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夜游杭州这件事最后没做成。

    此时凌晨两点,我们一直往前走,渐渐走到了热闹的地方,灯光交织,夜宵店开着灯,三三两两的人坐在玻璃门里面,举杯交谈。

    周屿焕没说话。

    在我想一出是一出的计划里,他经常不说话。尽管我知道我突然的决定可能打乱了他的时间表,或者让他今晚堆出来的习题放到下一个他休息的空隙里做。

    但我还是要求了,因为他从不会拒绝我。

    夜风很凉,我深深吸了几口,是自由的味道。不过这种自由并不纯粹,因为我控制不了那不断行走的秒针。放飞自我和自我约束这两根弦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拉来扯去。

    头疼。

    我不得不考虑我妈万一今天破例查房,我如何面对。

    “回?”他看着我。

    我把手揣进口袋里,脚踢着地面,这些升起的灰尘像是我脑海里细小的声音,它们不断地诉说我的真实想法,可以的,叛逆一点。但每每在我真正下定决心前,它们又轰然而散。

    我也只敢反抗到这里。

    于是我回家了。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妈就给我制定了一系列规矩,不能在外面过夜,不能跟长辈顶嘴,不能说脏话更不能打架。

    事无巨细,一一俱全。

    包括洗手吃饭上厕所。

    我在这些规矩里长大,它们像是一层无形的网,随着我的身高而不停上移,我曾试图闯出去过,但每次高高升起的对抗想法都在她心知肚明的表情下逐渐崩塌。

    所以像偷偷去泰山这种事,我再也不敢了。

    那个晚上,我把窗帘打开,从窗口盯着这座城市,一直到六点,我上床假寐,我妈会在半个小时后过来叫我,而我不能让她看出一点我一夜无眠的痕迹。

    也算是夜游杭州了。

    只不过我被锁在了笼子里。

    笼子狭小黑暗,没有出口,我妈在夸我礼貌懂事的同时,却不知道我已经被笼锁压得胆小又懦弱。

    所以我在高二那年,做了一件错事。

    那年周屿焕顺利地考上了他想去的学校,每周末会回来检查我的作业顺带问我近期的成绩,我告诉他我稳步上升着,转头就把一叠考得极差的试卷撕进垃圾桶。

    我只保留体面的。

    这是我在一群家长聚会里找到自己突出的方式。

    每一代人都会经历这么一种时刻,成为家长嘴里的利器,供她们在公开场合厮杀。

    成为胜者的那一天起,就永远掉不下来了。

    她们的聚会虽充满刀光剑影,但方式还算温和,直到有一天,从某个家长的嘴里吐出“温锁”这个名字,她被当做反面教材在家长圈里反复品酌,从家世到父母,从学习到为人。

    没人了解她的,可她们还是得出一个结论:她可能不是个好姑娘。

    这以后,她的名字经常出现在这种场合,起初我试着替她反驳两句,后来在我妈严峻的眼神下,我闭了嘴。

    有讨论就有对比,我是被拿出来对比最多次数的那个,因为每次聚会时,我都找不到借口让我妈不把我带出门。

    “听说你们初中一个学校的是吧?”一个阿姨问。

    “嗯。”我点头。

    “那她品行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不良嗜好,比如说夜不归宿,泡吧文身什么的。”

    “没有。”我摇头。

    我妈瞪了我一眼,我连忙改嘴,“阿姨,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跟她不熟。”

    “千万别熟,她家教不好的。”

    “是啊,”另一个阿姨说,“她爸在外面乱搞,她妈为了投资陪人睡的,你说这样家庭养出来的孩子能好到哪儿去。”

    我从来不敢跟大人反抗,唯一的胆子挂在周屿焕身上,此刻他不在,于是我压下了舌尖的那句——她好像不是这样。

    这个圈子一如照旧,到了某个周末,突然来了几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坏名声仅次于温锁,但她妈在这几个家长里最有钱,所以没人敢议论她。

    可同时,也都跟各家孩子交代好,别沾她两米之内的地方。

    那次聚会我妈把我钢琴比赛得第一的事,不着痕迹地说了出来,说完把我往前推了推,我看见了窗户旁边放着的那架钢琴。

    宗闲坐在那儿。

    翘着二郎腿。

    那个坏名声仅次于温锁的姑娘。

    我回头朝我妈看了一眼,我妈动了动两根手指头,显然让我出风头比短暂地接近宗闲更重要。

    可是宗闲坐的是钢琴椅,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让她起来,又看向我妈。我妈皱了下眉头,一改往常地接了某个阿姨的口:“行,那就让叙叙献丑了。”

