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延六年,夏。[1]

    中都城已下半月有余的雨,绵绵不断地珠线击打角檐的风铎,庭院的破损石板,墙角的细竹......洗完的衣服都有些发霉发臭,鼻尖嗅到地皆是潮湿黏腻。

    傍晚时分,天色愈加阴暗,朱雀大街西街,禁卫军着袯襫鱼贯而出。

    “侯爷,这条街是最近的路,但里面私建混杂,前方沟道又塌陷一段,过不去。”阳离禀告说。

    元延四年春末夏初,围场狩猎,突降暴雨冰雹,狂风四起,马匹受惊,山林里狂奔,萧岂桓摔进围猎的陷阱,禁卫军全部出动搜寻。半夜骆煜安循着微不可察地踪迹,发现了他。

    形式陡峭,为救萧岂桓,骆煜安拖着受伤的脚,只抓缰绳下滑,磨破的手掌几近见骨。

    萧岂桓清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朝臣反对,册封骆煜安。

    他拖着孱弱的身体,干哑声音却铿锵有力,说:“难道一个爵位还如不朕的命重要么?!”

    四年间,骆煜安在五营轮值了一圈,又做回他的步兵校尉。他如同一块补丁,哪里漏缺就修补哪里。普天下,他这般的也是独一份了,俨然成了中都城权贵们茶余饭后的谈笑。

    萧岂桓授他武宣侯,昭告天下时,朝臣们或许猜到他们年轻帝王的些许用意。

    骆煜安比六年前更显高大健硕,他拢在昏暗中,雨幕遮着他的脸。

    沟道里正“汩汩”往外冒着恶臭,若不清理,顺着水流能将中都城淹没。

    “上去 。”他目光灼灼,剑眉朗星,咄咄逼人,像是黑暗中蓄势待发的猛兽。

    军士们得了令,几人半跪,搭手梯,身后的人踩着借力,身手矫健飞跨上屋顶。

    ******

    哑奴疾步走到檐下,甩掉伞上的雨水,拉开门。

    华凌祁额间透着细密的汗,顺着脸颊滑落到尖俏的下巴,她依然心神稳固,握着笔杆,笔尖沾墨,随手腕旋转,于纸上留下流畅墨痕。

    “先生,姑娘,墙塌了。”哑奴焦急地比划着。

    华凌祁笔尖停顿,温茛知戒尺敲桌,对华凌祁说:“静心。”

    待华凌祁墨完字,温茛知放下戒尺,说:“这条街因有郡邸狱,三辅无人问津,几近荒废,侵占官道,乱搭私建,已成常态。前几年大雪,压垮的房屋上奏后,每家也只补贴了一贯钱。”他拿起华凌祁墨的字,沉默须臾,说,“铁画银钩,风骨已成。”

    ******

    烈风骤雨,犹如泼墨,击打青砖石瓦,晕染中都城角角落落。

    骆煜安的脚边迸溅着水花,他长臂挥刀,斩断雨幕,刀光划破漆黑的夜。

    不断有人靠近骆煜安,他跨步而上,长刀离手,绕着黑衣人脖子旋转一圈又回到他手中,他手一用力,割断了那人的喉。

    雨珠从长睫滴落,化不散他眼中的狠戾。

    突然,南风双手握刀,纵身跃起,刺向骆煜安身后的黑衣人。

    阳离扒开倒地的黑衣人的衣领,他们后颈上皆文着一只漆黑的鹰嘴雀鸟。

    “这是什么玩意儿?”南风凑过来问道。

    “??,又叫屠夫鸟。”骆煜安沉静下来像是这夜里渐停的雨,依旧带着烦闷。

    “侯爷,悍羯王未收服的残部多来中都暗处游走,此次这批死士竟不像往常捕获的悍羯人。”阳离说道。

    “鹰隼和伯劳,对待自己的食物,都毫无尊重可言。”骆煜安以臂缚鐾刀,说道。

    都要吃人家了,还讲什么“尊重”?南风腹诽道。

    确认周围无异常后,宿卫们聚到骆煜安身边。

    姜绰率先开口道:“悍羯的人太弱了吧,小爷我的刀还没施展开,人都倒下了。”

