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斜躺在树上,宽大的袖袍随着微风飘动,她半合着眼,懒散闲逸:“神尊为何偏爱红色?”

    红衣镜焲依靠树下,漫不经心地动着指尖施术法,附近的花灵树抖了抖,花瓣纷扬,乐此不疲:“自然是,活了几万年,想着娶妻。”

    “天界结识伴侣也并未喜穿红衣的传统。”女子探出脑袋,“神尊再不住手,我的树都要被你薅秃了。”

    “唉,闲得很,”镜焲停手,起身拍着沾衣碎花:“近来妙玄真君犯了点错,帝君命他凡间历劫,上仙有没有空一道去凑热闹?”

    女子双脚相叠,手枕在脑后:“我忙着呢。”

    “睡觉也算?”镜焲长袖一扬,女子不慎翻落下树,见她安然落地,稳住身形,又说,“花灵树近来老实,你都快闲到自己开花了,走了。”

    卻昭每次到凡间,平定恶灵闹出的血雨腥风,头一次体会到人间极乐。

    她盯着裹着玲珑剔透糖衣,嫣红欲滴的糖葫芦,奇道:“为什么我看着这东西,嘴里直冒口水?”

    镜焲幻作富家公子的模样,手抵着唇掩饰笑意:“这凡间吃的东西颇有讲究,吃食需与着装配色。”

    卻昭问道:“什么意思?”

    “着什么颜色的衣服,用什么颜色的吃食。”镜焲继续胡说,“比如我这身红衣,今日我就吃与红色相关的食物。”

    卻昭往下看了看一身的白衣,垂头瞥见镜焲的腰带,顺手抽出来系到自己身上:“如此便可以了。”

    镜焲自作自受,欲言又止,只好买了糖葫芦给她,但她啃完糖衣却不愿再吃。

    直到有个孩子把那粘手的糖葫芦撞到地上。

    一位妇人追来,扶起孩子,急忙跟卻昭道歉。

    细问才知,这妇人与孩子来京中寻夫。

    她的丈夫叫周牁,一年前被察举茂才进京为官,妇人叫姳茳,她柔声说:“半个月前收到信,夫君在京中安顿好,我们便赶来了,谁知,竟寻不到人了。”

    镜焲:“死了还是消失了?”

    姳茳有些忌讳,嗫嚅片刻,仍温和地说:“说是持节任使者去了番邦后,杳无音讯。我们在京中没有认识的贵人,打探不到消息,也跟官府递了不少钱,这边租住的房子已经交不起租了。哦,姑娘放心,衣裳我定然赔给你......”

    卻昭并不在意这身衣裳,倒是姳茳身边的孩子,已到深秋,还着夏季单衣,虽不破旧寒酸,不过冻得着实可怜。

    他仰头,望眼欲穿盯着卻昭手里的蜜果,卻昭把纸袋递给他,孩子怯懦地看着姳茳。

    卻昭说:“你吃吧,我就不用你娘赔衣裳了。”

    孩子只捻了一颗,小心翼翼收着,低声道谢。

    送走两人,镜焲环臂倾身看她。

    卻昭也直视他:“我做得不对?”

    镜焲玩笑道:“我以为你会幻化咒文锁,砍了他的手脚。”

    “他不是恶灵。”卻昭扔起一颗蜜果,张嘴接住,鼓着脸说,“我从不杀生人。”

    镜焲笑了,挥着长袖,两人转移到了塞外草原,一个男人的嘶喊直冲耳中,惊得卻昭差点扔了手里的吃食。

    卻昭蹲坐在山丘的一块石头上看热闹:“他今日死在这了?”

    那狼狈的男人就是周牁,此刻正被几个外邦鞑虏围捕,他身上血迹斑斑,依然忠心护着一个少年。

    少年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周牁疯狂地挥动木棍:“你们背信弃义,若我与谦王死在这里,铁骑定会踏平你们的穹庐,让你们无处可居,无肉可食!”

    悍兵并未对他的话有所动容,反而更加放肆嘲笑讥讽。

    周牁的脸被悍兵踩在脚下,他五指抠着泥土极力反抗。

    恍然间,眼前出现一把长刀,持刀的是一位白衣少女,她睡眼惺忪,蹲下来对他说:“你想活命,手中的刀就要比他们的都快。”

    悍兵不知脚下的人为何突然发疯,当最后一个悍兵倒地时,看到的便是文弱的男人,抖如筛糠却紧握着手中的刀。

    镜焲挑逗卻昭,说:“妙玄真君的命不该绝,此处本该筋骨尽断,苦尽甘来,燃起斗志后,成为一代名臣。上仙这一句话,逆天改命。”

    卻昭说:“神尊带我来凡间,不就为多管闲事吗?”

