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皮影是非常复杂繁琐的手艺,选皮、制皮、画稿、镂刻等,直至最后一道工序缀结合成。

    丝线穿过皮影各部分的骨眼位置缝合后,背部装翎管,套上竹棒,方可控制皮影走、跑、跳甚至舞刀弄枪。

    一个皮影人挥刀正要落到尚颜湫身上,尚颜湫大叫着爬到桌子下面,皮影人的刀竟把桌子砍出痕迹。

    南风不敢耽误,找准时机,抽掉翎管,皮影人落地而散。

    南风把翎管交给骆煜安,随即又去对付其他皮影人。

    骆煜安握着翎管看了片刻,便碾成齑粉。

    华凌祁人小,但在境里却比在境外灵活的多,她摔了瓷盘,捡了一片锋利地,下手刁钻,专攻击皮影人腿部骨眼位置。

    “旻哥,你发什么傻!”华凌祁扯着裴旻易说道,“快醒醒!”

    裴旻易神情恍惚,辨不清说话的是谁,口中念叨着:“我备劲酒待君归......”

    而骆煜安的情况也不好,除了华凌祁的铃铛,听不到周围其他声音。

    他想起骆玊惨死,悍羯屠城,似乎那时满腔的怒火又升腾起来。

    只是这次烧得是自己。

    最忙的就数南风,皮影人太多,他也不讲究招式了,怎么管用怎么来。

    皮影人试图用丝线捆住他的手,他一口就咬上皮影人的鼻子,扯掉翎管脱身。

    争斗间,谁都没注意,新嫁娘身下的五彩皮影眼睛微眯,嘴角咧到耳根,似是大笑。

    皮影碎片七零八落散落在地上,新嫁娘突然变得狠厉,衣袍和盖头被风雪吹得上下翻飞,她的袖中抽出数条红绸布,如蛛丝般朝几人射过来。

    红绸布一端坠着薄刃,能划出细密的伤口,瞬间渗出血珠。

    骆煜安躲闪不及,脸上划下一道血痕。

    南风护在骆煜安身侧,抹着眼泪问:“公子,怎么办?”

    骆煜安手边蹭过来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垂头一看是华凌祁。

    他抓起华凌祁的脚踝,倒吊着,邪笑道:“正好。”

    华凌祁不知道他怎么不对付境主人,反倒吊着她,便说:“境主人不喜欢吃小孩,你捉我做什么?!”

    见骆煜安手上发狠,扯她脚上的铃铛,又说:“我试过,没用的。”

    蛮力确实扯不下来,骆煜安阴狠地说:“是吗?不知腿断了会不会掉?反正你还会自己接起来。”

    华凌祁惊得后背冷汗涔涔,说:“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她见骆煜安真的想掰断她的腿,脱口而出说道:“我知道怎么对付境主人!”

    骆煜安好整以暇,等着她继续说。

    “先放我下来!”华凌祁嬉笑道。

    “就这样,省得你忘了。”骆煜安不耐烦地说。

    “新嫁娘受地上那五彩皮影控制,那是她的影子,我们把庭院里的烛灯熄灭,让她没了影子呢?”华凌祁只恨没有带刀。

    骆煜安放下她,没说话,华凌祁当他同意了。

    南风跑得快,骆煜安和华凌祁吃力地应付新嫁娘,给南风留出时间记住烛灯位置,和回来的方向。

    裴旻易几近痴傻,尚颜湫不得不承担体力活,他把桌子堆到墙角,以便熄灯后,几个人好躲一躲。

    南风脚下不停,举步生风,将庭院和堂内的烛灯全部熄灭,只剩寒雪映白。

    果然,新嫁娘停下攻势,五个人躲到桌后,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异动。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尚颜湫小声说:“怎么开始唱起来了?”

    华凌祁让他禁声。

    悠扬哀怨的曲调唱完,又是长久地寂静。

    积雪压垮的枝丫,“喀嚓”一声落到雪中,同时尚颜湫冲破天际地喊声也响起来。

    南风连忙点着火寸条,几人皆是一惊。

    屋顶上,那皮影人张着碗大的嘴“笑着”看着他们。

    他们推开桌子就跑,华凌祁拽不动裴旻易,情急之下,想咬他的手腕,那新嫁娘的红绸布就朝她袭来。

    红绸布将她束缚住,越是挣扎束的越紧。

    脚铃“叮当”乱响。

    薄刃划过她的手,血珠迸溅,一道金色咒文锁从身体里抽出来,捆住了新嫁娘。

    骆煜安听到铃铛声,体内的火似是要将他燃烬,他见华凌祁和裴旻易没动,跌跌撞撞折回去,正好看到那道金色咒文锁。

    红绸布松开,华凌祁的身体瘫软倒地,骆煜安顺势接住她。

    骆煜安咬掉手套,掌心的流火照亮整个庭院。

    南风听见他说:“尔等宵小,休得无礼。”

