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彭婆子给华凌祁喂了药,但是夜里身上依然热得滚烫,华凌祁却觉得冷得牙齿打颤,手臂被木棍麻绳绑着的地方发痒肿胀。婆子们得了禁卫的命令,查看两次,端了碗水放到她身边便不再进来。

    角檐下的风铎微动。

    华凌祁隐约看着屋内站着三个人,影影绰绰。

    紫袍书生,白绫遮目,身后白衣手持招魂幡,黑衣拿长柄弯月镰刀。

    随父初上战场,悍羯的狼差点将她撕碎,夜里发烧,隐约记得曾见过这身紫袍衣衫,那时年纪小,闷着被子出汗,醒来后便忘了。

    冷汗打湿眼睛染上霜雾,她嘴唇开合,费力前挪,提着力气说:“你,是谁?”

    蒙着白绫也不知他能不能视物,就专注地“看着”华凌祁,声音清冽,似是穿过层层魔障后刹那的岑寂。

    “判官。”

    寒风吹散白梅枝丫的落雪,天微亮,华凌祁脚下一蹬随即清醒,头发贴着脖颈湿濡黏腻。

    婆子们听见动静,拉开门进来。

    屋檐上站立着的黑白鬼使对视片刻,白鬼使手里的招魂幡猎猎作响,开口说道:“冥君,这姑娘已经不行了,为何不让黑鬼使割了她的魂魄呢?”

    冥君黑色长袍上艳丽朱红绣出的曼珠沙华,赤色渐隐渐现。

    “等。”

    寡言的冥君不再继续说,两年前也是这一个字。

    他们不知道等什么,等多久,一个残破的魂魄值得冥君五次三番出面等。

    华凌祁怔怔地看着两个婆子进门。

    昨夜所见,好似前尘旧梦。

    彭婆子走近探她额头,她转头躲开。彭婆子也不在意,她们得了裴旻易的金锭,又听说今日要面圣,若在她们这里有任何差池,恐有牢狱之灾。便低声说:“姑娘劫后余生,必大富大贵。”

    人生一场,诸事繁华红尘眯眼,受得苦,行得乐,都心甘情愿赴汤蹈火走一遍。华凌祁此时觉得苦海无涯,无岸可依,无舟可渡。

    大富大贵吗?

    和她了不相关。

    “婆婆昨日见过紫袍衣衫的人来过吗?”华凌祁大病初愈,十四岁的姑娘,嗓音清甜,带着些沙哑。

    彭婆子和另一个婆子对视片刻,摇头说:“不曾,这院里除了咱们就是禁卫大爷,昨日来的人姑娘也见过,不曾谁着紫袍。说起来,我们给姑娘整理一番,刚听得大爷们闲聊说接姑娘的马车快到了。”

    ******

    宫门外,华凌祁下了马车,赵金要给她带上镣铐。

    王福源笑道:“兄弟谨慎,宫外有咱们中尉署,宫内有卫尉署,今日又逢羽林中郎将等入宫觐见,里里外外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一个废了手臂的小丫头还能翻天吗?”

    赵金思索片刻,将镣铐扔到马车上:“你也说过二姑娘属狼,谨慎些为好。”

    前头引路的内宦不以为意地笑了。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人银冠高束,玄青氅衣,墨色鞶带、臂缚、尉[1],细长手指勒紧缰绳,马声嘶鸣。

    内宦们急忙躬身迎接:“骆公子,太后在殿中等着呢,您随奴婢进宫拜见。”

    骆煜安的马是一匹栗色山地种马,四蹄染白,犹如踏雪,名唤燃凰。

    燃凰有些焦躁,骆煜安轻抚安慰,没答话,看着不远处禁卫押解的女子,问内宦:“那女子是谁?进宫所为何事?”

    内宦顿时愤愤不平同仇敌忾地说:“这是西南通敌案华凊顾的亲妹妹,今日召进宫中问话呢。”

    灰白棉衣的女子踏着石砖侧身看他,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朗眉星目,玄青氅衣栗色良驹。

    华凌祁想,若是华凊顾身体康健,也该是这般恣意洒脱。

    骆煜安突然打马,直冲华凌祁而去,旁人俱是一惊。

    到距华凌祁咫尺,他勒紧缰绳,燃凰收之不及,扬起的前蹄擦着华凌祁的鼻尖落下。

    风荡起她的发,又缓缓落下。

    华凌祁眼睛都没眨。

    他身形高大,将华凌祁照在阴影里。

    “你那废物哥哥好本事,拉着几万人给他陪葬。”

    骆煜安带过来的劲阴杀掠席卷而过,华凌祁面不改色,稚嫩的脸微扬,说:“公子也是好本事,踏着几万人的血肉立身扬名。”

    骆煜安攥紧缰绳,眸光阴寒。

    他身后跟着一名少年,叫南风。

    南风见状,牵住燃凰的缰绳,喊道:“公子!”

