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姬莲娜并不是一开始就选择了入伍的。

    收容所不仅仅提供了暂时的住处和必要的医疗,更是个免费提供各式各样技能培训的地方。彼时的金姬莲娜只觉得自己如坠梦中,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哪个贵族为平民做事。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过往的人生中这是无可撼动的真理。上山捡柴火,山是别人的。下河捞鱼吃,河也是别人的。哪怕只是从属的从属旁支的旁支,也是金姬莲娜这种人一辈子也摸不着的人物。

    第一次“有幸”与贵族接触,就是十二岁那年被拖进树丛。那老爷完事后说她可以当他家的使女,脸上是施舍后道德获得了极大满足的神情。

    为他这样高贵的人诞育后代似乎的确是下层人的幸事,而且也是没钱贿赂贵族手下却有魔法潜力的金姬莲娜必然经历的事情。可金姬莲娜能得到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她得到的只是他妻子醋意大发时留下的伤疤,还有被转手卖给丑陋男子的人生惨剧。

    可这里呢?

    一楼大厅里壁炉的火在噼啪燃烧,两个穿着墨蓝色棉服的姑娘抱着新领的被褥,有说有笑地沿着外面遮风挡雪的骑楼走廊进了大厅。有些年头的楼梯在她们踩上去的时候并没有发出朽烂木头的声响,迎面下来的绿发妇人说要她们一会收拾好赶紧去二楼活动室继续学裁缝。

    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答应了。

    穿着棕色外套的女人说这里是避难所,说那两个姑娘是秋天的时候来到这里的,金姬莲娜问她不是叫“收容所”吗?她说收容所是这里,而避难所指的是整个劳罗拉领地。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健康强壮,孩子。”看着正出神的金姬莲娜,女人开口了,“有一些人的身体永远无法恢复正常了……所以他们需要一些没那么费力气的技能。这里二楼到四楼是活动室,会教授一些类似裁缝、纺织或者制作瓷器的土坯之类的手工技能,方便他们未来谋生。五楼到八楼是宿舍——哦,对面那栋一整栋也都是宿舍。南面那两栋是男性宿舍楼和活动区,布置跟女性这边一样。楼外面有操场和晾衣场,澡堂在晾衣场北面,打热水和洗衣服都可以去那边。食堂在南面,晚些时候你可以跟着其他姑娘一起去吃饭。”

    “……这些是真的吗?我……我是说,这些究竟是为什么?我……”

    她该怎么说呢?

    贫者无立锥之地似乎才是这天底下正常的秩序,平民供养贵族才是这片土地上应该发生的事情。无论是神使还是富人与贵族,都在说着富有的生活是他们本就应该得到的,是圣女为了嘉奖他们的奉献而准备的奖励。

    穷人之所以穷是因为他们愚昧无知,是因为他们不够勤劳,是因为他们道德败坏。

    ——他们一直是这样说的。

    他们说平民和奴隶只有在贵族的统治和教导之下才能生存,可除了此刻金姬莲娜所看到的这被这里的人称之为“避难所”的劳罗拉领地,哪还有“教导他们这些底层人如何重新开始生活”这种事情呢?

    那一天的金姬莲娜在棕衣女人的怀里哭了许久,她问她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问她自己如果去种地土地被地主抢走了怎么办。女人拍着她的脊背,告诉她在免税期间开垦的土地都是不允许自由买卖的,如有需要可以出租,但如果有人强买强卖——如今的劳罗拉领地已经没办法像圣女还在的时候那样放鞭炮庆祝春节了,只能抓些恶霸典型拉到广场上挨个砍头也算热闹热闹。

    “可惜你没早点来,要不然还能赶上今年春节那一次。不过也没事,每年都有。开倡馆的和强买强卖搞土地兼并的,还有借灾炒粮欺男霸女的,每年都有查出来的,就全攒过年前一起剁了。”