    镜焲含笑颔首。

    周牁拼死带回的少年,成了一朝帝王,而周牁荣以至顶,走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即便如此,这样一位踔绝之能的人,阻止不了亡国之音。悍兵的铁蹄踏破城门,任意屠戮百姓,踩烂百姓的尸体,直入宫门。周牁四十岁那年受奸佞构陷锒铛入狱,妻离子散身败名裂。

    姳茳受辱而死,其子下落不明。

    卻昭对于他人的人生没多少感触,直到此刻恶灵再次出逃凡间。

    破境后,她遍体鳞伤地跟着逃亡的流民一样,蹲在街角,看着满目疮痍破烂不堪的世间,憋闷窒息。

    她不清楚为何有这种难受的感觉,她蹙眉捂着心口,余光看到一只脏污的手,握着一颗干瘪的果子。

    少年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皮肤百孔千疮,但那双眼眸,灿若星辰,他的手往前送了送:“你吃,就不疼了。”

    卻昭把果子含在嘴里,问他:“你觉得,这样的人间……公平吗?”

    少年指着远处的蝇虫乱飞的尸体:“父亲曾说,太平盛世都是很多人的血肉换得的,我并不全部认同。山间野兔都懂得的弱肉强食的道理,牺牲小我并未成全大我,一个长久被欺压的家国,不懂反抗不能崛起的家国,必然成为他人铁骑下的腐骨烂肉。圣上文治武功,我辈当自强,何愁家国被侵占,百姓被欺辱?”

    他的语气平静缓慢,却有着鹰击长空的气势。

    卻昭揉着他的头顶:“那你要做帝王才可还山河这般盛世。”

    他摇了摇头,说:“盛世也不是仅靠权势所为,若帝王为舟,拥趸者愿为水方可远航,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先辈们已然牺牲太多,我等没有抱怨的资格,但求不荒唐此生,不负苍生......”

    话未说完,温热的血飞溅到脸上,她透着血色看着少年被悍兵的长戟穿透的胸膛……

    少年纤瘦的身体倒在血泊中,他的嘴唇艰难张合:“才叫,公平......”

    卻昭的眼眸中满是鲜血,失神一霎,咒文锁悄然缠上指尖。

    那是卻昭第一次杀人……

    她以神明的名义,屠戮生灵……

    脚底淌血,城中陷入死寂。

    凌乱的发丝遮眼,她眸中猩红,回首看着死不瞑目的少年:“来世,我还你太平盛世,山河无恙。”

    经年未落雪的麓山之北,刑台之上覆满素雪,卻昭手脚捆着锁链,纹丝不动。她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身上的血痕,裂开又愈合。

    长睫微垂,她的衣衫侵染成红,白雪也难掩的血迹。

    听到脚步声,她抬眸看到镜焲负手站在眼前。

    镜焲问她:“思过多日,你可知悔改?”

    卻昭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嘶哑地说:“思过多日,我终于明白一件事。”

    镜焲不语,沉默地看着她。

    卻昭轻咳道:“明白神尊为何喜穿红衣......朱雀主火,嗜杀戮......这红衣,就算染血旁人也看不出来......”

    镜焲挥手解开她的锁链,睥睨着蹲坐地上的卻昭:“三界法外之地的守门人不可被红尘迷眼,不可触及三界之内的法度,二百零六道天雷,还未长记性?”

    “我没有情根,不知爱恨喜悲,”卻昭说,“神尊教训的是,神不应存有欲念,我不该被一颗蜜果就哄骗了......长记性了,涉世红尘,断情绝爱。”

    麓山之北的风吹落她的发丝,她说得那般毅然决绝,万念俱灰。

    可自那之后,镜焲再没有穿过红衣,一袭玄青色笼身,如熄灭的焰火。

    华凌祁幡然醒悟时,碎花成雨,已没腰身。

    她湿发贴在眼角,透过朦胧的水雾望去,那看似纨绔放荡却拥有毁天灭地之力的镜焲神尊,眼中嗜血,凝眸看她。

    那袭红衣欺身而来,晕染了周身的水雾,也灼伤了她的眼。

    他把玩着锁链,哑声诱哄:“上仙,神也有欲望,求你,救我......”

    华凌祁身上束缚着逆行的楞严咒,神情迷茫,如梦似幻:“神尊亲自监督,二百零六道天雷打在我身上,跟我讲明白‘神不应存有欲念’的道理,神尊为何生出的欲望呢?”

    逆行的楞严咒攀上她的脖颈,红衣镜焲的指腹摩挲她的下颌,锁链带起的水花顺着她的衣领滑落。

    “自作自受的深情,久别重逢的欢喜,”红衣镜焲说,“庸人自扰的荒唐梦。”

    “神尊也沉迷醉生梦死吗?”华凌祁望进他的眼眸,“三界法外之地的守门人,也能救天界的神吗?”

    红衣镜焲犹如观赏,视线描着她的眉骨:“天界的神自然不允,如吾这般,自甘堕落的神,皆归守门人所救赎。”

    华凌祁似是陷入他的蛊惑,懵懂问道:“我如何救你?”

    红衣镜焲邪气地笑了,以他为中心,水面上的流火轰然蔓延。

    掌心盖住她的双眼,吻上她的唇,蓦然将她压到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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