。

    苍宇下雪雾弥漫,连寒鸦都不再出没觅食。

    面容模糊的男人,于尸体间踽踽独行。

    他着纁色新郎服,未戴礼冠,头发杂乱飞扬。

    算算时辰,此时正值戌时,那抹艳色犹如天地间唯一的落日。

    引路纸钱随着素雪纷纷散落,那男人似是不觉,依旧垂着头寻找。

    颓垣断壁的城楼之上,黑白鬼使面面相觑,看着面前女子的背影,谁都不敢开口。

    “生人入境,麻烦。”城楼上的女子蹙眉,对此颇显厌烦。

    黑白鬼使当即飞身而下,给误入境中的霍焦施了结界。

    瞬息间,女子也闪身到着新郎服的男子前,寒气逼人:“找什么呢?”

    男子微动,右边袖子空荡荡的。

    他露出的脖颈上,一圈银色丝线粗糙缝着的,红色腐肉外翻的接口。

    她的这句话似是触动了男子,他突然暴起,模糊的面容竟也能分辨出了恼怒。

    “呵!”女子嗤笑道,“区区恶灵,也敢肖想凡人鸾凤和鸣。”

    男子似是惧怕她,连连后退,可又转念一跃飞起,俯冲而下,朝着她袭来。

    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上长出的银色丝线,缠缠绕绕,形似长着獠牙的巨大怪物,凶狠地向她冲去。

    女子催动术法,手中幻化出一把直刃长刀,挥刀便砍。

    庞然大物面前,显得她娇小无助,可看着那刀砍下去,霍焦卷缩着身体,胆颤心惊,腿间寒凉,竟吓尿了。

    银线缠织的怪物嘶吼着灰飞烟灭,女子衣衫染血,手中的刀幻作一条金色的咒文锁链,五指翻飞,毫不留情,向男人甩去。

    咒文锁分散,宛若数条利箭,悉数没入男人的身上。

    半空中的男人暴怒挣扎,徒劳无果,最后只剩苦楚悲切。

    风雪渐停,金光大盛。

    男人摔落下来,身上的咒文锁不时闪灼。

    地上的伏尸幻作杂芜荒草,女子行至他面前,再一次问:“找什么呢?”

    男人垂首而跪,闷声颤抖:“手......男以昏时迎女,女......因男而来【1】,我答应过,待归期,亲手为她描青黛蛾眉。”

    “何至于痴情至此。”女子沉默片刻,沉声道。

    “卻昭上仙不谙世事,自然不懂。天地间多得是痴男怨女,八苦恶业缠身......”他猛然抬头,清瘦的面容,双眼赤红,斥责道,“上仙,你杀得干净吗?”

    杀得干净吗?

    可等她回到西海之滨都没寻到答案。

    昭陵阙孤寂冷清,她像往常一样,穿过密密层层的花灵树,寻找娇惯傲然的小雀鸟。

    当看到于花灵树伸出的树枝上,静谧休憩的人时,卻昭扯动嘴角轻笑。

    树上的人,发丝滑落,撑着下颌,缓慢睁开眼睛,琉璃的眸子里,倒影出卻昭的轮廓。

    卻昭第一次见到小雀鸟化作人形,调侃道:“焕焕,你这身艳红的衣服像凡间正要娶亲的新郎官呢。”

    “你若为新嫁娘,吾做一回新郎官有何不可。”树上那人说,“清冷孤傲的卻昭上仙,整日挑逗一只小雀鸟,天上地下的神仙鬼怪若知晓,上仙颜面何存。”

    “不知焕焕的颜面,天上地下能撑几日。”卻昭说,“镜焲神尊,您说呢?”

    镜焲身为上古战神,面上和颜悦色,却是连帝君都忌惮他的暴|戾。

    小雀鸟任意调|戏,可神尊不行。

    卻昭倒是第一次这般怀念那只傲慢难伺候的小雀鸟。

    ******

    相传西海之滨有一处三界法外之地,名曰昭陵阙。

    昭陵阙,四面环水,海水幽深。孤岛上三千恶灵化为虬劲盘错的花灵树,延绵数百里。此树无繁叶,常年白花不败,莹莹生光,树干缠着金色咒文,像一条藤蔓自根底向上绕着。此处有扇“门”,高达千丈,门上刻满繁琐纹路,两千六百二十字的楞严咒。门是一座界碑,内不出外不入。

    昭陵阙的守门人叫卻昭,一袭白衣,素带绾发,不染铅华,懒散倦倦,一幅睡不醒的样子。

    万年来,卻昭自神识懵懂,除了水底九首蛇身的相繇,没有见过其他生灵。

    陪在身边的是一把直刃长刀,两指左右宽,三尺五左右长。刀柄纹理交错,包金环首,金莲盛开。刀身刃线流畅,冰冷彻骨。

    花灵树的花瓣通常为五片,待能开出六片花瓣,这灵就能送往冥界经六道轮回,重享人间喜乐。不过,卻昭没有见过六片花瓣的花灵树。

    这天,卻昭照常双腿倒钩树上,数飘落的花瓣是几片。楞严咒“嗡嗡”作响,卻昭立刻抽刀,挺身下树,三翻五越到门前。此时,花灵树无风自动,不消片刻,通天彻地的风漩涡般席卷而来。黑天蔽日,海浪翻滚,压得卻昭透不过气。

