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奴戴着面具,烈日下,都能感受到她的冷然,荷风余光扫了几次,终究忍不住挪动脚步靠近,默默认出大拇指,说:“你也是不怕死,不知我们爷什么人么?也亏得你们府主手快,不然听到我说话的就是你的尸体。”

    哑奴默然看了她一眼。

    荷风受到鼓舞:“你就是哑奴?你真的不能说话还是因为这个面具?你这表情怎么跟你们那个府主一样?你见过你们府主的脸吗?长相如何?我瞧着身段挺好,对姑娘也忠心。哎,你们洗脸沐浴时,也不会摘掉面具吗?什么情况,外人才能见到你们的真实相貌......”

    哑奴是哑又不是聋,她学着荷风的动作,伸出大拇指,转向自己的脖颈,横划,侧身不理。

    而屋内的齐琡,异瞳侧眸看向镜焲。

    镜焲似是毫无在意他们的谈话,专注手中小巧的玉石,偶尔捻在两指之间,透着光观察,便又用锉刀等工具耐心雕磨。

    “拢州旧城新建,但目前驻守拢州的影卫收集到的信息,并非百废待兴的景象。”齐琡说,“处处捉襟见肘,木料石料以次充好。刺史是赵家的人,郡守们上奏的折子被驿站扣下来,根本出不来拢州。还有一事,悍羯与月栎接壤之地,两国常以互市等理由,不断试图骚扰拢州边境。周边百姓苦不堪言,但拢州官员对此事似乎早已默许。”

    华凌祁翻阅齐琡带回的情报,停顿抬眸,问镜焲:“藏吟九到会做人,两边不得罪。”

    “他在大齐蛰伏多年,志向大着呢。不过,”镜焲吹了吹碎屑,“他将大齐视作囊中物,与悍羯人同盟的,不是藏吟九,而是前任国主,汲甦。”

    他不是被藏吟九囚禁地牢?

    “这人有点意思,”镜焲拿起玉石,隔着点距离,放在华凌祁面前虚比着,又继续打磨,“他原叫汲......宓,使用巫术夺舍后,改了名。”

    华凌祁松了手,纸张散落一地:“何时夺的舍?你可见过那个汲甦?”

    镜焲停下双手,注视她:“我没见过,但与西南案时间对不上,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齐琡整理好纸张,说:“阿古勒的母族呼衍氏已挑选了一位适合做他王妃的人,近日大婚。他似乎与主子有一样的打算,不直接对北地铁骑硬打,而是从拢州突破。月栎国与阿古勒联络的可能就是汲甦。”

    华凌祁眉心微皱。

    阿古勒对大齐积怨已久,若攻入大齐,必定先攻占王庭,控制悍羯王阿赤钦,才能掌握兵权。

    而萧鲤呢?

    阿古勒夺取王座之前,她要见到萧鲤。

    “西南边境安定,月栎惧怕的并非韩褚,而是骆祥闻,如今他调到司隶任京兆,”玉石磨好,镜焲放进一个手掌大小的木盒中,他垂眸收拾工具,“不止拢州,就连沂州都成了软柿子。”

    “不知王爷的面子在月栎值不值钱?”华凌祁正色问道。

    “要看对谁,”镜焲拿帕子擦手,说,“北地有赵仁缨,东边沿海有你固若金汤,而拢州向西的沙漠,没粮没地,鲜少有人在意。阿古勒与你想法一致,拢州以西才是成败关键。”

    华凌祁颔首赞同,提议道:“我若是将国主绑来,他会不会答应与我结盟对付悍羯,平分拢州以西?”

    “平分做什么?”镜焲扔了帕子坐到她身侧,“谁抢到算谁的。”

    华凌祁认真道:“齐琡,听到没?咱们的对手太难应对了,影卫日常训练得加强。”

    齐琡的视线短暂停留紧挨着的两人,回道:“是。”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瓷瓶:“卫琅说主子爱吃这个。”

    华凌祁拧开瓶塞,一阵浓烈的醋味直冲鼻腔,她轻咳道:“......命人到顷州把先生请来,姜缘母亲的病情稳定,让没药一道回。”

    齐琡说:“属下这就去办。”

    待齐琡出门,镜焲拿着瓷瓶闻了闻:“拢州的醋,阿祁爱吃?”