    声音不小,带着提醒的意思,几个阿姨也都朝宗闲看,她看见了这些目光,不为所动,甚至还扣起了指甲。直到她妈喊她的名字,她才不情不愿地挪了下屁股,坐到另一张凳子上,而那把钢琴椅,被她用脚,踢回原位。

    大人们变了脸,属我妈的最难看。

    仍然没人敢吱声。

    我走过去,挨着她踢过的地方坐下,手指刚放在琴键上,就听见她小声嘟囔:“真他妈无聊死了。”

    第一个琴键的声音响起,音符像刻在我的手上一样,飞快地蹦了出来,全凭记忆,因为我的心思不在这儿,在“真他妈”。

    我说这种话,一定会被我妈打嘴巴。

    后半段,我有些混乱,我能感受到宗闲投来的目光,像把玩着机械的八音盒,只要她动动手指,八音盒上的小人就会跟着音律旋转。

    这种目光越来越炽热,越来越浓烈,导致我有几个音弹错。我的钢琴是我妈严格把守的,这些调原本该安在什么位置,她一下就能听出来。

    于是她站了起来,往我走,边走边说:“你们刚刚不是要尝尝这里新到的红酒,我去点,沈叙,跟我一起。”

    我的手指在另一个即将弹错的音停了下来,连忙跟上去。我妈在洗手间停,看着她的背影,我低下了头。

    点酒这种事,根本不需要她从座位上起来的。

    “怎么回事?”

    “没休息好。”

    “昨晚几点睡的?”

    “很早就睡了,但是最近睡眠质量不好,总是做梦。”

    “什么梦?”

    “记不清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摸摸我的头,“晚点我去给你拿点安神的药,下次这种错不要再犯了。”

    “知道了妈妈。”

    她站在洗手台洗手,我松了口气,才感觉原来尿意这么明显,可是我妈在,所有的步骤都不能快速解决。

    我站在她身旁,用洗手液一点一点摩擦着手指,泡沫慢慢冒了出来,越来越多,沾满了我的手背。我妈没有表情,同样的动作她也在重复着,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开口跟她说,我快憋不住了。

    这时身后有动静,我侧头看,温锁从隔间走了出来,我妈把手放在感应器下,水流的声音响起,她从镜子里看见温锁朝我这边走,叫我的名字,“过来。”

    那是第一次,在我满手泡沫的时候,我妈终止了我的洗手过程。

    显然,与温锁短暂地接触,比我放弃某些规则更危险。

    我走到我妈身旁,水流刚蔓延到我手上,门又开,宗闲走了进来,动静大,门啪地一声关上,看见里面有熟人时,眉头皱了一下,我估计她心里一定骂一句“真他妈倒霉”。

    因为她手上拿着烟。

    我妈不动声色地向我传递了“离她俩远点”的信息后,终于结束了洗手活动,她走了出去,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洗手动作。这时宗闲走过来,烟随意塞在口袋里,手放在水龙头下,简单搓了一下,然后手一甩。

    水渍溅到了我的脸上,我没吱声。

    她从镜子里看见我的反应,兴许觉得好玩,又来了一次,那样子像是拿捏住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告诉我妈。

    三次之后,她的脸上跟我一样,有滴水流了下来。

    惊讶让我忘了此时的处境,但也能找准源头,我看向温锁,她看着宗闲,那种表情一辈子不会出现在我脸上。

    宗闲把水渍甩到我脸上的同时,也甩到了她脸上,不同的是,我不敢反抗,她敢。

    我感觉周围的气流突然紧缩了起来,连忙拉开隔间的门,走了进去。

    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能听见一阵混乱,好像又进来了几个人,隔间密封性很好,我并不能很好地掌握外面的信息,但当我走出去时,捡到了一只耳环。

    珍珠扣的,我想把它交给服务生,但脑子里想着宗闲跟温锁到底发生了什么,手里不自觉地用力,把珍珠扣了下来。

    我慌了。

    这时一个阿姨摸着耳朵走进来,我迅速把耳环放进口袋,她嘴里嘟囔着“应该掉在这儿了啊”。

    那枚坏掉的耳环在我手心里渐渐发热。

    “叙叙你看见了吗?就我耳朵上这样的。”