    王福源摸着下巴,说:“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2]。”

    赵金催促说:“快些走吧,晚了你我挨得就是掌风。”

    王福源快步追上:“你可刚听到那小内宦说什么?‘太后殿中等着呢’,说起来这骆煜安算你本家,太守骆祥闻的夫人是太后......反正是堂妹。”他掰着手指数,“皇上犒赏三军,骆煜安一战成名,马上封候咯。”

    中都近年四海清平,想要建功立业就得去荒北和悍羯鞑虏厮杀,罗毕说得对,赵金觉得做缇骑憋屈。

    同是跟赵家沾亲带故,有人一战封侯,相比之下更是烦闷。

    长长的廊道,晦暗不明,华凌祁听到“封侯”二字抬头看了看王福源,又恭顺的低头迈步。

    骆煜安不久前从战场退下来,身上渐露凛冽杀伐。没见过世面的小内宦看骆煜安没下马的意思,颤声提醒:“骆公子,拜见了太后,还要面见圣上,莫要迟了。”

    内宦前行一路无话,南风随着骆煜安的脚步,说道:“那就是通敌案家的人?”

    骆煜安脚步不停,眸中平静。

    “公子,你进宫受赏,老爷夫人临行前叮嘱,宫廷复杂,谨慎行事,不可像在朿郡时那般恣意妄为......”南风小声咕哝。

    “南风,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进宫不带阳离?”骆煜安扬眉小声说,“听说太后缺个养鹦鹉的,你这样话多正合适。”

    南风噤若寒蝉。

    ******

    先帝,惠帝萧現,年号建光。

    建光五年,惠帝纳太傅等谏言,攘夷必先安内,对内实行削藩之策,对外公主和亲稳住异族。两年后,国内战乱逐渐平息,朝廷安稳。

    惠帝子嗣凋零,流连后宫,身体逐渐衰微。他一直沉迷求仙问道,最终死于丹药。

    召见华凌祁的地方叫太极殿,內侍们拉开门,让她脱鞋,着素袜进入。

    “臣女华凌祁叩见皇上。”华凌祁俯首跪在门边颤声道。

    太极殿正中有一方池水,两侧路面刻卷云纹,往外两条暗渠,皆燃着烛灯。暗渠旁是撑着烛灯的鎏金铜鹤,屋顶也吊有烛灯,渺云纱垂落其中。皇帝自称天子,微风过,云纱动,如坠云端万物飘然。

    外面阴沉罩顶,殿内灯火通明。

    从下了掖廷诏狱华凌祁再没进过这样亮堂的屋子,她的视线停在池水里,烛灯倒影水中波光点点,她想起前两年的上元节,阿姐和哥哥同她一起放飞的祈福灯,像是散作满天的星辰。

    池水往里有一处圆台,也刻着卷云纹,罗毕和一名內侍垂手站立两旁。

    玉石台阶之上,龙椅宝座威严肃穆。

    年轻的帝王,雄心壮志,还未大展宏图,便迎来通敌案的当头喝棒。

    殿中的博山炉香笼袅袅,熏得华凌祁头晕,皇帝不开口,她也不敢擅自抬头。

    手臂像折断的棍条耷拉着,此刻疼得发紧。前几日手上又生了冻疮,寒冷的地方不觉得,一入温暖处便犹如万千虫蚁啃噬,痛痒难挠。

    新皇帝萧岂桓,宣帝,年号元延。

    “镇北王戎马一生为国战死,朕痛心疾首,于公于私不比你们亲生儿女差,可华凊顾做的事叫朕寒心,叫黎民百姓们寒心,通敌谋逆自高祖开朝以来绝无仅有的事,华凊顾开了先河。悍羯和月栎截获的粮草,让他们踏过西平、自通两郡百姓的血肉只逼司隶!”萧岂桓走下石阶,踱步走近华凌祁。