    “也不算吧。”华凌祁坦言,“正在想事情的时候,卫琅碰巧见到我吃了些,醋。”

    那时,骆煜安死了,尸体被偷,他们逃到俞州。

    她当时思考的事情,是......如何对付程丕,并非,并非,宗正俞尹之女俞晴箐,为他守身如玉的事情。

    镜焲沉眸,看着她掩饰紧张的小情绪,把她拉入怀中,克制地轻吻她的侧颈:“我刚才没说实话,你绑藏吟九没用,直接告诉我你要什么,好好爱我,抢到的,都是你的。”

    华凌祁经不住撩拨,一手抵着他的肩,一手环着他的后颈,推也不是,抱也不是:“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你莫要再妄图动用神力,藏吟九来澜州之前,还请您好生修养。”

    她拿出澜州境破后得到的白玉骨:“之前的那些白玉骨,你是不是没用?为什么?”

    镜焲问:“你可曾注意到骨上的咒文?”

    与她的楞严咒文锁相反。

    华凌祁点头:“逆施的咒文,但是,这个的咒文我已修正......”

    镜焲捉住她的手,漫不经心将白玉骨隐去:“骨尚未找全,我能隐隐感知到那些散落的力量。”

    “可知道在什么地方?”华凌祁急问。

    镜焲闭眸凝神,犹如坠入疾风漩涡,逐渐扭曲的吸引间不断拉扯,片刻后,额间已布满细密的汗。“周围设置阵法,探寻不到具体在哪,诡异的是,被指引的同时,有东西挣扎抗拒,不得靠近。”

    华凌祁抽出帕子给他拭汗:“我们还有时间,急不得。”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打斗咒骂。

    “姜绰和霍冉,”华凌祁无奈道,“两人对你忠心耿耿,倒是我啊,被人家指着鼻子骂没良心。”

    “你是没良心,不过都是对我,”镜焲滑了下她的鼻尖,“让他们进来,我跟他们说。”

    “别,”华凌祁起身制止,“有齐琡呢,你躺着,我出去看看。”

    华凌祁刚转到院子,就见乔不知也来了。

    影卫和清客们围着姜绰和霍冉,乔不知站在阴凉处瞧热闹,隽超抱着他的刀,欲言又止。

    “这要是放在中都,你们几个都不配陪小爷练手。”姜绰没有武器,手上的木棍是路上临时从树上折的,木棍上的树叶抖了抖,他厉声道,“让华凌祁给我出来!有本事放了小爷。”

    “我没拘着你。”华凌祁迈出门坎,站在人群前,把玩符节,“回中都怕是不成,影卫不够资格陪你练手,先皇组建的留营呢?”

    乔不知脸色变了变:“留营可不收,你扣着这俩蠢货做什么,绣衣们在城外伺机而动,你放他们走,死活关咱们什么事。”

    “这是两条人命啊,”华凌祁惋惜道,“他们一走,绣衣们必然认定两人投靠了咱们,成了叛徒的人,牢狱之灾难免,有无性命更不好说。”

    乔不知摸着下巴:“强扭的瓜不甜。”

    霍冉粗声道:“中尉大人,卑职想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卑职这身绣衣旧了,再回不到直指在时的光鲜,卑职请求入留营,但只听命中尉大人。”

    姜绰:“老霍!”

    乔不知“啧”了一声,看了看华凌祁,对霍冉说:“瞧见谁拿着虎符了么?你若不遵从军令,入留营也是废物。”

    姜绰气愤道:“老霍,咱们不是说好一道回中都吗?你怎么......”

    “你是姜家人,中都有你一席之地,而我,”霍冉垂头说,“什么都没了。”

    霍冉脱了绣衣外袍,上身赤|裸,毒辣的日光下,双膝跪地,拱手道:“这一跪给姑娘赔罪,刺姑娘的那一刀,姑娘若是愿意,给我这里也来一刀。”

    乔不知默默从隽超怀里抽出刀,递给华凌祁。

    华凌祁没接,对霍冉说:“我的刀尖,从不对准同袍。留营人员去留不是我所决定,中尉大人不收你,你走吧。”

    霍冉攥紧五指,垂头不语。

    姜绰急声道:“老霍,不必对她低声下气,是个男人就跟小爷回中都!”

