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凌祁边往家走,边自顾自地拿帕子擦拭被碰过的地方,这时,屋顶上翻下来一人,她也不理。

    “再擦得脱一层皮。”那人说。

    “热闹好看吗?”华凌祁眼皮都没抬,问道。

    转角处走出一人,黑色劲服,肩膀两边湿濡一片。

    王福源挠挠络腮胡,说:“我打不过他。”

    华凌祁正视他片刻,说:“查的如何?”

    王福源收敛懒散,说:“我说了,怕你夜间做噩梦。”

    华凌祁说:“不说,夜间做噩梦的怕就是你。”

    王福源自讨没趣,老实说:“沟道里的东西确实蹊跷,像是浸泡许久的皮子。”

    “做皮影用的?”华凌祁问。

    王福源讶然道:“看着像,元延初年冬,洛水河上也飘过这玩意。当年奏谳掾处置此案的结论便是城中皮影匠人废弃掉的皮子,便不了了之。”

    “当时任奏谳掾一职的是高修元。”华凌祁紧攥着帕子,说,“有人想翻皮影案。”

    她没跟王福源提境里所见,可这事跟境有很大关系,说了,他不信,不说,这事还得需要他继续查。

    她依稀记得,在境里那位魏其王家的世子说,那些傀影可能是人皮。若是这样,朱雀大街官沟里的很可能跟那些东西脱不了干系。

    骆煜安是否见过,或者是不是还记得那些皮影都不好说。

    “元延初年冬......”华凌祁说。

    元延初年冬死了许多人,北地的、拢州的、沂州的。居心叵测之人,想迁出皮影案,为何还非得闹出昙蒲疫病?

    “皇上染病原由如何?”华凌祁问。

    “太主家死了一个面首。”王福源说。

    太主家的面首出自公车署,那地方鱼龙混杂,确实极有可能将疫病传播出去。

    “身份查清楚了?”华凌祁问。

    “一清二白。”王福源说,“穷乡僻壤出来的学子,来了中都,人才济济,更是施展不了什么抱负,又找不到门路,长得还行,有了歪心思。”

    “还有件事。”王福源说,“中都城里有不少悍羯散部,皇上命武宣候秘密彻查,逐一剿灭,不过有一支线特别奇怪,至今找不到窝点。”

    “有何异动吗?”华凌祁说。

    王福源指指上面。

    “宫里?”华凌祁说。

    “若真是宫里,有没有可能是,悍羯王子。”王福源说。

    华凌祁进过几次宫里,没见过那位质子。

    悍羯王和日善对堂柔公主不错,六年前和亲,过去便是王后位。

    礼尚往来,这位质子应当过得差不到哪里去。

    他过得舒坦,华凌祁便觉得不好。

    “那咱们送侯爷一份大礼。”华凌祁笑道。

    王福源觉得这笑,不怀好意。

    华凌祁扔了帕子,突然问道:“你本就长这样?”

    华凛阴和她说过,影子不得让除主子之外的人知晓其样貌,那么这有可能不是他本来的样子。

    王福源支支吾吾地说:“算,算是吧。其实我是女子,你相信吗?”

    华凌祁不信,所以她转身就走。

    修整朱雀大街时,王福源被使唤着下水。

    那日他去找华凌祁盛药,脱了靴子倒水,把裤腿往上挽,血海穴附近文着一朵海棠。

    他故意给华凌祁看的。

    夜间,华凌祁站在白梅树下写字,王福源等她墨完才下来。

    华凌祁搁了笔,等着他开口。

    “你倒是一点不惊讶。”王福源说。

    “从你在宫门口说,骆煜安一战成名,马上封候时,我便起了疑心。”华凌祁说。

    骆煜安平乱有功,哪里还未传出什么封侯的风声,他却在华凌祁耳边说“封侯封侯”的。

    不为别的。

    只北地有的一种烈酒,原叫“封侯酒”。

    北地严寒,打仗时,再多棉衣都于事无补,这种酒,辛辣,驱寒暖身。

    上战场前,军士们每人装满酒袋,高呼“一战封侯咯!”