    她周身散发着郡邸狱里的“味道”,仿佛充斥着太极殿每一寸地方,萧岂桓倍感窒息和厌恶。

    华凌祁头抵着地板,泣声呜咽:“陛下明鉴,我哥哥久病缠身,又加上丧父之痛,已形容枯槁。为朝廷分忧去往西南,舟车劳顿,怎得还有心力做通敌之事。华家上下对朝廷对陛下忠心不二......”她有些混乱,绞尽脑汁地辩解,她记得华凛阴的大长秋与她提及求援信的事。有时就是这样,人在极度紧张或惶恐时头脑反而更加清晰,思前想后,说,“我哥哥出事时应当命人往周边驿站送过求救信,若不是这些信函......望陛下彻查,还我哥哥清白。”

    “狡辩!”萧岂桓厉声道,“华凊顾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非走匪道,华家荣以至顶,难道要坐上那把椅子不成,还有脸跟朕提什么信函。”

    他指着阶上龙椅怒气冲天责问。

    罗毕及小内侍惶恐下跪。

    “陛下,我们自小爹爹就教导......”她哭得语不成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3]的道理,华家虽为武将,可我哥哥身体不好,不能习武,誓做闲云野鹤不入仕途的。昨,昨日听裴大人说,我哥哥入的峻疾山中腹,当地人称‘鬼门关’的地方,我虽不知道当时遇到什么情况不得不改道,既是入的‘鬼门关’必然九死一生,在此处遭到敌军伏击,更是难以脱险。”

    “裴旻易可曾告诉你,除华凊顾外无一人生还?”萧岂桓说道。

    手臂痛到麻木,华凌祁咬着牙隐忍,地面的坚硬让她稍作清醒,说:“裴大人说了......陛下,我哥哥绝无叛逃!当时险境,若想粮草不落入敌手,只能火烧。他们不是不想,是不能。”

    “抬起头来。”萧岂桓说。

    华凌祁哆嗦着抬首,只敢看到他靴子上。

    “接着说吧。”萧岂桓绕到她身后背手看着窗外。

    “第一,地理环境决定,西南地区多树木植被,现在是冬月,若起火,整个山谷乃至峻疾山怕要火光冲天。粮草虽被毁,悍羯骑兵死,可是我们运输队三千将士也葬身火海,恐还会祸及周遭村户。”华凌祁又埋首撑地,“陛下仁慈,定不想看到此事发生。我不熟悉西南,可唤勘察过峻疾山地势的斥候来问便知。”

    “第二,悍羯骑兵突袭,运输队一定经过生死搏斗的,我哥哥是押运官,若他一人逃走,军心不稳,也会有人跟随的。战场上唯独没有找到他的尸骸,悍羯人残暴无道,不知将我哥哥拖到何处。华昀战死荒北,华凊顾魂断西南,皆因悍羯。望陛下为华家,为天下黎明百姓讨回公道,灭悍羯庭,振我国威!”

    华凌祁知道萧岂桓在意的是什么,她现在避重就轻地大谈华凊顾如何没毁掉粮草,如何不会叛逃的可能,简单地缓兵之计。

    若只剩她自己,仅以死明志尚行,可她不能,华凛阴还困于冷宫,阿姐柔弱,若诞下皇嗣,背着华家通敌的罪名更没有翻身的机会。

    萧岂桓沉思良久,他转向罗毕问道,“骆煜安还在太后那?”

    罗毕连忙起身:“奴婢这就去问。”

    “你也起身吧,又不是跟你们置气,跪着做什么?”萧岂桓看着跪着的小内侍。

    小内侍叫展湦,嗫喏说道:“是。”

    他答地低回轻柔,华凌祁以为是一位宫娥。

    不一会儿,罗毕领着人进来。

    “微臣参见陛下圣安。”

    踩着华凊顾骂名,“一战封侯”的骆煜安,带着寒气在她身旁跪着。

    萧岂桓愉悦地扶起他,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好好,果然是一名虎将。”

    骆煜安高萧岂桓半头,他得了夸奖又躬身施礼:“谢陛下。”

    “太后那得了赏?”萧岂桓佯装羡慕,“昨日大赏,朕已囊中羞涩,再赏的就一官半职。你这仗打得好,悍羯和月栎向中都送来契约文书,西南你不必回了,留在中都,西南高山深谷的,你也领略一番中都的秀丽。”

    骆煜安垂首不动,听到此言,抬头说:“谢陛下隆恩,微臣出生穷乡僻壤,听闻中都美食集各家所长,早垂涎已久。”

    萧岂桓开怀大笑,打趣说:“朕让你护佑中都,你倒来享乐,骆太守来中都看你,别胖到认不出才好!”