    “给他一匹马。”华凌祁又对姜绰说,“他能走,你得留下。”

    “小爷凭什么听你的。”姜绰说,“中都我回定了。”

    马牵到霍冉跟前,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霍冉咬牙,穿衣,起身跨马,他回头看了眼肩上架刀的姜绰,扬鞭策马。

    他决然离开,似乎刚才跪着跟华凌祁赔罪要加入留营的不是那人,姜绰气得大骂:“霍冉,你不仗义,小爷跟你割袍断义!”

    乔不知几步跨下石阶,大手捏着姜绰的后颈:“正巧留营缺一个捡马粪的。”

    “小爷才不......”

    乔不知的手劲大,铁箍似的按着姜绰抬不起头。

    他扭着人走了几步,又扭着人回到华凌祁面前:“差点忘了,各地起兵造反,这事你知道吧。”

    齐琡送的情报中提到过,最先聚集闹事的是堤州。

    堤州是大齐苦寒之地,除流放的人,还有贱卖到此地的人,年迈的,年幼的,不断有鲜活的命,埋葬进那些深山。

    当地的百姓不能开垦田地,连同戴着镣铐的罪人起兵造反,放火烧了太守府,更有人跑到泾州抢粮。

    就在她到澜州的这短短几日,各地发生数次大小不一的叛|乱。

    看似山河无恙的家国,却沉珂固疾,稍有风吹草动,便如燎原的火势。

    华凌祁盯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这时,黄四娘策马而来,她跳下马,缰绳扔给身后的无颜鬼,看着对峙的场景:“你这人冷冷清清,家宅到时热闹得很。”

    华凌祁:“有事?”

    “自从小皇帝登基以来,大家像是商量好的,”黄四娘说,“纷纷揭竿起义,有百姓也有流寇土匪,舅父抹不开面子求你,让我来当说客,请,你手下这些军爷跑一趟。”

    华凌祁余光在乔不知身上转了一圈,明白了。

    之前她说过,澜州不种地也不养兵,莫丘正之前有底气与她对抗,因着澜州有禁军,但多半因为孔霖不能调兵,州郡太守让莫丘正来找华凌祁。

    乔不知:“我正要说此事,斥候探查到,霁州小部分流寇像是冲着澜州来的,他们上赶着送人头,要不要?”

    华凌祁下颌微扬。

    “得嘞。”乔不知招呼人走,“不是找人练手吗?真刀真枪地玩。”

    黄四娘拿出一张地契:“舅父难得大方,映都附近有一片地,你们这次能镇压暴|乱,这块地贱卖给你,做个校场。不过,姑娘定觉得这买卖亏本,所以啊,我填了些钱,把地买了送姑娘。”

    华凌祁:“让四娘破费。”

    “我从你这挣钱,算什么破费,”黄四娘说,“我今日来,是跟你辞行的,俞州也不安定,河运的生意刚有起色,不能就此为止。”

    她飞身跨马,顶着光,侧首叫住华凌祁:“姑娘。”

    街边,微醺的壮汉不慎撞倒鬻售字画的小摊,老先生欲搀扶他起身,反遭壮汉辱骂。

    黄四娘凝视着华凌祁,眼眶泛红,张口道:“世间已经乱了。

    ******

    华凌祁回来,镜焲递给她一封信笺,蹙眉道:“编户政策意味着,人必须交税,房屋土地兵役,都可能是这些人反抗的原因。”

    信上阐述的情况比任何人想得都要迅速复杂。

    华凌祁说:“错的不是编户,而是不断叠加的税收、土地分封不等,人饿着肚子,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近年来,政策一变再变,一味追求政绩的官员,放到下面仅一句“奉旨办差”就能堵住悠悠众口。”

    “萧岂桓支持改革,激进派有用武之地,现在小皇帝做不了主,便是保守派的天下,政策没错,但没用对时候和地方。造|反之势暗藏涌动,但不是蓄谋已久,更像是临时起意,”镜焲指尖燃起流火,“高涨的热情,一点,既着。”

    “官府仅暴|力镇压只会适得其反,境内兵力不足,便会考虑北地调兵,”华凌祁说,“此事与悍羯有关,北边的防守一旦松懈,中都岌岌可危。”

    “拢州我安排了人,汲甦与悍羯合谋撬开这道门,大齐不重视此地,不与月栎结盟,拢州必然第一个失陷。”镜焲握紧掌心,熄灭流火,说,“你留了多少影卫在那?”