    可是,军士们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北地的无名碑林越来越大,葬的都是回不了家的英魂。

    一战结束,华昀便带着生还的将士,酹酒于碑。

    后来,这种酒便称为“封侯浇酒。”

    华凊顾不能上战场,却是最爱“封侯浇”,常说,中都的酒不好,男儿就该喝这般的烈酒。

    所以每次从北地回中都,她都记得装几袋。

    “你是我兄长的影卫?”华凌祁问。

    “现在是你的。”王福源嘴里叼着根草茎,说。

    华凌祁神色渐暗,说:“我兄长出事,为何你平安?”

    “主子要我活,我哪敢死。”王福源说。

    像这样问一句,他回半句,华凌祁显然没兴趣,她换了张新纸,默不作声地写起字来。

    “......影卫其实是一影一卫,跟主子去西南的是影斓,我叫卫琅。主子临行前,叮嘱我,他若有不测,我便就是二姑娘的影卫,任凭差遣。”王福源说。

    笔尖停顿,华凌祁紧紧握着笔杆,说:“我哥哥他知道,他知道......”

    “知道。”王福源说,“正因如此,华家只能留一人,便不能是他。”

    王福源慢慢与她讲了,揽月夫人设立的影卫府,本是一人一影,但华凌祁不肯收,便寄在华凊顾名下。

    如今谁在掌管?王福源却不说。

    他们被送出来时,喂了药,五官不灵,不知道影卫府在哪。

    六年前,王福源不找华凌祁讲明,因为她能力不足以支配一个影卫,华凊顾留着他有用,便不能让无能之人早早将他废掉。

    华凌祁知道他现在也不认,因为他不曾摘了面具,心甘情愿地俯首。

    ******

    这日轮休,天色灰蒙,暴雨降临。

    景龙大街的宅子,华凌祁辞别温茛知,便让哑奴带了伞,出门去了。

    她们此行前往照泽寺。

    许久未来,照泽寺似是早已修缮过,与她印象中不太一样。

    寺门口原有两棵高大的松柏,像门神似的,耸立着。据老和尚说,已有五百多年了,如今门口空荡荡的。

    台阶之上是一位着青灰衣的和尚,长身而立。

    见了华凌祁,单手立掌,施礼道:“方丈说,今日天气好,定有故人登门,特命一然在此等候。”

    哑奴抬头看了看黑云压顶的天。

    一然带着两人进了后院,到禅房门口,他说:“方丈只请姑娘一人。”

    哑奴不肯离开她太远,便在门口廊下靠着石柱等着。

    华凌祁知道和尚们清心寡欲,了尘属当世第一。

    了尘大概从不在此处待客,禅房内,一桌一灯一椅子一床一书架,除了经书,便是挂画,码的整整齐齐。

    唯二的东西便是地上的蒲团,了尘坐在一个上面打坐。

    桌上煮着酽茶,轻烟袅袅。

    华凌祁顺势做在他对面,托腮打量着他。

    记得幼时来寺里,他总弯腰与她说话,声音低低沉沉,听起来也像是在诵经。

    了尘具体长什么样子,想是想不出来的。

    可是没这般瘦骨嶙峋,许是年事已高,皮肤上已有点点老年斑。

    “二姑娘瞧出什么来了?”了尘缓缓睁开眼睛,笑着说。

    世人道颜老珠黄,了尘可能不染红尘世,他的眼睛纯净明亮,像后山那片光照着的泉水。

    “方丈脱尘成仙,我这等凡人能看出什么?”华凌祁说,“我此次前来跟您道谢。”

    了尘说:“莲珠是太皇太后赏赐的,为何谢老衲?”

    华凌祁说:“和尚也要听好话?”

    了尘爽朗大笑,说:“二姑娘能来,说得难听老衲也高兴。”

    “是吗?那我说件让您不高兴的。”华凌祁说,“朱雀大街官沟里的皮子是什么东西?”

