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下,少年长身玉立,就像荒野上的一株小草,孤独而倔强地坚·挺着。

    不远处的东二首房间里,阿英趴在窗户上,一双杏眼眨巴眨巴。

    明明很困,可就是睡不着,本想跑去阿爹阿娘房间里撒个娇,却看到冷世安寂寥的身影站在爹娘房门口。

    少年驻足那里很久,她不晓得他听到了什么,但看到他脸上那从未见过的舒心的笑容,阿英猜想,他心里一定是愉悦的。

    院子里的两盏纸灯笼照亮了少年的脸庞,泪痕还在却见雨后彩虹。

    好像一切都在改变,上一世的冷世安性格怪僻阴冷,少年时期一次次地被人鄙夷、嘲讽、抛弃,他得不到温暖,成长的过程中,看到的尽是人性的冷漠和恶毒。

    现在依然如此,该发生的不会少。

    只是,这一桩桩一件件事过后,留给他内心深处的却是另一种记忆,和一个温暖的家。

    眼前的少年,眸中的莹光是坚定的,乐观的。

    他的未来一定是不一样的。

    阿英侧过脑袋,趴在胳膊上,眼神聚焦在那两盏灯笼上。那是阿爹亲手给他们两个做的,她记得当时冷世安的表情很惊讶,他说:“这是第一次有人送他礼物。”

    他很欢喜,听得人却心酸。

    远处盈盈灯火照亮她的眉眼,小娘子眉眼如画。所以,她很想送他一份礼物,一份能让他展颜,能让他记一辈子的礼物。

    阿想了想,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一时高兴起来,可是细想来,那种东西夏令时节是做不了的,须得在冬季制作,又不免沮丧起来,若是这样炎热的季节能吃上就太好了。

    抬头望天,刚下过雨繁星点点,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该去南絮母亲的旧宅翻土了。阿英的眼神陡然一亮,对呀,那边应该时时备着那种东西的吧。

    阿英打定主意,明日去皇妃旧宅制作,晚间的时候再带回家,她都能想象出冷世安惊讶的表情和不可置信的眼神,那她得多牛啊……

    其实阿英想送给冷世安的是一种适合在炎炎盛夏消暑的吃食,叫酥山,又叫“苏山”。是将牛、马、羊挤奶做酪、做酥,其中还要加入蜜或糖之类的甜味剂。先把酥混着冰做软,几近于融化,然后往盘子上滴淋,一边淋一边做出各种造型。奶酥本就是雪白的,做成山的形状看上去像雪山,这雪山在光照下散着晶莹的光泽,极具观赏价值,其口感也绵软、冰凉,入口即化,甜蜜蜜的,乃夏季消暑上上品。

    只是,难点就在这里,这酥山乃是冰制品,寻常人家没有那样的经费在家中常年存冰,所以阿英就想了南絮。

    那样的身份,那样的府邸,在这样炎热的季节定是少不了冰块的。所以她盘算着,到那边做好了再凿两小块冰捂着带回来,刚好食用。

    上一世这可是阿英夏季最喜欢吃的东西,那时候她被软禁在咏芳殿内,寻常无事做一些小食打发时间,久而久之便练出了好几道拿手的点心小食,这酥山便是其中之一。

    想起过往,阿英不由想起那名为《苏合山赋》的文:纱窗暖,画屏闲。亸云鬟。睡起四肢无力,半春间。玉指剪裁罗胜,金盘点缀酥山。窥宋身心无限事,小眉弯。华丽闺阁中美人满腹心事,剪出各式彩花装饰酥山,廖寄思绪于美食上。

    提起前尘皆是心酸,好在这道酥山被她牢牢记在了心里。

    第二日一早便快快起床准备,拉着爹爹直奔王妃旧宅。

    来的路上阿英还在忐忑,如果遇上南絮问起,她该如何作答,或者实话实说,借用冰块和厨房,一应吃食、用品皆由她自己付银子,不占人便宜。

    时辰尚早,马车在无人的街道上行进得很快,阿英又掂了掂装银子的袋子,检查了物品这才下车入府。

    幸好,这些日子南絮仍旧不在府中。

    舒了一口气,阿英很快便忙完了手里的活计,跑去找老管家宽叔。

    宽叔一听小娘子要做酥山,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大呼:“可了不得,你竟会做那个?”

    阿英被他吵得一激灵,点头:“啊,怎么了。”

    宽叔缓了缓气之后直摇头,道:“不对,不对,你一个乡间长大的小娘子,怎的还见过那个?”

    宽叔原是跟着南絮母妃近身侍奉的人,后来皇妃过世便自请回到其家乡茂县,在此守着旧主的宅院和一应事物。正因得是宫里头出来的人,见过世面,才晓得那酥山不好做、不好存,那种于阖宫大宴上都是瞩目吸睛的名点,怎么能是眼前这位乡间小娘子会做的。

    “你且说说,那酥山如何制作,口感什么样?”

