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了驿馆,华凌祁已听到四次这种怪异的声响。

    她曾走过冥界的息澜道,火焰里挣扎着千张百孔,每一声哭泣都诉说着自己的痛。

    那一阵阵嘶声力竭地鬼泣,都要将人撕碎了。

    华凌祁叮嘱哑奴,待在驿馆,趁着月色,便只身出门。

    驿馆周围长着许多分叉很多的带刺矮树,结出的果子圆鼓鼓的,犹如花生大小,也带着两三根刺。【1】

    华凌祁孤身站在林间许久。

    具小吏说,这些树原本不会发出怪声。但六年前的一天夜里,只要风大,这声音就会让人听得毛孔悚然,所以当地人称之为“招魂树”。过往的鸿翎急使宁愿多赶近二十里的路,晚上都不愿停在庐襄驿馆。

    华凌祁提着灯笼靠近,矮树上的果子皆有一个针刺的小洞,里面竟莹莹发着光。

    “做什么半夜不睡觉?”

    华凌祁心下一惊,回头看到骆煜安阴沉着脸站在她身后。

    “像不像陶埙?”华凌祁又凑近灯笼让骆煜安看。

    “好雅兴啊。”骆煜安幽声说。

    华凌祁不理会他的调侃,手指一翻,指尖多出一片薄刃刀。她小心的划破矮树的果子,里面竟是虫卵。

    骆煜安将华凌祁拉到身后,摘了手套,聚起流火打了过去。

    虫卵不堪一击,瞬间化为乌有。

    “这是蛊虫。”骆煜安说,“小心些。”

    华凌祁却想起前些日子上林苑的刺杀,林间蛊虫爬过来的时候,他往她手臂上就是一刀。

    “你自己不想暴露身负流火,竟平白让我留血。”华凌祁说,“等回到中都,我做一块镶金的匾额送到府上,就写‘忘恩负义’四个大字。”

    “就你那点俸禄还镶金呢。”骆煜安不以为意,说,“姑娘的情义,我记着呢。不知你想要什么回报?”

    “侯爷觉得自个儿的命值多少?”华凌祁说,“折了钱给我就成。”

    “算来算去,把自己赔给你最划算。”骆煜安还握着她的手,说,“要不要?”

    华凌祁仰头,温热地气息柔柔地洒在骆煜安的喉结处,顿感一阵口干舌燥。

    这人,什么都没做,却蛊惑着他有种灭顶的疯癫。

    昏暗的烛灯跳跃了一下,阴森森地照着两人。

    骆煜安凑近华凌祁,哑声问:“要不要?”

    “你这算以身相许还是恩将仇报?骆煜安,中都莫非真是你的牢笼?”华凌祁笑了笑,说,“出了中都便四处撒野,不送匾额了,送一条链子拴在这漂亮脖子上,如何?”

    “没想到你有这等癖好。”骆煜安松开她,大笑道,“想怎么疯玩?自当奉陪。”

    这时,又一声鬼泣,似涟漪荡开。

    “这树上其实不是果子,不过是树枝膨大的刺,里面被蛊虫蛀空,正如你所说,犹如陶埙,风吹过,就会发出声音。”骆煜安说。

    “你早知道蛊虫怕火?”华凌祁端正地看他。

    骆煜安底气不足,说,“那日伤你实在情非得已。”

    “这也叫“缕”?悍羯可没有这等养蛊的能人异士。”华凌祁指着矮树说道。

    “确实。”骆煜安说,“六年前就开始的筹谋,或许西南通敌案只是引子。”

    “西南……”华凌祁呢喃道。

    “庐襄驿馆距司隶将近三百里,此地圈养蛊虫,若月栎与悍羯图谋不轨,司隶便是下一个拢州。”骆煜安说,“不过,悍羯王庭已知晓阿古勒逃走的消息,昭告天下缉拿,无论是悍羯王庭的还是其散部,经过此事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月栎呢?你们怎么打算的?”华凌祁问道。

    “眼下还未探寻到月栎的消息。”骆煜安说。

    华凌祁说:“蛊虫恐饲养不易,不然不会等到六年才见到上林苑的那几只。”

    “我已派阳离等人去周边勘察,有异样随时来报。”骆煜安说,“成蛊确实耗费心力,所以大齐其他地方应当没有蛊虫的窝。”

    “这些怎么办?”华凌祁见他注视自己,那眸光里似是隐藏着温情。

    “我想......”骆煜安说。

    华凌祁打断他,说:“侯爷还是别想!你莫要这般看我,血可不能用。”

    骆煜安手掌翻转,燃起一簇火光,邪魅地说:“我想给你看看银花火树。”

    “侯爷,请先别动手。”

    华凌祁和骆煜安侧身看去,来人一袭紫衣,眼带白绫,手持一盏橘红灯笼。

    骆煜安握拳,瞬间熄灭的光亮,使林间更加幽森。

    “他是......判官?”华凌祁说,“我们入境了吗?”