    她侧着头过来,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鼻尖下意识发痒,微微往后侧了一点,耳环扣抵得我手指发疼。

    我原本可以交出去的,可是我把耳环弄坏了。

    我就成了“捡到耳环”的人变成“弄坏耳环”的人,这两者的区别太大了,至少在我这里是这样。

    于是我说:“阿姨,我没看到。”

    她对着镜子把另一只耳环也摘了下来,表情不是很好,另一个阿姨走进来安慰她,“别生气,再找找。”

    “这耳环是我母亲传下来的,价钱先不说,光是这意义就不得了。”

    “洗手间没监控,也没法查,你确定掉这里了吗?”

    “确定,我刚才弄头发的时候有感觉,但那会儿那俩姑娘不是在闹吗,我光避着她们了,就没注意。”

    “哪两个姑娘?”

    “宗闲和那个温锁,两个不成器的。”

    “那你还找什么啊,这不明显的吗?”

    那个阿姨一愣,把另一只耳环收进口袋,“真倒霉,怎么就在这儿碰上她了。”

    我没敢出去。

    我能想象得到她们是怎么把温锁扣下来的,一圈家长带着她们身后的势力,带着她们常年在圈子里累积的威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把她榨得干干净净。

    她没法反抗的。

    她不能像回击宗闲一样回击她们,因为她们有权有势,因为她们是一个群体。

    没人能单打独斗地扛过群体的进攻。

    .

    我在洗手间呆了很久,直到我手心的汗把耳环浸湿,我妈过来叫我,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不舒服。

    她对我的关注度时刻在线,生怕我惊着凉着,摸摸我额头,又探我后颈。

    在她拉出我的左手之前,我急忙喊:“妈,我想回家。”

    她看了我一眼,“好。”

    那个晚上,我妈给我拿了一些安神的药,吃完后我很早就睡了。

    一夜无梦。

    后来,我刻意忘掉那天的细节,我把那只耳环藏在笔筒里,我不敢丢,我怕别人捡到。我妈从不翻我的笔筒,那里对我来说是最隐蔽的地方。

    日子就这样过。

    温锁偷耳环的事已经在圈子里传开了,这直接杜绝了她妈进入这个圈子的可能性,听说她被她妈打得很惨,在学校也举步维艰,还被安上了“小偷”的名号。

    我不知道这样做有可能击垮一个十四岁女孩最后的防线,可能让她患上抑郁症,可能严重起来要吃药,可能某个忘记吃药的节点就容易想去死。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太害怕了。

    那段时间,我依赖上了安眠药品,总是睡得很早,但有一晚我突然醒来,周屿焕坐在我的书桌前,那个笔筒倒在小书架旁,笔散落在地毯上,而桌面上,摆着一枚掉了珍珠的耳环。

    我连忙跑下床,我甚至没来得及穿鞋,踩过那一支支散落的笔,扑到桌面上。

    我后背出了汗。

    我不敢看他。

    这件事闹得这么大,他肯定知道,此时,他看着那枚耳环,而我在接受审判。

    窗户没关严,风把窗帘吹得“嚓嚓”响,我说这是我后来在洗手间捡到的。

    他把目光转向我,依旧没说话,但眼底的质问将我的谎言一一击碎。

    我开始哭。

    他拒绝不了我的眼泪的。

    我跟他说了经过,我说我害怕,我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颈项,我让更多的泪水流入他的皮肤。

    等了很久,他终于抱我。

    “怎么办?”我问。

    他把那只耳环拿起来,像他竖起的那支笔一样,给我第二次机会。

    我说不。

    他把耳环丢进了垃圾桶。

    我那时并不能体会到他有多爱我,更无法了解他在硬逼着自己违背原则来让我心里舒坦一点时有多矛盾。

    我那时只在乎结果。

    我不用去跟温锁道歉了,我丢不起那个人,所以我松了一口气。

    可有一层我没想到,我欠温锁,而周屿焕帮我隐瞒之后,相当于间接欠了她,这一点,无论我们三个以后将以何种方式相处,都无法改变。

    而且我忽略了,周屿焕是个欠债就要还的人,是时间问题,是原则问题。

    没多久,温锁跟她妈去哈尔滨了,我心里的石头彻底放了下来,我发誓,我以后一定加倍对她好。

    如果她不知道是我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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