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落焦土,枯木颤动。

    “此地岂容尔等踏足!”

    华凌祁从枯木后小心翼翼地看,骆煜安还是那样子,可她知道说这般话的,不是骆煜安。

    只见他催动咒术,盛大的流火加裹着愠怒齐齐朝趴在结界上的“东西”打去。

    朱雀展翅风行,引路一道流火,也扑过去。

    被灼烧的“东西”,扭曲的嘶吼、呜咽。

    哭喊着“好痛啊~”

    “阿娘,救我!”

    “蕙儿,别睡,若渴得厉害,我的血给你喝......”

    “我不想死,救我!”

    “救我......”

    “救我......”

    华凌祁依稀明白了,这些“东西”是染疫病死的、房子倒了砸在地下挖不出来的难民。

    他们拼命往结界里钻,好像进来了便能解脱了。

    “卻昭,咒文锁!”镜焲说。

    华凌祁走出来,说:“我不叫卻昭,不过你说,我应当也能做到。”

    他好像笑了,又好像还是那般高高在上,不容觊觎。

    “不错,确实聪慧,知道用血唤醒吾,但是下次莫要这般做了。”镜焲说,“吾心甚痛。”

    华凌祁做好提刀厮杀,却突然不知如何动作。

    她记得,在北地时,有个老军户,发妻早去,到五十多岁的时候,花了好些钱,从附近村子里买了个三十多岁还未出嫁的老姑娘,摆了几桌酒席,就娶过了门。

    老军户待小妻极好,那姑娘给他缝补衣裳不小心刺破手,他都要心疼念叨好些天。

    这情形......

    “你是昭陵阙守门人,他们来找你,度息澜道。”镜焲说,“心念无扰,催动咒文锁,缚!”

    温茛知和她讲过,昭陵阙、守门人、花灵树什么,可此时她无暇他顾。

    华凌祁照着镜焲的口诀而动,咒文锁由刀变成无数条金色丝线,镜焲召出更多的流火,追着细线而去。

    那些难民被咒文锁束缚,不停扭动,犹如一个个,吊在树上的茧壳。

    “上仙,手下留情!”

    火光中,一抹紫色突然出现。

    紫袍书生,手持判官笔,没有白绫遮目。

    他身后,黑白鬼使忙着收服难民,华凌祁便停手,隔着结界,问:“你是何人?”

    “在下判官。”紫袍书生说。

    “冥界有几位判官?”华凌祁歪头看他。

    “只在下......”判官说,“两位,我是右判,还有一位左判。”

    判官见旁边的神尊露出讥笑,于是越说越没底气。

    “灵不能燃流火,尤其神尊的流火。”判官说,“这些皆是刚死不久的灵,没什么法力,还望上仙放他们各自轮回。”

    怎么成了她阻挠人家轮回了呢。

    “这......”华凌祁说,“流火不是我放的,你该请......”

    她到此还不知占着骆煜安身体的这位是哪位神仙,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焕焕。”镜焲说。

    古井无波。

    判官颇感为难,恭敬地施礼,道:“神尊,您看......”

    上至天界,下至冥界,都知道镜焲神尊和卻昭上仙的情义深厚。

    自昭陵阙的结界松动,恶灵频出,下凡作乱,卻昭不得不前往缉拿。

    可每次回来,都会看见那身赤色衣衫的人,在一片雪白间渲染晕开。

    时间长了,仙君们清谈会,盛请镜焲。

    他说:“卻昭去我就去。”

    请他赴宴。

    他说:“卻昭去我就去。”

    恶灵若伤了卻昭,他一记流火就往恶灵身上打,那时可不管是不是卻昭先动手。

    冥界收恶灵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看着镜焲,跟卻昭说:“上仙,下次莫要再用流火。”

    镜焲说:“还算懂事,今天若来得换个人,事情都没这般好商量。”

    说完,便撤了所有流火,冲天的火光,瞬间熄灭。

    金色细线汇聚,变成咒文锁的样子,也回到华凌祁身上。

    判官、黑白鬼使押解着那些“难民”走了。

    境,又恢复空荡荡的苍茫。

    枯木长于焦土,朱雀安静地落在树上。

    “那些也是灵吗?为何跟我阿......上次的不同?他们被流火烧过,还能去轮回吗?今日的判官为何跟我之前见的不一样呢?”华凌祁昂头问道。

    她想起华凛阴的境里,当时薄刃划破她的手后,咒文锁才从体内抽出来,缚住华凛阴。

    判官说:你的笭缚住她,也保护她,不至被流火灼伤,误了轮回。

    “这锁链是笭吗?为何上次从体内出来,这次钻进了?”华凌祁追问道。

    镜焲眯眯眼,笑着说:“这般多的问题,你想让我先回答哪个?”

    “......”华凌祁小声说,“对不住。”

    “为何你知道,问的问题在我这里就能寻到答案?”镜焲一步步逼近华凌祁,说,“为何不问这是哪里?为何不问我是谁?”

    高大的身形覆过来,华凌祁无路可退。

    他眼里侵染忧伤,华凌祁不由自主地呢喃道。

    “焕焕......”

    ******

    华凌祁病了三日,她醒来后,回不过来神。

    她能清晰的感受到体内流转的咒文锁,但她催动不了。

    可能与江客舟所说的,神仙不管人间事,生人勿闯夜台门相似。

    咒文锁这东西本就不是凡人可驾驭的,怎么能出现在人世间。

    于是,她把“焕焕”说的事情仔细地想了一遍。

    那些“难民”是灵,但不是恶灵,之所以能找到她,完全是积怨甚多。

    华凛阴的境是被恶灵控制的,所以足以撑起整个境。

    以前的灵被火灼伤,不能轮回,不过由卻昭押解去往冥界的灵,不走息澜道。

    卻昭遇到镜焲后,便改动了束缚花灵树的咒术,就算被误伤,冥界的牢狱里待上百年也能轮回。

    上次境里出现的,不能算真正的咒文锁。

    此次钻进体内的咒文锁,才算是真正地为她所用。

    至于判官......