    听得宽叔要考自己,阿英清了清嗓一一道来,为了让宽叔放心,她说得极为细致,最后竟说得宽叔直咽口水。

    院子里,毒辣辣的日头晒得到处白晃晃的,叫人睁不开眼。

    这样热的天气最适合摆弄冰食了。

    阿英看着宽叔将信将疑的模样,想了想道:“这样吧,宽叔,我多做一些,给您老人家尝个鲜。”

    所谓吃人嘴短,阿英深谙此道。

    但是宽叔还是摇了摇头,看了她一眼道:“我年纪大了,对那个冰凉凉的东西消受不起,但是我倒是想着,晚间王爷该回来了,小娘子若是有心,何不趁手多做一份,算是孝敬王爷的一番心意,至于银子嘛,就不收你的了。”

    阿英愕然,她可不想给南絮做东西吃。回头再传到他耳朵里是她做的,还不定怎么想呢。

    “不行,不行。”阿英摆手拒绝,“我宁愿给银子。”

    “为何?”宽叔不解,“若不行,不做就不借。”

    阿英道:“王爷身份贵重,咱们做出来的东西怎能轻易入得了王爷的口,若是吃出什么好歹来,我可不就领着全家西游去了。”

    宽叔沉默,想了想也是。

    看到宽叔为难,阿英也发愁。小娘子咬指垂头琢磨着,其实她明白宽叔的心,他这并非在倚老卖老地拿乔,实在是这旧宅里头没什么侍奉的人,老人家从小看着南絮长大,心疼得紧,总觉得每次他来都伺候的不好,委屈了小王爷,所以巴巴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得留给他,好似南絮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但是一片真心,老人家嘛,都是如此。

    最后,还是阿英妥协,道:“这样吧,宽叔,您有您的心思,我有我的难处,咱们互让一步,我教您做,王爷的那份您亲手做给他。这样,日后若是王爷想吃的时候我也不能回回都在,你会做岂不是更方便。”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宽叔爽快地答应了。

    说干就干,二人足足忙了一整个下午,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仔细,这才完成理想中的样子,阿英还不忘叮嘱宽叔,若是王爷问起千万别提她。

    冰凉俊美的酥山做好啦,尝一口,绵密香甜,冰爽可口,简直不能更好吃了。

    宽叔连连夸赞:“阿英小娘子真是厉害,佩服佩服,日后有什么事尽管差遣便是。”

    阿英笑道:“那可不敢当,宽叔别再瞧不起我就是了。”

    一句话说得老爷子红了脸,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将好容易做好的酥山存在冰中,又给阿英凿了两块冰带着。

    阿英这厢才抱着自己的酥山坐上了马车。

    天边晚霞漫天铺在街道上,仿佛洒下了细碎的金,尤其那砖缝间的水洼,映着灿烂的色彩,恍若镜面一样,一脚踩上去,那镜面破碎,裂成无数金色的小镜。

    家中依旧安静,风吹过,花香四溢,沁人心脾。

    冷世安依旧坐在窗前,专注地写字,竟都没有发现她回来了。

    “阿兄。”小娘子捧着食盒站在他面前,一脸得意。

    “回来了。”少年微笑,眼睛弯起,“我去给你倒水。”

    “阿兄别忙,我不渴。”小娘子拉着他到桌前坐下,冷世安这才看到面前摆着一个高高的食盒,木质红漆,上面还雕刻着镂空的花卉,盒面上用贝母装点成花瓣的样子,光照在上面,呈现出多彩的颜色。

    “我给阿兄做了好吃的带回来。”小娘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起身将身后的大门关上。

    “是什么。”冷世安问。

    “酥山。”阿英问他,“阿兄可曾吃过。”

    阿英盘算着他从小在国公府长大,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是这种东西最起码应该是见过的吧。

    可是冷世安摇了摇头,道:“不曾见过。”

    阿英愕然,心弦上一阵抽痛。

    他又继续道:“不过我曾经在书本上知道此物,有诗云‘三山五月尚清寒,新滴羊酥冻玉柈。何物风流何可称,兔毫花沦小龙团’。想来说的就是此物,名为,酥山。”

    阿英忙点头:“正是,正是,阿兄可真厉害。”

    说着将食盒打开,白色的青烟升腾,小山一样的酥山呈现眼前,乳白的颜色,上面头淋着姜黄色的蜂蜜,周围还点缀着用瓜果、蔬菜做成的“山石”“花草”和“树木”,惟妙惟肖,宛如一幅仙山云境图,简直美不胜收。

    冷世安有些吃惊,这竟是她亲手给他做的。少年心跳如捶鼓,一下一下敲打在心尖上,一时怔愣着不敢动手。

    阿英见他不懂,催促道:“阿兄先尝尝,这是你的,阿爹阿娘那里我也准备了。”

    他这才回过神,这种东西极易融化,小娘子辛辛苦苦忙了许久可不能曲了她的心。

    冷世安拿起汤匙,可是这样美丽的景致如何能忍心破坏它,正在踌躇之时,阿英也拿起汤匙,将那山顶上的一尖裹着蜜白乳舀起,送到他嘴边,“阿兄尝尝看。”

    蜂蜜的甜混着乳酪浓郁的香飘入鼻息,惹人垂涎。冷世安轻轻将汤匙放入口中,将整个汤匙裹住,满口生津,冰凉甜蜜,唇齿盈香。

    “好吃。”他赞叹,“阿英真厉害。”

    小娘子笑得很满足,两只手托着腮问:”那阿兄喜欢吗?”

    “恩,喜欢。”

    “那我常做给你吃,好不好。”

    “好。”冷世安也舀起一勺递给她,“你也吃。”

    阿英张嘴:“阿兄喂我,啊。”

    远处山峦隐在蜜色的晚霞里,若隐若现,美得让人无法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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