    ******

    整座楼宇火光冲天,除了那些唱词,从没听过皮影人开口讲话,可身后的火光中尽是凄厉的哭喊。

    华凌祁跟没了骨头似的,软成水,被骆煜安单手抱着,她像只小奶猫一样伏在骆煜安肩上默默无语,脚铃也碎了,难得安静。

    裴旻易还没回过神,由南风扶着跟在后面。

    几人的衣衫皆有破口,南风最为狼狈,他有些害怕刚才的骆煜安,突然性情乖戾,残暴无道,像神祗,像修罗,踏着熊熊业火而来,燃起的流火席卷四海之势,他有一瞬觉得自己也要被流火给吞了。所以南风只敢远远地跟着,小心翼翼地看骆煜安。

    尚颜湫赶忙脱掉南风的衣衫还给他,火烧了楼宇,烧了皮影人也烧了他的恐惧,仿佛现在才找回自己。

    “适才害怕,稍定下神想起一事。”他神秘兮兮地对骆煜安说,“传闻,前几年先帝体感衰微,宫里四位方士便想了个......好办法为先帝延年益寿。”

    涉及皇家秘事,南风颇感兴趣,好奇战胜胆怯,忙问:“什么好办法?难不成有什么神仙丹药之类的,返老还童?”

    “自然不是,具体什么方法不清楚。”尚颜湫支支吾吾说,“但是扒人皮,做成皮影,这是真事,不知道是不是将血骨引到年轻的皮子里......这样?”

    南风听完,脸都绿了,憋着一口气,“哇”地蹲到路边吐了。

    他可是咬皮影来着。

    骆煜安面目阴沉,低声说:“不是还有更合适的身体。”

    走了一路终于等到骆煜安开口,尚颜湫高兴地说:“你说傀儡吗?那不是还要人血养着,受制于宿主,自个身上的东西自然换掉的越少越好。”

    正说着话,他们看到长长地司马道上站着四个人。

    尚颜湫又胆颤心惊地躲到骆煜安身后。

    紫衣判官,黑白鬼使,还有一位粉白素雅的女子。

    判官掌心向上,手中出现一道金色咒文锁,他使了个术法,咒文锁没入华凌祁体内。

    华凌祁觉得身体有条线,将她的筋骨重新接上,充满力量,可并不像刚种蛊时那般疼痛。

    华凌祁落到地上,恭敬地朝判官施礼,又转身跑到旁边女子身边抱住她,呜咽道:“阿姐。”

    判官对镜焲抱拳施礼,道:“此地看到神尊,小生之幸。”

    “看到?”镜焲盯着他的眼睛说,“冥界黯淡无光,你纱绫下遮住的是什么东西,能让你看到吗?”

    判官说:“小生早就不用眼睛去看所见之物。”他对华凌祁说,“你的笭缚住她,也保护她,不至被流火灼伤,误了轮回。”

    华凌祁似懂非懂的眼里都是泪,抽泣着问:“这不是蛊吗?何为笭?”

    卻昭何时这般哭过,众仙眼中,她是镇压三千恶灵的守门人,她不能哭,不能痛,就算是当恶灵撕咬她时也不能逃,拼劲最后力气也得厮杀。

    最终,以身殉道。

    镜焲沉静地看着华凌祁,像是想起卻昭镇压恶灵大战的那天,内心突然翻涌起一阵难过,喉间滚动,哑声说:“笼笭落,万鬼默。你身上的还不算是真正的笭,此番追溯甚远,你想知道,我说与你听。”

    “不用!”华凌祁记恨着抓她脚腕倒吊的事情。

    还挺犟。

    镜焲想。

    华凛阴蹲下对华凌祁平视,柔声说:“阿祁,不哭,是阿姐不好。”

    华凌祁哭得更凶,都冒出鼻涕泡,华凛阴身上寻不到帕子,索性用袖子给她擦了。

    “阿祁啊。”华凛阴无奈地笑道,“娘曾经说过,死去的人身上不能沾上眼泪,不然轮回后多灾多难,要投生成丑八怪的。”