    卻昭心道不妙,隐了刀,手结法印,口颂咒文,旋即她化作灼灼辰光,融入门中。楞严咒从门上脱离出来,似锁链,直冲云霄。

    金色锁链从天而落,将风眼乃至昭陵阙方圆百里束缚住,此为笼笭,像是蚕蛹。

    笼笭,楞严咒为笼身,犹如钢筋铁骨将躁动的三千恶灵牢牢困住,卻昭为笭竹,阻隔其兴风作恶。

    积攒万年的怨气化为锐利的黑雾,加裹着粗密的沙砾,风声尖啸。

    强劲的风利刃般将笼笭割裂,楞严咒又将破损处修补完好,往复几次。

    笼笭落,万鬼默。

    薄雾冥冥,万籁俱寂。

    “啾啾”“啾啾”

    卻昭自暗处睁开双眸,熠熠生辉。

    笼笭龟裂,卻昭化作人形,依旧恹恹欲睡。

    楞严咒镌刻门上,花灵树上缠绕的咒文金光大盛,一切复往。

    不对。

    卻昭走到来声处,看到树上一只巴掌大的赤色小雀鸟,尾巴比身体长出许多,软软地垂着,遍体流火,红的乍眼。

    像铺展十里的宣纸上晕开的一点朱砂墨。

    卻昭嘴角勾笑,说:“我道是谁,一只长毛小畜生竟冲撞我昭陵阙,你当笼笭是蛋吗?”飞身上树,坐到雀鸟旁边,眯起眼睛,“你可知昭陵阙内不出外不进?说来怪哉,如此天摇地动竟没把相繇这厮惊醒。”

    小雀鸟不知她的愁苦,见她单手成抓铺状,小巧的尖喙啄破她的手指,展翅飞到一旁树上“啾啾”叫着。

    卻昭展开手掌,好奇的看着流出血珠子的地方,两指一碾,完好如初,呵斥道:“小畜生,气性还挺大。你小心些,我的树怕火,落下印子,是不能往生的。”

    小雀鸟歪头看她,原本黑曜石似的眼睛变得赤红,眸子里印着她的样子。

    素带白衣,皆有纹饰,像是回字纹,又不太一样。黑发如瀑,骨瘦颀长,眉梢眼角敛戾气,笑起来盈盈春风,明艳惊人,余晖透过枝叶斑驳肩上,脸隐在暗处,硬让人生出秋霜覆玉枝的凉意。

    卻昭手掌撑树,落到小雀鸟对面树枝上,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这里三千棵花灵树都没有的待遇。”

    见小雀鸟不理她,兀自思忖片刻,“叫你焕焕如何。”

    小雀鸟盯着她,身上流火炽盛。

    卻昭盯着这点赤红盛火:“生灵入昭陵阙,这门怕是难守了。”

    她不知道的是,她镇压暴/乱的恶灵以原身献祭后,这只小雀鸟疯魔了。

    *** ***

    神尊镜焲赤脚踏上玉石台阶,垂眸望着黑雾缭绕的众生轮回台,满身污血衬着脸色更加苍白。血珠落到黑长细密的睫毛上,睫毛微颤,赤红艳丽的血珠滚下轮回台,刹那间,凛冽的寒风从下冲上来,镜焲的袖袍吹开,然而衣袂翻飞,他自岿然不动。

    远处天边云翻雨覆,浓厚的乌云里闪电密集,雷声阵阵。天兵天将银盔战甲,逼近众生轮回台。

    事不宜迟,镜焲逆风纵身跳下。

    前面的天降只见轮回台中随着风势燃起气吞山河的流火,听早些时候飞升的上仙说起过冥界的息澜道,三百里业火焚烧恶业加身的人间死后投来的鬼。

    人世间犯下的种种,皆在判官的生死簿上列明,几桩几件便焚烧几天几夜。恶业犹如干柴投入烈火,瞬间起势。

    眼前的流火怕是比息澜道上的更加骄横跋扈。

    镜焲醒来时手脚活动不便,映入眼帘的是被金色咒文锁链捆住的双脚。侧眸看去,双手也是同样的情况。

    麓山之北有刑台,处罚犯错神仙的地方,仙京中唯一没有太阳星君照拂之地,有数百盏长明灯照着方便视物。

    前方是片开阔的平地,早已站满了各路神仙尊者,里面是巍峨高耸的石壁,捆住镜焲四肢的咒文锁链一端就隐在石壁里,刑台周围布着层层法阵。

    困住一只凶猛发狂的兽,原始的方法就是用最坚不可摧的锁链,最牢不可破的囚笼。

    “镜焲神尊。”

