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去，叭儿狗一样听主子的话，绑架自己私下里心爱的女孩子，将她送到一个龌龊男人的肮脏床笫上？
阿风会。
当阿风试着在清风暖阳下，在那被跟踪少女的甘甜温柔的笑容中将有一点，化开心头的坚冰，蚯蚓拱出泥土一般，悄悄地，萌发一点对人生的骚动和希冀的时候——
【狗便是狗！】——主人砸在他额角的茶碗，使他大梦初醒。
他深感自己的蠢。
他不怕痛，他不怕死。他像锈迹斑斑的铁块，毫无感受——当然，除了那贯穿他幼年时代的，使他冷硬如狼狗一般的，尖锐的饥饿和屈辱。
他不渴慕心爱的女孩子么？不渴慕壮烈的保护，牺牲——儿女传奇故事里那些烂俗的英雄救美么？
也许吧。
但是，这人间所有的光，美好和正确，对他都是虚伪可憎的毒物。
黄老板的当头棒喝，很对。
他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伺候好主子。
狗便是狗。
他的人生只应有，卑贱的爬行，刀锋，鲜血，狗肉，杀戮，烟花巷子里残破摇曳的一晚一晚，混乱，黏湿，脏淋淋的，禽兽般的，垂死的，泄愤的，苟合。
这人间的，光，美好，爱情和正确。只更不留余地的衬托他的拙劣，脏脏，罪恶，丑陋。
谁是他不可开解的死敌呢？
不是那些欺压□□他，最终一个一个死在他刀下的混蛋。
不是骂他【狗便是狗】的主子。
不是这弱肉强食，毫无悬念的，不留情面，彰显着凶狠，残酷，不堪的世界。
谁是他不可开解的死敌呢？
是明镜。
那个使他竟敢可耻地渴望起光的明家小姐。
所以，那个悠长，撕裂的下午，他走出青红帮的堂口，冷淡穿过向他热情递过手帕和善意的，这个国家日后的最高统治者，凶狠抹净额角恣肆流淌的鲜血。
断断续续跟踪了明家小姐一月有余，他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天色将晚，他劫了海家的车子，一根细线勒进那憨厚无辜的司机阿祥的脖颈，将那瘦弱的尸身扔在荒郊。自己开车到了明公馆。
是的，他对于生命，一向轻视。
人如蝼蚁。他轻视旁人的命——亦从不珍惜自己。
他决定今晚，干净利落完成任务。他在执行主子给的任务时，第一次夹杂了私心——他迫切地要毁掉那个少女——撕碎这突兀闯进自己生命中的，可耻的光明。
【你是谁？你——为什么抓我——】明镜在后座上，他的掌心下不驯地挣扎，他看见这少女的眼睛忽然暗了一下：【你——把阿祥怎样了？】
他不能不承认——当看见这尊贵的明大小姐明明自己身处险境却对一个下人如此关切——他坚硬的心，好像裂开一道缝。
【我杀了他。】他正正盯着她的眼睛，冷淡地说：【尸首多半成了野狗的食了。】他话锋一转，戏谑地一笑；【你倒是不必害怕，明小姐——您这么活色生香——死了就可惜了。】
【混蛋！】明镜怒极，听到阿祥的惨死，两滴泪珠滚落，跌碎在这凶恶绑架者的手背。或许是这泪水带来的湿润温热的触感与他那一贯的，铁石的生命过于不同。他发了下怔，手劲儿一松。那少女敏锐地捕捉到他力量的松动，她挣开他，一耳光恶狠狠抽在他脸上。
阿风想也不想，反手一掌将这少女打得向后跌在车座里。
他看见躺在后座上的这明大小姐。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有些——惊诧。他本没想过动手。这只是来自他过于凶狠的，防御本能。
他抽了一支烟，拉下帽檐。重新启动车子。凉夜如水。他的指尖，微微的，有些颤。
来自肢体的，若隐若现的触动使明镜悠悠醒转。
她睁开眼，看见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瘦削，漠然的男孩子。