    华凌祁说:“骗人!我姐姐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半响,华凛阴低声说:“姐姐很开心。”她看向裴旻易,潸然泪下,说,“你本清风霁月,我知你心有所属,还想试探你的心意将你牵扯进污泥浊水中,公子,对不起。”

    裴旻易浑浑噩噩,镜焲从他头发里抽出一截明亮的银丝,像只蠕虫扭来扭去,镜焲手上聚力,将这东西烧成灰烬。

    镜焲说:“你放心,他从境里出去就会与平常无异。”

    华凛阴欠身施礼。

    华凛阴拿出一个铃铛对交给华凌祁,说:“你大概不记得了,你五岁生辰时,府里的人给你买了许多糖葫芦,可你只吃糖衣,剩下的都扔进池子里,爹知道后训了你一顿,你赌气把脚铃也扔了进去......”她摸着华凌祁毛茸茸的头发说,“这铃铛是娘留给你的。”

    华凌祁记得了,后来华昀还揍了她一顿,现在想想屁股还隐隐作痛。

    华凛阴说:“铃铛捞上来,可是不响了,爹就再也不给你带了。我......出嫁前,府里人整理时发现了,我托巧匠修好,打算你从北地回家时再给你......阿祁,姐姐走了啊,中都只剩你......好好活着。”

    白鬼使仰着招魂幡说:“一道人,两线香,黄泉路上,不饿得慌。”

    南风听他这样说,赶忙从怀中掏出在将军府门口买的线香,分与几人,给镜焲时,手竟有些抖。

    镜焲安抚他说:“你也放心,他从境里出去也会与平常无异。”

    五个人,一人两只线香,分到尚颜湫那里,正好十只。

    司马道两旁的石翁仲依次转过身去。

    他们燃了线香,放到地上,那线香也能无土而立。

    袅袅烟雾向华凛阴聚集,她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

    华凌祁再也抱不住她的腰,握不住她的手,哭得狼狈:“姐姐,你若是见到爹爹,跟他说,阿祁再也不吃糖,立誓踏平悍羯为父兄讨一个公道。”

    华凛阴说:“阿祁很懂事,但是阿祁,公道自在人心。你身陷仇恨,便看不到日光,闻不到花香。阿祁......我们希望你平安喜乐。”

    华凛阴几乎透明的手抚向裴旻易的侧脸,说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1】公子,珍重。”

    可曾觉得人生路途遥远,匆匆而过,来不及与周围的人告别,最后成了红尘闹市中的擦肩客。

    一句“珍重”,也成了一种执念。

    华凛阴最后融于片片落雪消失不见,白鬼使也跟着离开。

    黑鬼使指着前方一片漆黑说:“穿过那片障林,各位便出了境。”

    待一行人走远,黑鬼使开口说:“冥君,凡人不能记得境里事,为何不使术法抹了他们的记忆?”

    “我换一身皮囊骗不过他,守门人和神尊将近苏醒,过了障林,记不记得各凭本事吧。”

    紫衣判官化作黑袍冥君,纱绫随之散去。

    冥君缓缓睁开眼眸,重瞳。

    谁都没注意,十只线香中的两只从中间断开。

    ******

    说是障林,不过就是黑俊俊地一片竹林,一条碎石板路穿插其间,每隔七八步燃着青幽的鬼火。

    华凌祁人小腿短,落了后,镜焲闲庭散步地陪着。

    不知走了多久,镜焲无声笑道:“你这点魂识且好好将养......若再次入了境里,都不能自保。”

    明明是骆煜安,可从楼宇烧掉后,说话语调完全不一样了,像突然被夺了舍。但是,华凌祁依然沉浸悲痛中,哪里有心思管这些。

    镜焲食指在华凌祁耳后虚晃,微弱的光亮闪烁片刻,又沉寂到耳后飞鸟处。

    镜焲黯然伤心,自顾自地说:“这点残留的执念法力不比从前,你还小,我只能将你血中的气味隐匿一段时间。这期间不会被灵带入境里,等你长大......”

    “等我长大,就回北地。”

    碎石板路又窄又长,前面和后头都是薄暮蒙蒙。

    中都的牢笼困着她,又给她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往北地的路,条条都布满荆棘。

    想回去,策马驰骋。

    这句话她与镜焲说,也与自己说。

    镜焲想说,等你长大,叫我一声焕焕。

    “我陪你一道。”镜焲说。

    天地辽阔,山河锦绣,寻到你了,拼着一线执念也要陪你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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