    骆煜安看着掌心的阴阳鱼,沉静地说:“不曾。”

    “小生归海聿凃,宫中新来的方士。”归海聿凃拱手施礼道。

    “我们既没有入境,为何判官会出现在这里?”华凌祁问。

    这也是她疑惑的,幼时朦胧中也曾见过判官,那时分不清境里境外。不过,长大后,她记得很清楚,每次见他都在境里。

    “小生有官职在身。”归海聿凃说。

    “你是不是判官?”华凌祁问。

    “是。”归海聿凃说。

    华凌祁掐着自己的手指,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在归海聿凃眼前晃动。

    “视物无碍。”归海聿凃轻挡她的手腕,说。

    “那你为何总带着白绫?”骆煜安饶有兴致地看他。

    骆煜安特别在意他的白绫,不,应当是镜焲在意,那层薄纱似乎隐藏着什么。

    每当看到那条白绫,心底有种冲动,像是怒火、愤懑、歆羡甚至嫉妒,横冲直撞。

    “若可以......”归海聿凃说,“莫要去做那神尊了,这样就很好。”

    “哦?听意思,跟镜焲有关?”骆煜安玩味地说。

    “......还是先解决蛊虫吧。”归海聿凃说。

    南风从黑暗中疾速奔跑,微喘道:“主子,查清了,附近没有这种矮树。”

    阳离身后跟着几名绣衣也匆匆赶来,说:“驿馆周围的各类草树也翻查了,没有找到蛊虫。”

    大齐如今的国力与财力,无论哪一方挑起征战,都是自损八百。

    “阳离带着兄弟们先回去,明日一早派几个人把伯劳送到中都延尉署。”骆煜安挥手说。

    绣衣们得了令,逐一撤走。

    “月栎这是冲着中都去的?”华凌祁沉思片刻说,“千妃正值隆宠,十年之期未到,这是何意?”

    “稍后回驿馆再商议。”骆煜安说,“小玉兔,不让用火也不能用血,难不成吃了啊。”

    小,小玉兔?!

    归海聿凃活了几千年,就算是镜焲神尊都不这么叫,如今仗着自己是凡人倒有恃无恐。

    “唤小生归海便罢。”归海聿凃说,“烦请姑娘借一滴血,侯爷用流火连同血注入地下,蛊死卵枯。”

    华凌祁用薄刃划破手指,滴到骆煜安掌心。

    骆煜安掏出帕子把她伤口严严实实裹住。

    华凌祁:“......”

    “知道我会心疼人就行。”骆煜安不管华凌祁此刻脸色多精彩,自顾自地燃起流火。

    他掌心朝下拍到地上,流火顺着“招魂树”的根茎蔓延开去。

    “招魂树”枝丫乱颤,若不是知道里面住着蛊虫,这场景当真绚烂。

    此时无风,鬼泣的声音,在深夜的林间凄惨喊叫。

    归海聿凃手结法印,片刻,惨叫消散,只闻虫鸣。

    “小生刚设置了结界。”归海聿凃说,“直到虫卵灭尽,结界便撤掉。”

    “残忍。”骆煜安“悲恸”地说,“断子绝孙。”

    “刚是谁还想把人家子孙都吃了呢。”华凌祁拆了帕子,说,“侯爷这帕子多久没清洗了。”

    她手指细长,指尖夹着帕子凑到鼻尖嗅了嗅。

    骆煜安侧眸,她无意流露出的妩媚,他在这无端的招惹中生出些别的念头,他不能再这么看了,夺了帕子,转身就走。

    华凌祁不知他何意,问归海聿凃说:“判官为何来凡间?宫里知晓你是......”

    “西南有异,若不入境,恐二位有心无力。”归海聿凃说,“小生只与宫中讲清其中利害,他们并不知晓小生来处。”

    华凌祁侧眸看着“招魂树”。

    姜锦妩与萧岂桓应当都得到了关于月栎国或者西南异动的信息。

    一位派一个服用过莲珠的。

    一位派一个“装神弄鬼”的。

    哦,还有一位,赵氏亲眷,大概是太后强行让萧岂桓放的人。

    回到驿馆,骆煜安竟坐在院中小桌旁。

    天色灰青,鸡鸣犬吠。

    归海聿凃白日只能躲在阴凉处,所以率先告辞回屋做隐士高人了。

    华凌祁将早已熄灭的灯笼放在脚边,笑道:“今日还要赶路,侯爷这般精力充沛,不作休息?”

    “正想着摘星揽月送给你。”骆煜安将盛着温热的茶盏推给她,说:“中都来信了。”

    小吏们打着哈欠出门,准备清扫院落,边走边小声议论。

    “昨夜听到鬼哭了吗?”拿着扫帚的小吏睡眼惺忪地说。

    “前半夜听得我心烦,后来堵着棉花呢。”端着盆子洒水的小吏说。

    “我跟你讲啊,昨夜那鬼哭狼嚎地要翻天似的,后来一下就没声了。”小吏撑着扫把说。

    “没声了?”要洒水的小吏停下来,说。“怪事。”

    “今晚再听听,说不定啊,招到了魂,走了呢。”小吏接着扫起地来。

    骆煜安为自己斟满酽茶,说:“御史大夫周薯任丞相,御史丞贺立甫擢升御史大夫。还有一事,贺立甫长女为后,秋猎一过,行立后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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