    那一天那妇人是这样说着,并给金姬莲娜找来了合身的棉服和毛衣裤的。

    金姬莲娜的身体并没有太大问题,在那天之后她并没有在收容所里待很久。在春耕之前,她就已经收拾干净自己的铺位,抓紧时间去修整分到的小屋了。

    和收容所的建筑一样,那是圣女时代的遗产。据说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劳罗拉领地曾有好几个规模庞大的集体农场和更多被称为“工厂”的机构,但如今那些旧日的繁华都已经随着圣女远去。抛荒的土地要重新开垦,新的春天就要来了。

    补一补陈旧的毛毡,和舍友一起把破烂的旧家具劈成柴火,再一点点钉好新的家具。

    没有人会因为她们上山砍伐树木而追她们的债了。

    舍友抱回了分发的农具,金姬莲娜用魔法捏了针和剪子,拿她早已破烂的旧衣服改了头巾和袖套。从家到她们的土地需要走一段路,每天天还不亮金姬莲娜就要早早起床。

    刨开土壤,播下种子。

    金姬莲娜在北风吹拂的田垄上迎来了十七岁的生日。

    “金姬!”

    “什、什么?”

    “快到了,调整一下状态,准备迎战。”

    “……嗯,好。”

    穆德拉的声音把金姬莲娜拉回了现实。

    侯爵作为北境军事主官自然不能擅离职守,沙克德也因为繁重对审核调查工作而忙的不可开交。此次陪同金姬莲娜出行的,是因为娶了安霁利纳家族求援时当做礼物送来的小姐而失去继承权的、身为侯爵叔父的穆德拉·戴尔·劳罗拉,以及与侯爵是表姐妹、身为北境军务副统领和劳罗拉私兵副司令以及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歌秋家主的雪芙·希瑟琳·歌秋。

    穆德拉还就罢了,但雪芙的陪同实在是让金姬莲娜连连拒绝:她只不过是一个团长,何德何能让副司令陪同?更何况雪芙军务在身,这样随随便便离岗怎么能行呢?

    “你记住,从拜完把子的这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是劳罗拉的女儿、我邹瑟娜的妹妹。哪怕到了百年以后去面见圣女,你也是我们劳罗拉家族的人。他一个贵族派里细枝末节的走狗,掳掠凌辱我劳罗拉家族的孩子,就是对我劳罗拉的严重挑衅和无耻侵犯!无论是从完成帝姬殿下任务,亦或者从维护劳罗拉家族尊严的角度,雪芙出面都合情合理,你不要觉得自己不配,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彼时的侯爵是捧着金姬莲娜的脸说的这一段话,金姬莲娜的脸在侯爵的手上涨红,于是她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个狗吊……咳,那个欠骑找压的烂/货是尤利珂家族手底下马仔的旁支。”侯爵放开了她的脸,揽着她的肩膀来到窗前,“尤利珂伯爵正好要娶新夫人,算上路程时间,你赶到那的时候估计婚礼刚开始。你不用直接去寻那个烂货,马仔惹事话事人担责,你只需要直接在尤利珂伯爵婚礼上大闹一场就好了,他们会自己想办法把人交出来的。至于雪芙,维护劳罗拉领地的尊严本来就是她的职责范围,你不用为此感到任何的不安和顾虑,有什么需要直接跟她说就行。”

    于是金姬莲娜就在雪芙和穆德拉的陪同下登上了南下的马车。

    海拔下降,气温上升。

    穿着红配蓝的闹事团伙下了马车。

    雪芙开道亮出身份,穆德拉挽着金姬莲娜的手紧随其后。侍者飞奔去报告不速之客的到来,片刻后随着礼官的声音,三人大踏步地进了会场。

    “真他娘的奢侈,还带报幕的跟他妈春节联欢一样,也不知道前半场在神殿里他们报不报。”

    雪芙啧了一声。

    庄园里盛开的繁花如同厚实的地毯,没过了她的鞋子与裙摆。她看着因为自己一行人的到来而忽然陷入安静、而又止不住地窃窃私语的两侧人群,毫不掩饰自己脸上厌恶的神色。此时婚礼的后半程也已经进行过半,被忽然打断交换戒指的伯爵夫人颇有些不满,但她咽了一口口水下去,愣是挤出来一个还算优雅的笑容。

    “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伯爵夫人将丈夫护到身后,看着穿得比自己还喜庆的三人腰间别着的家伙事,颤抖的声音没绷住把后半句话问了出来。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戴着蕾丝手套的手赶紧捂住了嘴巴,一双盛满恐惧的蓝眼睛已经要落下眼泪来了。

    这几个月以来,劳罗拉领地周围的贵族就没有一家没遭过祸害的——不,应当说历史上这一圈贵族就没有不与劳罗拉结仇的,但如此频繁地出兵劫掠邻居那也还是第一次。

    “起开!碍事的玩意!”