    华凌祁假装不懂:“啊?”

    镜焲:“啊?”

    他之前让荷风留话给她,让她把影卫从拢州全部撤回来,她没照做。

    卫琅还在。

    齐琡到澜州时,他就明白华凌祁的意思。

    华凌祁的指尖滑过他的手背,语气柔软,带着点撒娇:“月栎国焲王爷的身份不能直接插手拢州。”

    “身份不合适?”镜焲抚上她的后颈,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耳骨,“西南及拢州出现大量身份不明之人,就像死去多年的人,又以自己生前最满意的年纪重新活过来。介于其他人认识与不认识之间,政策的实施让这些人无所遁形,你猜藏吟九用这些人原本打算做什么?”

    华凌祁被他摸得发麻,眩晕感中凝神沉思,她眼角微红,水波中映着镜焲:“这是骆煜安决心赴死,换你现世的原因?”

    镜焲看着她这幅神情,心中微颤:“不对。”

    华凌祁似是懂他的意思,却不愿意太过明白,懵懂天真地挑逗,问道:“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镜焲挑起这簇火,但发觉火势不好把控了,他手臂收紧,贴着她,说,“我忍得好辛苦,阿祁,我的嫁妆早已备好,你何时来娶?”

    华凌祁眸光真挚,热切地回应,她真如他口中的薄情种,一时给不出答案,情爱皆揉碎在含糊呢喃里:“镜焲,镜焲。”

    两日后,镜焲身上的疮口痊愈,华凌祁掐着手指算着藏吟九到澜州的日子,这天隽超一脸泥汗,咧着嘴露着牙一路跑一路喊:“姑娘,我们赢了。”

    乔不知将霁州的流寇赶出澜州,华凌祁盘算跟镜焲如何提离开澜州,不料先走的是他。

    荷风将镜焲的衣物放好便跳出去找哑奴玩。

    镜焲拿着臂缚无声看着华凌祁。

    华凌祁把皮绳穿过洞孔,调节松紧给他系好,说:“尚颜湫进城了。”

    镜焲垂眸看着她忙碌,忽然手掌盖上她的头顶:“又长高了一点。”

    华凌祁环住他,下巴贴着他的胸口,仰面笑道:“二十一了,算赋钱都交了两年。”

    落在窗棂的蝶震动翅膀飞到柳枝,被忽然闯入的小雀鸟惊吓,慌不择路,终于停在石榴花上。

    镜焲:“我为你做西边的这道铁板,只要北地铁骑不僭越,我不会让悍羯骑兵从我的防线闯入境内。”

    他说“我为你”而不是为大齐。

    黄四娘那句“世间已经乱了”,是点醒她。

    枭雄崛起,逐鹿中原。

    大家心照不宣掩饰内心的热血,世间乱了,逐渐腐朽的皇朝还未走到末路,百姓们看不到希望,根基已不愿再挺起脊梁撑起这样的家国。

    大齐与月栎结盟,西边设防线,抵御悍羯突袭。领兵的是魏其王世子的尚颜湫,和月栎国焲王爷。

    他早就在西边布置筹谋。

    “乔不知经平乱一战,莫丘正几乎将奉为神将,”华凌祁说,“映都附近的跑马场又扩出一块地,修整一番当做校场,北上之前,留营暂且驻守澜州。”

    “堤州或许还有我的亲人,他们不该背负所谓罪名,客死异乡,我要带他们回家。”她踮脚吻到镜焲,几乎一碰就离开,“大齐腹地往东,有我,这里是你的退路。”

    镜焲捧着她的脸,俯首深吻:“我会每日站在西边沿线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想念我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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