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哭眼睛就不漂亮了。”华凌祁弯腰对还在哭泣的妧妧说。

    妧妧不哭了,委屈的看着了尘,身体止不住的打颤。

    “那你说说,为何将了尘方丈和丞相带进你的境里呢?”华凌祁问。

    妧妧矮身施礼,蓦然抬眸,对华凌祁说:“上仙,得罪了。”

    华凌祁感觉一阵目眩,便趴在一处柔软丝滑的地方。

    还没反应这是何处,两只芊芊素手朝她扑来,她振翅便飞,可没飞多高就被捉住了。

    那双手的主人喜不自禁,边跑边喊道:“七哥!快来看。”

    华凌祁被手掌盖着,透过缝隙,看过一路风景。

    这是一处庭院,她大概化成了一只会飞的小虫似的,刚才停留的地方是一簇花丛。

    手慢慢打开,华凌祁这才看清,现在处于满屋堆放着画卷的室内。

    “妧妧,我正在作画,莫要打扰!”

    是一卷书的声音。

    华凌祁努力转着小眼睛去看他,又被妧妧的手盖上。

    妧妧本名裴妧,是从俞州裴家迁至中都的大户。因为年纪小,爱玩,初到中都四处闲逛时,不慎落水,被在外作画的一卷书所救,至此两人相识。

    一卷书排行七,妧妧便称呼他七哥。

    “你的画再不卖出去,墨都要买不起了!”妧妧噘嘴气道。

    “画卖不出去,卖身不就行了。”一卷书举着笔杆,嬉笑道。

    “这位小公子,不知道多少钱才够买你啊!”妧妧俏皮地凑近一卷书,说。

    一卷书的笔落到妧妧脸上,笑道:“千金难买。”

    妧妧作势要打他,伸手时,华凌祁趁机飞出来,落到漆镜上。

    竟是一只蓝色的小凤蝶。

    “啊,找到你了。”

    华凌祁抖抖翅膀,看过去,一双微弯的眼睛正盯着她。

    镜焲伸出手指,含笑说:“上仙实在好本事,幻化成这么个小东西。”

    他为华凌祁施展术法,问:“有何要说的?”

    “你既然能让我说话,也能将我变作人形吧?”华凌祁说,“还有,你这样他们看不到你吗?”

    “他们看不到我。”镜焲说,“你这样挺好的,放入袖中便能带走。”

    小凤蝶落到骨节分明的手上。

    眼前的场景好像幻化成宴席,在华凌祁看来众人面容皆是模糊一片。

    只觉得镜焲缓缓落座,她飞到镜焲衣襟上,问道:“这是何处?”

    镜焲端着杯盏,闷了一口酒,说:“你听。”

    殿内,两排雁鱼灯整齐排列。位于中间的高位上端坐着一人,挺拔伟岸。

    內侍从殿外疾步走来,跪下施礼,尖细地声音说:“陛下,七殿下已有三个月没有发放俸禄了。”

    皇帝对于这位母族出身低微的皇弟,仅限于平时內侍们回禀,也只知道他沉迷作画。

    “朕知道了,去少府支出,另外苍州进贡的绢丝布帛拿上,还有俞州的绵枨金橘。”皇帝说。

    內侍得了口谕,便退出去了。

    众臣齐呼:“陛下仁厚贤明。”

    “说到贤。”皇帝说“应贤良方正,策问甲等者两名,来自辟雍的固敛声和泾州零飏的施学廉。”

    固敛声?那是......

    两人跪在殿内,齐声说道:“谢陛下隆恩。”

    “好好好,朕得两位良才,社稷必将日臻完善。朕今日高兴,你们有何心愿,一并说来。”

    华凌祁推测这位应是高祖皇帝,萧道远。

    听说,开国初年,战乱纷争,这位踔厉风发的高祖皇帝平定四海,大齐的版图才逐渐稳固。

    “陛下,微臣有一事。”施学廉踟蹰片刻说道。

    “何事?”萧道远问。

    “是......微臣恳请陛下赐婚。”施学廉说。

    “这是喜事!”萧道远开怀大笑道,“不知爱卿思慕哪家姑娘?”

    “裴延尉的侄女。”施学廉说,“裴妧。”

    风吹过,雨滴溅落到小凤蝶的翅膀,微微抖了抖。

    再睁眼时,华凌祁正趴在酒肆的屋脊上,镜焲执竹伞站于她身边。

    华凌祁抖动翅膀飞到镜焲执伞的衣袖上,往下看去,街上一户人家正准备成亲,门口挂着红绸,院内高朋满座,阴雨绵绵也阻止不住的热闹。

    华凌祁只能看到人群中一抹红色绸带扬起,她目视不清,但知道那就是一卷书。

    他弃甲曳兵似的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灰心丧气地垂首。

    “一卷书的母亲是出身微苦的农家女,听信算命先生之言,亲人倾家之力送她入宫。宠幸一日,换来囚困一世。”镜焲说。

    “不值得。”华凌祁说。

    镜焲垂眸思量,说:“倾尽一生换一次回首,我倒觉得值得。”

    华凌祁想起初见他时的满目悲凉,或许用情至深之人才能同感深受。

    不过她如今并不明白这等不划算的买卖。

    画面像是撕碎的花瓣,纷纷扬扬。

    华凌祁与镜焲落在庭院中一棵海棠树上。

    她以前住的府里也有一棵这般大的树,以前她喜欢在树上寻一处舒适的地方睡觉,以前兄长就坐在树下石桌旁看书下棋,以前阿姐也会端着做出的新样式糕点扬声喊她,以前爹爹绕着树追打她,以前......