    雪芙上去就是一把推开伯爵夫人,另一只手扯着伯爵的衣领子就将他拽上前来啪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满场宾客哗然,雪芙却是愈发来劲。她一挥臂将人直接惯倒在放着香槟塔的桌子上,盛满酒水的玻璃杯被这冲力震得是叮当崩塌。清亮的酒水泼了伯爵一身,哗啦啦坠落的酒杯,砸在桌上地上和他的身上,在清脆的碰撞声之中碎成一片片落进了厚实的花草丛里。

    绸缎下覆盖的桌子被生生撞断了,伯爵看着把手搭在腰间刀把上正走过来的雪芙,两只胡乱扑腾试图支撑自己颤抖的身体的手被玻璃渣刺进去也浑然不觉,还没缓过劲来就立马挣扎着要爬起来。

    忽然咽喉一紧身体一轻视野上升,他被雪芙掐着脖子举了起来。

    “诸位,尤利珂伯爵手下的马仔曾于198年掳掠我劳罗拉家族的子嗣、现任劳罗拉侯爵的妹妹金姬莲娜·珀安·劳罗拉!并在对其加以囚禁奸/淫及人身伤害之后,于201年将金姬莲娜小姐贩卖给其手下治安官的家属!且该治安官屡次阻挠金姬莲娜小姐逃跑,并杀害前往救援的人员!这是什么行为?这他妈一是违背圣女意志,二是破坏北境局势!这不仅仅是对我劳罗拉家族的严重挑衅,更是对圣女陛下的背叛!诸位,贵族里面——有坏人呐!”

    雪芙在拖长“里面”这个单词的瞬间,一把将伯爵如扔实心球一般狠狠甩向了宾客的人群里。

    刹那间尖叫声此起彼伏。

    但是没有人敢跑。

    即使外面连一个劳罗拉的私兵都没有。

    雪芙冷笑着踩着高跟鞋再一次一步步逼近伯爵,看着两手撑地试图往后爬的后者,雪芙一脚踩了上去。

    “想跑?事情我都给你说得这么清楚了,不把犯人抓给我你就想跑?尤利珂伯爵殿下,您不会也是类似案件的凶手之一吧?”

    鞋跟踩进了伯爵的手背。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是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快!快来人!去查!去抓人!快点啊!”

    “看来伯爵您还不算是无可救药。”

    雪芙将重心全部压在踩着伯爵手背的那只脚上,微笑着蹲下身去捏着伯爵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穆德拉!”

    “在!”

    “来,你看好这个家伙,一个小时抓不来人你就抽他一鞭子,两个小时就两鞭子以此类推知道了吗?哦,不过你想多抽两下也不要紧,反正都是他应得的——金姬!你去招待招待伯爵殿下的宝贝孩子们,现在外面这么乱,伯爵的两个少爷又那么水灵,可千万别让他们俩跑出去……”

    雪芙话音未落,金姬莲娜已经提着裙摆跑了过来。但见她被夏风吹得飘扬如在水中的红色裙摆下面,一双高跟鞋随着她的奔跑生长出骨节——利爪的骨架以鞋夹的方式固定住并跨过整个鞋面将爪尖刺入鞋子前头的地面,后跟被粗糙藤蔓似的金属包裹延长形成了钉子般尖锐的末端。

    奔跑的时间恰好足够完成“生长”,金姬莲娜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鼻血正快速打湿自己那漂亮的、覆盖住前胸和小半截大臂的粉色长荷叶边领子。

    她莲花色的双眼里只剩下那被踩在地上不敢动弹的伯爵。

    她一脚踩了上去。

    凄厉的惨叫顿时让恐慌的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尖叫声,而金姬莲娜像是什么都听不到,拔脚之后又是一脚踩下去。