    经历了跑马射箭、斗鸡走狗等吃喝玩乐,姜绰皆输给骆煜安。

    为什么姜绰不与骆煜安辩论针砭时弊,月旦社会,因为......他不会。

    男人的心悦诚服有时就是很简单。

    “北地的骑兵为何叫铁骑?”骆煜安跨出长腿往前走,问道。

    姜绰时刻记得自己是姜家人,凡是姓赵的他都看不上,更何况,自华昀后,赵仁缨领着北地铁骑连连败仗,最后还搭进去一位大齐公主。

    “都知道,北地铁骑那是镇北王在时的叫法,现在......”姜绰冷哼道。

    骆煜安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走,说:“十几年前,北地铁骑还只是普通的重骑兵,战马的机动性,持续作战能力都比不上悍羯。”

    都比不上,可华昀就是有不让悍羯骑兵踏入大齐国土的作战本领。

    “八年前,悍羯圈养的狼,它们的獠牙撕开重骑的铠甲,利爪抓破战马的腹肚......”骆煜安接着说,“后来,镇北王改造了骑兵、战马装备的韧性和厚度,覆盖面更广的同时还保留了相对好的机动性。从那之后,北地铁骑向前推进时就是一道钢铁城墙。”

    “这,这些个杂碎怎么能跟北地铁骑相比?”姜绰紧跟两步追上骆煜安说。

    骆煜安突然停下,姜绰撞上他的背,像是碰到一堵坚实的墙,疼得“哎哟”喊出声。

    “你说的不错,这些确实是杂碎。”骆煜安沉声说,“悍羯人身形魁梧,大多能正式入编进军队。这些身刺伯劳的,是悍羯与掳掠来的外族女子所生,比圈养的畜生还不如。可有些‘天赋异禀’的,悍羯庭便收来做些鸡鸣狗盗的小事。近几年,两国交好,这些人渐渐不得悍羯庭重用,他们为谋生计,纷纷投靠悍羯散部。”

    此时,深巷中传来一阵呼救声。

    雨势减弱,骆煜安赶到的时候,那人的大半身体被沟道淹没,露出两只手臂慌乱挥动。

    骆煜安足尖点地,飞跨而去,单手将人提出来。

    那人身形单薄,惊魂未定,伏在地上干呕。

    “你是何人?未到解禁,夜间贸然出行。”阳离的刀指着那人问道。

    “我,我,学生是太主家的门客,太主病了,学生来,来请大夫。我有,有腰牌。”

    说着,手忙脚乱地搜自己的身上的腰牌。

    “何人在此聚众闹事?”

    四五个着袯襫的中尉禁军,朝他们快步走来。

    领头的四十岁上下,掩唇轻咳片刻,看到骆煜安,拱手行礼,说:“侯爷要务缠身,可需帮忙?”

    “此人说他是太主门客,冒着犯夜罪来请大夫,颇多疑点,你们带回中尉署审讯。”骆煜安将腰牌递给他看。

    领头的接过腰牌,欲言又止,颇为尴尬地说:“侯爷,咱们管不了。太主的病......太医怕是治不了......既是太主府上的人,我们这就送回去。”

    说着,不要命似的咳起来。

    “兄弟,保重身体啊。”姜绰拍了一下领头的肩膀,调侃道。

    “多多谢。”领头的平缓喘息道,“近日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我一家老小都病倒了。”

    说着,便要带人离开。

    “慢着。”骆煜安厉声道。

    那门客吓得不敢动。

    骆煜安盯着他身后粘着一块手掌大小的东西,突然觉得一阵焦躁。

    跟洛水河的皮影如出一辙。

    “侯爷,怎么了?”领头的问道。

    “你这病症从何时开始的?”骆煜安从门客背上揭掉那层零碎的皮,冷冽问道。

    “半月有余,我就住朱雀街,不光我,附近几家邻居也染了风寒,老的小的顶不住,死了几个人。”领头的惋惜道,“侯爷公务繁忙,卑职不便打搅,告辞。”

    一行人渐行渐远,姜绰扛着刀,打着哈欠,说:“侯爷,天快亮了,回吗?”

    骆煜安半眯着眼,瞥见姜绰手背上的红点,如惊雷闪过,问道:“这是什么?”

    姜绰搓着手背说:“血吧......”

    可他吐了唾沫,也搓不掉,红点反而越来越多,像是活的,慢慢游动。

    “你碰过什么?”骆煜安问。

    姜绰面上一慌,急忙说:“没,没有啊......我,我一直跟着你们......侯爷!这是什么东西?!”