    众人哑然失笑。

    唯独华凌祁,她头埋得低,狠咬着下唇,眼泪打转,如鲠在喉。

    相谈甚欢间,她嗓中发痒忍不住咳起来。

    萧岂桓看着华凌祁的头顶,攥紧手指说,“皇后依仗皇嗣保你一命,你先留在郡邸狱思过自省。”

    同来时一般,禁卫守其左右。

    太阳有破云的趋势,朱墙碧瓦白雪覆盖,华凌祁仰头眯眼看着四方天空。

    华凛阴说得对,中都是牢笼,富丽堂皇的牢笼,你是风、是鹰、是狼,任你嘶吼、戾声,都穿不过厚重的宫墙。

    出太极殿到延明门时,一个内宦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撞到王福源身上。

    “雪天地滑,公公慢些走。”他扶正内宦,还没问出什么事,内宦推开他又跑了,掉了一只鞋都顾不上。

    “皇上!皇上!冷宫走水了!”

    华凌祁浑身激灵,放开腿就跑,双臂像破布条似的挂在两边都没影响她的速度,几个旋身出去好远。

    走过的路她都记得清楚,可她不认识冷宫的路,只管往内廷方向跑。

    赵金和王福源对视,脱口说:“追!”

    长道回旋,是路皆没有出口,华凌祁四下茫然,内宦宫娥惊慌地看着她,宿卫们执戟横握向她腿下扫去,趁她摔倒之际,将她摁压到雪地里。

    她脸贴着肮脏的地,泪融进冰凉的雪。

    日头破云而出,亮光大盛。将华凌祁的身形一半裹进光明里,一半遮在阴暗处。

    “阿姐!我阿姐呢?”

    嘴里灌进污脏的雪,徒劳地挣扎,扯动身上的伤都不觉疼痛,任她竭力嘶喊,禁卫们无动于衷,只咬牙摁着她。

    “寒木春华,水曲芙蓉。”萧岂桓视她如蝼蚁,睥睨她,说,“华家的人一个个地挑衅天威,还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萧岂桓背着光,华凌祁余光看他犹如罗刹降世。

    华凌祁齿间染血,含糊不清地说:“我......阿姐......姐......”

    匆匆赶来的内侍们跪到萧岂桓身后,说:“陛......陛下。”

    萧岂桓说:“如何?”

    领头跪着的是掖庭狱丞陈户,说:“回陛下,炭盆翻倒,烧着了床帘、被褥,据值班的宫娥內侍讲述,皇后昨夜睡得迟,嘱咐说今早没起来唤人谁都不要进去打扰。”

    寒冬冷风,陈户的汗顺着额角流下来,他不敢动,盯着地面接着说:“西院的火不知何时着起来的......皇......皇后......”

    萧岂桓厉声道:“说!”

    陈户额头贴地,夹着哭腔说:“皇后吸入浊气,救出来的时候快没气了......太医正努力救治......但......但是皇子......早产......是......是死胎......”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跪倒。

    罗毕“啪啪”扇着自己的脸,说:“陛下恕罪,奴婢管教不力,奴婢死罪。”

    “让延尉署去查!”萧岂桓气得浑身发抖,咬牙说,“冷宫所有人,连同昨夜当值的宿卫、朝雀卫尉都要给朕的皇子陪葬!”

    他走近华凌祁,蹲下身,狠声地说:“华凊顾罪不可恕,华家仅剩地荣耀陨落,你们还有何颜面于世。华凌祁......朕重诺,饶你一命。”

    他站起来,将华凌祁笼罩阴影中,背过身抬手示意。

    身后的禁卫挥动延杖。

    “罗毕,你在这里看着,留她一口气活过庆功宴之后。”

    萧岂桓说完带着展湦等人去往冷宫西院。

    宫墙太高,角檐太利,华凌祁的世界没有了光,变成荒芜。

    她像驯服不了被砍断手脚的兽,阴暗中呜咽、怒吼。

    她夹缝中苟延残喘地与命对峙讨一线希望。

    不过是,逆水行舟。

    绝望,犹如满地疯长的藤将她裹紧。

    任山河飘雨,它们仍亲昵地呼唤着:“来呀,沦陷吧,一起毁灭吧!”

    饶她一命么?

    血污满身如何安然独活?

    华凌祁抓着地面,锋利地尖爪磨破,划出几道血痕。

    犹如她背上的疤......

    南风看得心惊,扯着骆煜安的衣袖低声说:“公子......”

    骆煜安看着华凌祁,盯着那狠命抓着地面的手指。

    “......我没有资格替死去的百姓和将士原谅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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