    他似是不愿多言。

    七日后,华凌祁没了病气才到宫里谢恩。

    接近盛夏,天气愈发炎热。

    巍峨的宫门,气派的矗立在她面前,无处不彰显着,宫殿的权势地位。

    宫门口的阴影处站一位着绛红官袍的人,华凌祁眯眼看过去,是久未蒙面的裴旻易。

    待她走近,说:“旻哥,在此处等人?”

    裴旻易稍顿片刻,说:“替朋友捎句话给你,世间盛大繁华,二姑娘当珍之爱之。”

    华凊顾不入朝堂,放荡不羁,华昀不在中都时,多数都是到各地游玩。

    他曾说:“阿祁,莫要总想着厮杀,大好的年华消耗在荒凉北地,世间繁华,玩乐才是正经事。”

    华凌祁眸中波澜无惊,说:“世间如何,与我无关,我只想活命罢了。”

    宫门外有风,吹动裴旻易的官袍,他沉默良久,说:“知道了,你入得这道宫墙,此后,便再没有旻哥了。”

    华凌祁略显阴郁,看着他穿过朱漆宫门。

    远离的背影,天地悠长。

    他们是权势争斗的棋子,无论哪个党派赢,粉身碎骨地,终究是棋盘上的子。

    ******

    宫中设小宴,此次消除疫病有功者皆赏。

    尚颜湫摇着凉扇小声抱怨道:“修建街道的事交接给司空署了,我再请你吃酒还有何借口推辞!韵湘楼里新来几个姐儿,野得很,宴会结束,去不去?”

    “行啊,野才够味儿。”几案上除了摆放小菜还放着一碟碎冰,骆煜安捻起一块放进嘴里,“咔吧咔吧”嚼着。

    尚颜湫扇子指着他,笑着说:“放眼望去,中都没几个公子哥儿玩得过你,偏巧还都愿意找你。”

    说着,笑意渐消,连连叹息。

    尚颜湫之前总念叨,骆煜安知道他想说什么。

    华凊顾和他很像,若不是俩人有怨仇,还以为骆煜安被夺舍了。

    觥筹交错间,殿内进来一人。

    尚颜湫的扇子掉了。

    骆煜安也跟着看过去,只见,华凌祁着素袜款款而来。

    烈阳探进殿内,于她面前阳光铺起一道夺目的路。

    她整个人被包裹在光里,泛着柔亮。

    六年前,稚嫩的脸上还带着些许英气,如今卸下来,艳丽孅弱【1】,毫无攻击性。

    尚颜湫说:“这,这是华家老幺?她长这样!?”

    她长这样,中都城里哪家女子比得上?只怕敦敏皇后在世,也要黯然失色。

    骆煜安闷了口酒,盯着她,还是那双眸子,看哪里都是,又冷又轻,就算嘴角带起的笑意,也热切不起来。

    骆煜安警惕地又看过去,可是连那抹笑也在这燥热的天气里融化掉,寻不到了。

    自几日前,得知华凌祁大病,他便觉不对。

    大巫曾说,她是一副残破不全的魂魄,体虚身弱时常遇鬼怪之事。

    他常看手掌中的阴阳鱼,直到他身处一片苍茫。

    若说第一次入境过后,像是做了一场梦,那这次,他记得自己说着不熟悉的话,催动没见过的术法。

    他记得,那人不是他自己。

    却又是他自己。

    华凌祁跪在殿内,俯首,露出白玉侧颈,耳后白净,并无异样。

    骆煜安双眉紧锁。

    “瞧那侧颈,不知摸一把有没有姐儿们那般销魂。”尚颜湫咬着拳头,轻声对骆煜安说。

    骆煜安冷眼看他,说:“狼崽出笼,不怕残了废了,你有胆就试试。”

    尚颜湫扣着指甲,说:“算,算了吧。”

    “华......”萧岂桓开口嗓子有些干哑,轻咳一声说,“华凊顾的罪虽未定,但嫌疑未除。华凌祁,郡邸狱里六年,思过如何?”

    “回陛下。”华凌祁端正身子跪着,说,“臣女每日清净三业,誊抄往生咒百余遍,诚心诚意祈福,望战死军士的英魂往生净土。 ”

    “都说武将最爱两样东西。”姜锦妩朱唇轻启,上身微倾,说:“你自小跟着华昀,说说。”

    “回太皇太后,臣女不知别的武将如何。”华凌祁叩了叩,说,“我阿父最爱的便是先帝赐的佩刀,和陪他驰骋沙场的战马。”

    “哀家也爱好马,朱雀大街已毁过半,郡邸狱回不去了。”姜锦妩侧眸对萧岂桓说,“皇帝,让她来哀家的养马场做个厩长,如何?。”

    “太皇太后,那些马都是您的心头肉,改天哀家再寻个仔细的人。”赵嬍衣说,“华凌祁该先好好学习规矩才是。”

    “既然出来了,尽其所能才是,规矩么,双容自会教导。”姜锦妩神色微沉,说,“她上过战场,懂得怎样照看。”

    言语至此,萧岂桓垂首,说:“是,有劳太皇太后安排罢。”

    骆煜安扔了手里的点心,尚颜湫看见了,诧异道:“这是今年三月的桃花,一开就采摘下来,放到冰窖里存着。一大早冰镇的桃花做的酥糕,很是新鲜,入口清香,绵滑软糯。怎得不吃了?”

    覆冰的桃花?

    骆煜安更不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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