    了尘依然和善地笑着,说:“老衲称你二姑娘还是上仙?”

    “有何区别?”华凌祁说。

    了尘转动手中念珠,说:“姑娘何时知晓的。”

    “刚刚。”华凌祁说,“朱雀街、洛水河,与此有关联的便是泽水河,照泽寺也在泽水河之上,您说巧不巧。”

    了尘静默不语,念珠转动不歇。

    她盘着腿,有些麻,起身推开窗子,外头骤雨顺着瓦瓴急下,击落地上,溅起水雾,古刹角檐下的风铎雨中乱颤。

    院中有个陶瓷鱼缸,雨打在睡莲上,它就垂下去,雨水落,它就立挺起来,周而复始。

    雨声太大,华凌祁就势靠着,说:“照泽寺的水都排到哪里去了呢?地下的暗河?”

    了尘念珠停顿,看她片刻,说:“暗河之上是后山的长生泉。”

    华凌祁骇然。

    “暗河里养的那些是人皮,人还活着的时候扒下来的。”了尘闭了闭眼睛,说,“长生泉为何长出金莲,因为下面皮子供养着。”

    “为,为何......”华凌祁说。

    “先帝之命......”了尘说。

    “建光八年,先帝听信传闻,说西南烨支族有一种蛊可让人起死回生,遂命人剿灭,带兵的是镇北王。”他看了眼华凌祁,说,“烨支族被灭,都道是先帝追求仙道,痛恨巫蛊,却不知那是他梦寐以求的。”

    “灭了一族的人都没找到,于是将心思放到了照泽寺。”

    照泽寺,照拂世人洪泽,如今戕害这般多的命来供养一人私心。

    “宫里的方士便想着用人皮养莲的办法来。”了尘不忍,频频转动念珠,说,“莲珠的功效,二姑娘领教过了吧。”

    华凌祁垂头不语。

    了尘继续说道:“可是,肉身凡胎服用莲珠有什么用呢。”

    “莲珠从何而来?”华凌祁问。

    “后山的莲是一位仙尊所赠。”了尘目光深远,望着窗棂说,“原本是救人的......”

    华凌祁心中微颤,急声问道:“是,是否着蓝衣,长得......”

    江客舟长得如何,她都快忘记了。

    “是。”了尘说,“二十多年前,一位施主病重,那位仙尊途径此地,说她有仙缘,便赠了一个丹药,续命一年,那位施主陨落后,丹药却回到了照泽寺内。”

    烨支族大战后,惠帝萧現未寻到蛊,方士为保命,便与他说,照泽寺中算得一颗仙丹,不过,已救过一人,消耗许多元气,还需将养几年。

    华凌祁还沉浸在江客舟竟这般早的来过人间。

    境里焕焕叫她卻昭,说她是昭陵阙守门人。

    具温茛知讲述的《烟海志》,她推测,焕焕可能就是镜焲,毕竟他没现过真身,不能确定。

    那......江客舟收她为徒是为什么?

    “于是,方士便想出这么个害人的法子?人皮养在暗河许多年,怨念深重,用什么办法镇守的呢?”华凌祁感觉有些恶心,蹙眉道。

    “那里设置了结界。”了尘说,“可是六年前,结界松动,人皮出来横生祸事,便知此事非我等能控制的。”

    “那些皮子可能引来疫病?”华凌祁问。

    “朱雀街塌陷,确实修建不善。他们不会引来疫病,活人便不好说。”了尘知她会这般问,说,“他们其实没那么聪明,也不是一起去的,是一点点飘过去的。你知道那些人皮为何集聚到朱雀街吗?为莲珠。”

    “方士们不敢管,您不能管,所以最后的莲珠,您假借佛祖名义,给了我?”华凌祁说。

    “因你能从幻境中全身而退。”了尘说。

    姜锦妩当是知晓此事,所以她一直未曾动过莲珠的主意,大概也是恶心。

    “您早知我是......”

    华凌祁未说完,便听到门外一阵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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