    “卻昭!”镜焲拨动小凤蝶的翅膀,喊道,“莫要受境影响。”

    华凌祁猛然回神。

    镜焲轻叹道:“果然这点魂识还需将养。”

    华凌祁懵懵懂懂,这时听到树下有人说话。

    挽着篮子的婢女说:“这棵海棠还是夫人刚入府时栽种的,树长得这样旺盛,夫人却......”

    另一个婢女安抚她说:“夫人每年去照泽寺上香,福泽深厚,定能挺过这一关。”

    挽着篮子的婢女抹着眼泪说:“要是......要是来个厉害的新主母,我们往后怕是过的都是苦日子。夫人对我们好,却没有子嗣。”

    “听闻固太傅出了事,咱们太傅正在四处奔走,忙着救人呐。”另一个婢女说,“夫人病的这样厉害,太傅也都几日没回府了。太傅是个痴情的,夫人未得子,那几位妾室也不能有。”

    施学廉出身寒门,他与固敛声常意见不和,却从未钻营蝇营狗苟,能站稳朝堂,各种艰辛,如人饮水。

    境里的时光走得很快。

    施学廉颓废的伏在床边,握着裴妧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像眨眼,她便消散了。

    “妧妧,我求到一颗丹药,服下便好了。”施学廉说,“桥山的枫叶红了,我带你去看。”

    “出现在凡间的第一颗莲珠。”镜焲说。

    小凤蝶落在镜焲肩上,问:“何为不见赠药之人?”

    “问的是那师父吧。”镜焲侧眸,指尖轻触小凤蝶。

    “你知道是何人?”华凌祁问道。

    “尚不清楚。”镜焲说,“吾整日忙得很,哪个小仙都配让吾记得吗。”

    无论他是镜焲还是骆煜安,都一样的狂妄自大。

    小凤蝶触角抖动,飞走了。

    裴妧服过莲珠,得以续命。垂暮之年,经常坐在树下失神,有时哭有时笑。

    府里的婢女们都说她痴傻了。

    可她知道,自己已是踏入冥界的半人不鬼。

    裴妧最后一次去照泽寺时,下着大雪。她头上戴着一支海棠簪花,被宽厚的氅衣裹着,但衬着她更加消瘦单薄。

    婢女们搀扶着她,可走了一半的石阶,便体力不支,摔倒了。

    雪太大,路很滑。

    裴妧抬头望着无尽的石阶之上那两棵萧条的松柏,手抓着落雪,闷声痛哭。

    泪水融化地上的雪,人心却更寒冷。

    梵钟悠远绵长,裴妧于漫天飞雪中合上眼睛。

    裴妧去世后第五年,照泽寺后山长生泉中长出一截金色的莲茎。

    不久后,长生泉下造出来一道暗河,里面皆是孤鬼冤魂。

    那些人皮滋养金莲,很快结出地下茎。

    藕丝,束缚着人皮,犹如茧虫。

    金莲盛开,结出莲珠。

    了尘走过长道,俸着漆盒进献给惠帝。

    方士们围着看了一天,选了一颗。

    还有一颗姜锦妩便让了尘带回照泽寺。

    直到这颗莲珠送到华凌祁身边。

    了尘回到照泽寺,小心翼翼地在院中陶瓷鱼缸里埋了几缕藕丝。

    六年了,陶瓷鱼缸里只长出几片莲叶,从未开过花。

    ******

    华凌祁还没回神,又听到裴妧一声“对不住”。

    原来是阳离和南风搀扶着施学廉走来。

    施学廉颤颤巍巍地伸出苍老的手,想要触摸裴妧,又一时怯懦,欷歔道:“妧妧......你可曾怨我?”

    裴妧咬着嘴唇,嗫嚅道:“以前怨过,如今要跟你道歉的。”

    任时光变迁,可须臾间,竟度过了裴妧一世悲欢,她总是说“对不住”,谁又与她说一声,“对不住”?

    华凌祁接过裴妧手中的海棠花,看了看了尘,对她说:“这时节,海棠花谢,过些时日,桥山的枫叶红了,风景也是美不胜收的。”

    裴妧泪如雨下,点点头。

    此时,天边出现一尊巍然屹立的佛像,单手立掌,慈悲为怀。

    “了尘。”

    空幽的佛音激荡于天地。

    了尘对众人双手合十施礼,道:“我此生不负佛祖,前尘旧怨已了,缘尽缘散,老衲就此别过。”

    裴妧拽着他的袖袍一角,战战兢兢地说:“七,七哥......”

    了尘看着她的手,说:“妧妧。”

    裴妧松开手,泣不成声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莫要打扰。”

    了尘与她默然相对,说:“妧妧,且去轮回吧。”

    他毅然决然,迎着光,走向佛祖,去往属于他的净土。

    白鬼使扬幡,黑鬼使举刀。

    紫衣判官对华凌祁说:“上仙,时辰差不多了。”

    华凌祁拿出线香,分给其他人。

    一道人,两线香。

    裴妧的身形慢慢化作尘烟薄雾。

    她对施学廉说:“我执着海棠花开,从未看过枫叶飘落,若有来世,我寻你一道去。”

    施学廉突然呜咽不止,喉间哽咽,说了几次才出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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