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世安服了药继续躺着,烧似乎退下去了可头依旧疼,还是那种脑子里垂垂重重的感觉。

    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还夹杂着犬吠和脚步声、驾车声。虽杂乱,却并不吵,反叫人心安。

    眼皮打架,冷世安整个人昏昏沉沉,时而清醒片刻,缓缓睁开眼就能看到床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逐渐由模糊到清晰,再由清晰到模糊。

    她们一直都在。

    姨母和阿英一直在陪着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十分轻柔。

    冰冰凉凉的帕子贴在脑袋上,一会儿就有柔软的手将它掀开,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传来,帕子重新又盖在头上,又是一阵冰冰凉凉。

    如此往复,冷世安安静地睡去。

    梦中,他几度闻到清甜淡雅的花香,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紧紧攥着衾被的手慢慢松开,手心里的汗变得凉凉的,空气流动,手心慢慢干了。

    这是他第一天到姨母家,就这样尴尬、窘迫、丢脸,还害得他们一家人都无法安睡,大半夜忙个不停,冷世安意识清醒的时候责备自己。

    懊悔、难堪,他紧紧闭着眼睛,脸上却绷得很辛苦,眉头紧锁,眉心微微蹙动,嘴巴抿成一条线,连呼吸都放慢了。

    窗外的风小了些,浓云散去,月亮洒下薄薄的清晖。

    阿英靠在母亲的怀里,望着少年扭曲苍白的面颊,担心地问:

    “阿娘,方才该叫住阿爹的。明日让爹爹去县里名医堂请方大夫来。”

    小娘子被母亲裹在毯子里,向后仰起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母亲,“我听说方大夫医术了得,定能开出好方子,到时候阿娘千万记住了药方,再多配几副药有备无患。”

    荣娘将阿英身上的毯子收了收,笑道:“好,阿娘记得了。”

    门外传来马蹄和车轮的声音,蒲泉之回来了。

    “荣娘,我把大夫请来了。”

    他人还未进门,声音先传来。

    阿英跟着母亲去开门,马车上的大夫一脸困顿,发髻顶在脑袋上松散歪斜,长衫最顶端的纽扣还未系好,肩上斜背着一个医匣子,身子甫一探出马车,就被蒲泉之的大手抓住臂膀,从车上拽了下来。

    脚跟还未站稳,便被拖着狼狈地往屋里来。

    “大夫,快,快给我家孩子看看,这孩子病了一晚上了,急死人。”

    “轻点,轻点。”来人被拽得踉跄,“松开,先松开我。”

    此人是这山坳坳里头唯一的大夫,医术不行,但胜在绝无仅有。蒲泉之砸门的时候,他正在家中搂着胖媳妇睡觉,谁知半夜三更被惊醒,乍一听还以为闹了山贼,魂儿都差点丢了。

    这会儿好容易清醒过来,被他那铁钳似的大手抓得生疼。

    “泉哥,快放开大夫。”荣娘笑盈盈上前赔不是,“实在是事急,他也是心疼孩子,还请大夫勿怪。”

    蒲泉之松了手站到一旁,那大夫整了整衣领,站在床前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憔悴的冷世安。

    少年面色苍白,眉头紧锁,眼睫浓黑纤长,因为疼痛还在微微发颤,两颊泛着发热的潮红,连嘴唇也烧得通红。

    人在病中,白面红唇,越发显出好颜色。

    “什么症状啊?”他慢条斯理地坐下,眼睛打量了一圈屋子,这才打开木匣拿出脉枕,放在冷世安的碗下。

    “他头痛,想吐。”阿英在一旁搭话,“想来是着凉了,大夫开一些温补的方子,伴着一些益气补身的药材便好。”

    “好什么好?”大夫不耐烦地打断阿英,“我是大夫,你是大夫?”

    “可是我知道……”

    阿英还欲争辩,却被荣娘拦住。

    阿娘冲她摇了摇头。

    阿英不甘心地剜了一眼那大夫,愤愤地抿紧嘴巴,翻着眼皮瞪他。

    屋内燃着烛灯,跃动间将大夫的一举一动放大在墙上。

    他慢条斯理地把了脉,之后又翻一翻少年的眼皮,捏着他的两腮左右晃了晃脑袋。

    阿英看到冷世安越发蹙紧的眉毛。

    “你轻点。”

    小娘子忍不住喊道:“他还病着呢。”

    大夫一个眼风扫过来,厉声道:“闭嘴,小孩子家家胡说八道,他这哪里是普通的头疾,还着凉,谁告诉你的,胡言乱语妨碍本大夫诊病,险些酿成大祸。”

    荣娘拍了拍阿英,示意她不要多说话,赔着笑脸问大夫:“我们孩子到底什么病?”

    大夫摸了摸下巴,眼神又扫了一圈屋子里的摆设用具,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不好办啊,实在不好办啊。”

    “哎呀,到底什么病,你倒是说呀。”蒲泉之急得差点吼出来,“要多少诊费,开什么名贵药材,你尽管说就是,救孩子要紧。”

    话音刚落,大夫的眉眼骤然一亮,这才道:“他这是疑难杂症,由多年郁积而起,经年累月的毒素沉淀在体内,无法排出,非好药吊着,不能根治。”

    “而且,这个病不能急,得慢慢来,估摸着三五年吧,才能痊愈。”

    “但是,这期间,药不能停。”

    三五年?还要吊着药,简直一派胡言,阿英气得咬着下唇直翻白眼。

    荣娘垂眸一笑道:“那依大夫看,都需要什么药呢?人参、鹿茸?”