    声音来于杳冥之上。

    众仙家齐齐施礼,尊呼道:“帝君。”

    帝君说:“你何至于此。”

    镜焲眸中无波无澜。

    虽有流火护身,不致灰飞烟灭,但轮回台下的煞气像是带着獠牙的恶犬,拼力撕咬,露出的皮肤上都是细密的伤口,玄青色衣袍也没能幸免,一朵朵血莲尽开齐放。

    嗓中烟燻火烤,镜焲开口道:“镜焲私心,枉顾天下苍生,自知罪业深重,任凭帝君处置。”

    他声音低沉,言辞诚恳。

    帝君沉默片刻,说:“众仙家议事。”

    “神尊乃天神贵胄,臣等不敢妄议。然火烧鉴典阁,逆转生死轮回盘,虽情节严重,却没有犯下滔天大祸,按律法言,应封印其法力修为,贬为凡人思过百年,待时间一到,再返天界造福人间。”

    这算什么刑罚。

    立刻有仙家出声反驳。

    “不至于犯下滔天大祸?!鉴典阁先不说,但就逆转生死轮回盘,赢鱼现世,下界水患,若不是从鲧处借来息壤,怕不单是滔天大祸了。而今,因为昭陵阙的动荡,闭关的冥界少君前来相助,至今下落不明。”

    有捧高者就有踩低事,一波激起千层浪,镜焲的罪业不绝于耳。

    “昭陵阙内不出外不入,守门人卻昭上仙护佑天下万年,一千年前,镜焲神尊突然闯入致使门松动,千年来,恶灵不断骚扰四方,若不是卻昭上仙......”

    “若不是卻昭上仙缉拿,怕是天上地下永无安宁之日了。”

    接话的这位蓝衣及地,手持玉笏,叫妙玄真君。

    他上前一步,说:“不久前三千花灵树拔地而起,幻回本真,大能者齐出,倾力抵御。经此大战,昭陵阙被毁,神尊也险些魂飞魄散。最终卻昭上仙以身殉道将余孽镇压于天山吟筑之下,三界才得以喘息,我等摽末之功,如何颐指气使在此论断神尊行径?神尊于卻昭上仙友情贞坚,小仙犯上,问帝君,神尊如此,还要论其罪状吗?”

    那位仙家不满妙玄真君打断他的话,反驳道:“友情贞坚?谁都知道昭陵阙海底有相繇,伴了卻昭上仙万年之久,恶灵不出,没有大的动荡。怎得神尊一去昭陵阙就引来这般大的灾祸,卻昭上仙对神尊的情谊怕不是咱们看到的如此吧......”

    这位仙家的言外之意,听者都懂。

    一千年前,镜焲历天劫法力微弱勉强幻化一只小雀鸟,误入昭陵阙。门的禁锢不再严密,恶灵像争破绳网的鱼,逃出后拼命远游。

    昭陵阙的恶灵都是上古之神合力压制的,单掕出来都是修炼百年的小妖比不得的。人有众生相,逃到凡间幻一副皮相混迹其中,再厉害的术士都束手无策。

    卻昭是牢狱的将,上古之神们造就卻昭,自然有恶灵害怕的东西。卻昭到凡间缉拿恶灵的次数越多,越是被红尘之气污浊。

    “放肆!”

    原垂着头的镜焲双眼赤红,脖颈的青筋暴起,双手紧握,因为他的挣扎,咒文锁链亮光大盛,法阵颤动不止。

    天兵天将纷纷持戟对峙。

    逆转时光其实需要启动两道轮回盘方有效,鉴典阁和众生轮回台各一处。鉴典阁的轮回盘记录的都是仙家们的命盘,从中厅直达阁顶,环环绕绕不停息。众生轮回台里的只是记录时辰。

    镜焲火烧鉴典阁实属情势所迫,但站到轮回台旁时他就知道,世间再无卻昭,他找不回了,却又不死心想要一试。

    镜焲口吐鲜血,说:“吾之罪业擢发难数,吾愿散尽毕生修为,舍仙体剔仙骨魂飞魄散,赎罪。”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这是最重的刑罚,先用骨钉一寸寸嵌入骨缝以封受刑者的法力,等骨钉完全融化,身死魂散。

    骨钉,四五寸长,昆仑山顶万年不化的雪取下来融成水,置于幽潭结成冰,再用业火制成。

    二百零六颗骨钉,钉进身体的每一寸皆是冰雪严寒,酷热燥烈。

    镜焲的冷汗浸透了层层衣袍,只觉得头昏眼花,意识昏沉。

    卻昭,天地之决然,你以身殉道,没有来处没有归途,皆是无言。

    四散浩渺,为一声道别。

    好,吾便用这残躯来殉你。

    卻昭。

    卻昭。

    “卻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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