他穿着下人们的那一套黑外罩和白短衫。他的额头紫红，肿起好大一块。这是明镜第一次看见王天风的脸——那时候他们都年少，如出一辙的青涩，执拗。
她在险境中对这年轻【绑架者】的第一印象是——他的脸清俊而锋利，面色却过于白。那是一种病弱的，久不经日光的，偏狭不健康的白。她努力挣着身子——但她的手脚已经被人家结实地捆在床头床尾。
她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两滴泪，轻轻从她那艳若桃花的面庞上滑落。
在这种时刻，她没有尖叫，哭闹。她的平静反倒使那绑架者有一点无措。
于是他——不知是为了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他冷冷地，戏谑地说：【别怪我，明大小姐，谁叫你得罪了人。我也是替人办事。也没什么好哭的，我八岁那年，老家淮北旱灾，有一个带着我的姐姐，谁能出五个馒头，呵，她就跟谁睡。】
他紧紧地系上她脚踝上最后一个死结，冷笑道：【你见过自己的弟弟妹妹饿死么？娇小姐。呵，你要是见过，就会知道——呵——跟谁不是睡，去他妈的贞洁。】
他这淡漠，轻快的话，针尖一样，刺挑着明镜的心。人间的悲喜并不相通。世间的不幸本就无从可比。只是这被俘虏的，砧板上任人宰割的少女，在自己生命里的至暗时刻，忽然对这眼前万恶的杀人犯和绑架者产生了一点使她自己也感到诧异的，亲近和不忍。
她毫不困难地做出了选择。在这年轻的绑架者将她牢牢缚住，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叫住了他。
【你等一下。】
他转过身：【什么？】
明镜朝这绑架者笑了一下；【我也是做姐姐的。】
【所以呢？】阿风感到这娇小姐蠢得好笑；【你就用这个求我放你？】
【不。】明镜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一会儿——抬走我的时候，请你，帮我——穿好衣服，叫我父亲和弟弟看见我时——我能体面一点。好么？】
阿风站住。他没有点头。他听懂了她的话。他憎恨地——无比憎恨地露出一个蔑视的冷笑。他很想恶毒地说点什么，浇熄这蠢女人，这娇小姐，可耻可憎的，壮烈。她得平庸一点，她得娇气一点儿，她得丑陋一点儿——她得这样——他才狠得下自己的心肠。她不能——不能——时时处处，这样彰显出她的万恶的，深邃的，善良，宽容，贞操——该死的与众不同。
但是他搜肠刮肚——他讲不出。
他在这娇小姐面前，可憎地，笨拙。
就在这时——
门外传来琐碎的脚步声。夹杂着压抑的男人们的尖笑——门“吱”的叫人踹开。几个汪家的男仆闯进来，其中一个粗鲁地用一条头套将明小姐的头罩上。明镜躺在那里，剧烈地呼吸，那些男人放浪的笑叫使她心惊肉跳——她以为自己很镇定——可是当危机真的兜头降临，她的舌头很僵。她的全身在颤抖。她的嘴里好像含了滚烈的蜡烛油。她的牙齿哆嗦，使不上力，一次一次任凭那舌头从齿间滑去。
她的脑子里嗡嗡响着。她又听见门开的声音——一个男人喊了一句：【干得好，阿风。】——她心里木然流过一个念头——原来那个劫了自己的混蛋叫作阿风。接着，钉钉铮铮，是银钱落地的声音——再然后，其他人都退散，屋子里倏忽安静——一双手按住她的肩，顺着她线条销魂的胸腹摸索滑动。
她在这时哭叫出声。
一切都那么快。
一切都使他来不及思考。
当那些男人闯进这屋子，荡笑着给明小姐戴上头套——阿风就蒙了——虽然这一切环节本就在他的预计中。但现实的发生与脑海里囫囵的想象这样不同。这时候，门被推开，汪家少爷走进来，挣红的纵谷欠过度的脸膛闪着贪婪银荡的油光。
他脱了衣服，浪笑着说：【干的好，阿风。】，他向他投来那些银白闪耀的袁大头——它们钉钉铮铮落在地上，发出清脆而屈辱的声响。