    骆煜安拨开姜绰的前襟,那些红点正向胸口处蔓延。

    “他娘的!”骆煜安低声骂道,接着喊道,“看看,谁身上还有这东西!相互拉开点距离,都不要碰身边的人。”

    此话一出,禁卫们惊呼连连。

    还好,只有五六个人。

    骆煜安摘下腰牌,对南风说:“拿着我的牌子,去请旨。就说,城中恐有疫病,请太医监派人过来查看。记住,宫门口等着,别进去。”

    “是。”南风领了牌子,几步飞跨上屋顶,踩着屋脊朝皇宫跃去。

    “姜绰你们几个直接去荣思院。阳离,带着剩下的人先封住朱雀大街。”骆煜安看着地上的雨水缓缓汇入管沟,蹙眉道,“麻烦大了。”

    荣思院是骆煜安封侯时,萧岂桓赏的院子,位处南郊城外。离各处都远,不过,却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不知道以前是谁的府邸起这么个闺怨的名字,骆煜安反正不住,索性名字也没改。

    阳离明白骆煜安的想法,这邪乎东西说不好会传染,先把人隔离进封闭的宅子,以免造成更大范围的扩散。

    阳离正做安排,突然听到瓦片掉落房屋倒塌的声音,急声说道:“侯爷。”

    骆煜安看向声音来处,说:“先去救人。”

    ******

    皇宫,理事堂。

    “往年,春耕农植,仓廪盛满,现下正值芒种麦收之际,但今年雨水太过充沛,泾州已有部分郡县上报桑田被水泡毁,颗粒减收之事。”大司农隗牧微微抬头,从持着的笏后看向做在龙椅上的萧岂桓,小心翼翼地说。

    “泾州今年不行,其他州的物产调度呢?”萧岂桓问。

    后半夜渐停的雨,天亮雨势又猛,哗啦哗啦地响着,萧岂桓的思绪不时被带到堂外,前头所议何事,他都记不清了,颇为心烦气躁。

    “泾州为大齐膏腴之地,粮食主供司隶和北地。”说话的是御史丞贺立甫,他正气凌然地跪到地上,接着说道,“近两年,悍羯王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几个儿子对王位皆是虎视眈眈,到时无论哪位王子上位,大齐与悍羯的盟约将成为不确定性,战争一触即发。司隶好说,可缺了北地的粮食,将士们食不果腹,如何为战?”

    隗牧说:“御史丞不应重点关注洪涝灾害吗?怎么净想着开战呢?”

    贺立甫说:“大司农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竟忘了国耻家恨么?当年堂柔公主和亲才换来的太平盛世,你身为男儿理所应当受了吗?”

    隗牧几欲张口,却无言以对。

    贺立甫的夫人是赵仁缨夫人的妹妹,他和赵仁缨是连襟。

    近年,老悍羯王的身体大不如前,悍羯庭的权利也逐渐松散,且不说他的几个儿子,就连收服的各部也都蠢蠢欲动,愈发纵容底下人像蚊蝇似的骚扰大齐。

    六年前,赵仁缨接手北地铁骑,连败于悍羯,女人换来的和平,已使北地铁骑羞耻,他们急需热血浇灌。

    或许,大多数人如贺立甫所言,享安乐而忘忧患。

    这时,理事堂进来一人,小内侍接过他手里的伞,放好鞋子,他理了理衣衫走进来跪在堂内。

    萧岂桓不动声色看了姜瞻一眼,笑道:“光禄大夫,今日怎么迟了。”

    姜勐自出使悍羯后,愈发勤勉,如今任光禄大夫一职,性子倒是随着官职的升迁更加谦卑。

    姜勐的裤腿有些污泥,他跪下时拿干净的部分衣物遮住后,说:“回皇上,微臣陋室在南市烟瓦巷,每日上朝就近需走一段朱雀大街。今日街上赵中垒【2】与武宣候的属下起了争执,朱雀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中尉署担负京师的治安、巡察等卫戍,五营校尉和中尉署的禁军皆由乔不知管辖。

    可是近几年骆煜安得皇上赏识,位置不高权利却重,一个步兵校尉常常越级中尉,直达圣听。

    自然有人不高兴。

    “这个乔不知净纵容属下做此等扰民之事!”御史大夫周薯气愤地说道:“臣有本奏......”

    “城中恐起疫病!”姜勐猛然抬头看向萧岂桓,满眼含泪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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