    大夫一副你懂我的样子,点点头:“必然如此,可是不够,再开些灵芝、雪莲、冬虫夏草,最好再来点燕窝,就差不多了。”

    言毕,又问荣娘:“这孩子可就是白日那辆华盖马车送来的国公府家的小公子?”

    荣娘点头道是。

    “那可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啊,瞧瞧这小模样,就是鲜亮。”

    说完他又隔着衾被捏了捏冷世安的右腿,叹了口气道:“这条腿可惜了,不过若是你们信我,这个我也能治了,无非多添些药材,花些时日罢了。”

    “这孩子的娘,是你什么人?”

    他一脸八卦地看向荣娘。

    “是我的姐姐。”

    “哦。”大夫转了转眼珠,“她可是皇亲国戚啊,大户人家不缺钱,她把孩子放你这里每个月可给你们银子了,能给多少?”

    “这么个金贵的小公子,那一定是笔不小的数目吧。”

    “你们好福气哟,守着这么个发财树,以后吃喝不愁咯……”

    阿英忍不住挣脱阿娘的手上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大夫的鼻子吼道:“你打听这些作甚,这跟你有什么干系。”

    “这孩子,还有没有人管了?”大夫急赤白脸,上去就要逮住阿英,被荣娘眼疾手快拦住,一把将女儿挡在身后,笑道:“大夫大人大量,莫要同小孩子一般计较。依你的意思,是不是可以写一份药方。”

    “阿娘……”阿英着急地直跺脚。

    “阿英,还不快去给大夫倒杯茶赔罪。”荣娘看了女儿一眼。

    阿英怔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点头应是。

    “那是自然,我这就开方子。”大夫脸上复又堆起笑容,“要不要把治疗腿疾的方子一并开出来?”

    荣娘道好。

    他一撩袍坐在桌前,脸上绽放着抑制不住的欣喜,提笔开方。

    屋里静默,笔走龙蛇,唰唰在纸上大开大合,大夫看上去颇有几分气势。

    小娘子轻手轻脚走到后面的茶桌上,茶壶的水是荣娘刚烧好的热水,倒入杯子里,小娘子摸了一下,“嘶哈嘶哈”地捏了捏耳垂,好烫,她就捏了一下,手指尖就泛红了。

    看了一眼全神贯注开药方的大夫,阿英心里头起了想法,小心地用自己的衣裙包着,捧起茶盏,走到大夫身边。

    “大夫请用茶,我……啊……”

    只听“啪”的一声,茶杯打翻在地,热水的水不偏不倚刚好泼在大夫没穿袜子的脚面上,脚面上登时通红一片。

    那大夫立时扔了笔,“嗷”地一声从位子上窜起,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你你……”

    他方要冲阿英发飙,蒲泉之一个跨步挡在女儿身前,一把拎起大夫的前襟:

    “你什么你,庸医骗子,不会看病装什么洋相。”

    “你们……粗鄙之人,我要去官府告你们伤我性命。”大夫尖声嚎叫。

    荣娘上前,拿起他开的方子,冷笑道:“好啊,我们也正要去找官府评评理。”

    她将手里的药方抖得哗啦啦响,气道:“看看你都开的什么东西,人参,上火、气喘者慎用;鹿茸,体内实热者慎用;冬虫夏草,止血化痰……这些症状他都有,你竟还火上浇油。”

    “还需要我多说吗?这么些个名贵药材,你还真是舍得。”她慢条斯理地将单子折叠起收好,“亲笔为证,走,去官府,看我不告你个庸医害人,草菅人命。”

    “走,去见官。”蒲泉之拎着那大夫一脚跨出门去。

    荣娘拎着他的匣子紧随其后,推推搡搡间,二人向院外走去。

    寂静的夜,惊起一片犬吠声。

    屋内恢复了安静。

    阿英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冷世安早就醒了,他见证了整个过程,这会儿还未回过神来。

    小娘子趴在床前,托着腮看着他,二人对视,阿英“扑哧”一声,捂嘴笑道:“我故意的。”

    “我知道。”

    烛灯下,少年眸光流转,深邃幽黑的瞳仁中闪烁的亮晶晶的光,犹如平静的湖水泛起一丝波澜,静谧而生动。

    他笑了,笑得那样好看。

    *

    翌日,阴云密布,天色灰暗。

    远处的山峰缭绕着浓云,一场大雨正在酝酿而来。

    冷世安醒来,晃了晃脑袋,已经不疼了。

    昨晚他睡得很好。

    “你醒啦。”小娘子出现在他的床前,她今日仍旧梳了双丫髻,两边各簪了一朵漂亮的粉色小花,越发衬得小脸白皙粉嫩。

    “可好些了吗?”嗓音清脆,甜甜的笑容,梨涡浅浅。

    冷世安有些局促,将衾被朝上拽了拽,默默点了点头。

    “阿娘做了好吃的,起来尝尝。”

    阿英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院子外头传来顽童整齐划一的声音:

    城里的瘸子抗橛子,

    村里的瘸子背茄子,

    抗了橛子再背茄子,

    瘸子瘸子你变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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