    满是泥土与植物汁液的金属利爪深深没入了伯爵礼服包裹之下的皮肉,身为魔法师的贵族男性躯体十分结实,金姬莲娜一连踩了好几脚才停下来。

    准确的说,是被雪芙拉住的。

    “一会要是交不出人,再细细碎了他。现在先留着,免得某些人又要说我们劳罗拉无理取闹。”

    金姬莲娜没有回答。

    又是一脚下去。

    “好。”

    她停下来了。

    极端愤怒之下无杖施法带来的后果是鼻血直流,而没等雪芙让人去马车上取卫生棉球,伯爵就相当自觉地压着颤抖的嗓子让妻子拿出手绢来,给这位不认识的小姐塞鼻子。

    伯爵的态度丝毫没有让金姬莲娜的心情好上哪怕一点,她扯过手绢欻地撕下一块,团吧团吧塞进了鼻子,而后反手对着伯爵夫人就是一记耳光。

    她的气息还在颤抖,胸腔剧烈起伏之中双眼里那压抑多年的怒火已然喷薄而出。

    所幸在威胁之下,伯爵领地里的官员手脚还是变得麻利了起来。在不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一串被捆在一根麻绳上的人就被连拖带推地赶进了庄园。

    “是他吗?”

    “是。”

    金姬莲娜死死攥着拳头。

    “这对狗男女的脸我一天也没忘记过。”

    伯爵不敢上前,伯爵夫人在他那已经被打得流出鲜血的耳边告诉他劳罗拉小姐已经确认了抓对人了,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肿胀的脸已经让他睁不开眼睛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白天的宾客之中已经有不少人偷偷溜走了。

    “还少一个。”

    一个个看完那些昔日里养尊处优此刻却满脸泪痕的脸,金姬莲娜忽然开口。

    “恕、恕罪啊小姐!斯昆·克勒里和他弟两个人听到风声就已经跑了!现在正在封锁全城加紧搜捕,您看这些人您是先——”

    啪!

    “轮到你说话了吗?”

    金姬莲娜的声音颤抖着。

    ——什么叫做“和他弟两个人”?

    当年那个贱/人不是已经被杀死了吗?否则——否则他们凭什么杀死她的爱人?他们又凭什么那样对她围追堵截赶尽杀绝!?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金姬莲娜再也按捺不住,她一把抢走穆德拉手里的鞭子,两手撕开那被捆住双手的仇人的衣衫,尖叫着将他的胸膛抽出一道道翻卷的伤口。

    “你把那两个贱/货藏在哪里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这烂/货!你这贱/人!!你怎么敢?你怎么还不去死!?”

    那男人像是躲避尖刀的年猪般嚎叫着,可无论他往哪退都只能撞在自己的家人身上。他与他本家的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哭喊与咒骂还有他的嚎叫都混在一处,好不热闹。

    “他的其他使女呢?还有他们家所有人的使女和男侧室。”

    “都、都在这里,劳罗拉小姐您……”

    “把那些人都松开,一人发一条鞭子两根针。”

    “可——”

    “可你妈啊?劳罗拉的话你都敢不听,我看你是想破坏北境局势意图颠覆帝国啊?”

    雪芙适时地扣了个帽子,当即把那官员吓得直接跪下来抽自己耳光。

    “没有就去找,找不到就让这帮犯人自己做,反正钢鞭也是鞭子,你们自己看着办!”

    “是、是!”

    所幸钢鞭并没有落到这官员身上,他只是被迫看着劳罗拉的长公主金姬莲娜拿着针一个个刺穿那些男人的前胸——而后针尖又立刻如别针穿破布料一样从不远处冒出来。被用鞭子打烂了浑身衣物的男人们双手被松了绑,前胸的伤口却被穿上了链接着链条的金属圈环。鞭子早已被发到那些被连着一起抓来的侧室手里,雪芙告诉他们现在想抽可以随便抽,但是别把力气花光。

    “路上还得赶着这群公母猪仔回去呢,列位,抽两下就过来吃点东西缓一缓吧,别太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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