是啊，他得记得自己的身份，狗就是狗。他的人生只应有，刀锋，鲜血，狗肉，杀戮，烟花巷子里的苟合，在主人脚下卑贱的爬行。
他蹲下去，像一条狗那样，捡起那些，出卖自己尊严和爱情的奖赏。汪家那几个嚣张的男仆拎着推着他，将他赶出屋子——他们的少爷已经等不及行防。
他垂着头，被赶出来。那几个男仆也出了来，从外面关好门。屋里的灯熄了。该死心的都该死心了。
阿风的手里还攥着那几枚漂亮而冰冷的银元。他的脑袋耷拉到胸前。
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他这辈子杀死的第一个人。
是的。
他没说过。
那年他八岁。老家淮北大旱。他跟着逃荒的队伍。一个姐姐给了他第一口吃的。使他活下来。后来他用石头砸死了那个正如野兽一样趴在姐姐身上寻欢的肥硕的男人。那男人的后脑鲜血喷射，滋润着草席旁边，那五个祭品一般的冷硬干裂的馒头。
他的人生中确乎有过短暂的温暖。
但是他后来与这姐姐在人丛中走散。
真的很诡异，是么？是他的错觉么？还是——这明家的小姐——与他记忆中的那位，肯弯下腰，把自己卖掉贞操换得的馒头送给他，曾疼爱地轻抚他脸庞的姐姐——这般神似。
他听见，那男人荡笑的声音。听见，那少女悲惨的尖叫。听见，衣料撕lie的，残忍的脆响。这些声音使他万箭穿心。他的心里涌起不可遏制的，羞愤和仇恨。
银元从他指尖坠落，
铛·铛
铛·铛。
他这辈子一定憎恨银元——就像他憎恨馒头一样。
汪家少爷听见门外的异响时——他的裤子还没脱到膝盖。他怔住了——黑暗中，那门【嗖】的一开。他眯着眼，像一只抻长脖子，聆听狮子的羚羊。还没来得及警觉或提防——他只感到颈子里一阵爽利和清凉。
他本来想叫。
但是一声也没坑。
一切都太快。
他栽倒在那少女身上的时候，鲜血才反应过来，从他的皮肉下，汩汩冒出。
许多年后，海景天曾这样评价阿风：【这小子，他妈的，杀人如鬼魅——生来就是我海九的人。】
阿风没有去点灯。
他想，黑暗使她体面。
他把那丑陋的尸体从床上掀掉。然后用刀子麻利地割开绑缚住那少女的绳索。他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扔给那姑娘。冷冷地说：【自己穿好，没人抬你。娇小姐。】
（注：这是阿风在回答刚刚明镜对他的请求——【一会儿抬走我的时候，请你，帮我穿好衣服，叫我父亲和弟弟看见我时，我能体面一点。好么？】）
阿风会。
当阿风试着在清风暖阳下，在那被跟踪少女的甘甜温柔的笑容中将有一点，化开心头的坚冰，蚯蚓拱出泥土一般，悄悄地，萌发一点对人生的骚动和希冀的时候——
【狗便是狗！】——主人砸在他额角的茶碗，使他大梦初醒。
他深感自己的蠢。
他不怕痛，他不怕死。他像锈迹斑斑的铁块，毫无感受——当然，除了那贯穿他幼年时代的，使他冷硬如狼狗一般的，尖锐的饥饿和屈辱。
他不渴慕心爱的女孩子么？不渴慕壮烈的保护，牺牲——儿女传奇故事里那些烂俗的英雄救美么？
也许吧。
但是，这人间所有的光，美好和正确，对他都是虚伪可憎的毒物。
黄老板的当头棒喝，很对。
他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伺候好主子。
狗便是狗。
他的人生只应有，卑贱的爬行，刀锋，鲜血，狗肉，杀戮，烟花巷子里残破摇曳的一晚一晚，混乱，黏湿，脏淋淋的，禽兽般的，垂死的，泄愤的，苟合。
这人间的，光，美好，爱情和正确。只更不留余地的衬托他的拙劣，脏脏，罪恶，丑陋。
谁是他不可开解的死敌呢？
不是那些欺压□□他，最终一个一个死在他刀下的混蛋。
不是骂他【狗便是狗】的主子。
不是这弱肉强食，毫无悬念的，不留情面，彰显着凶狠，残酷，不堪的世界。
谁是他不可开解的死敌呢？
是明镜。
那个使他竟敢可耻地渴望起光的明家小姐。
所以，那个悠长，撕裂的下午，他走出青红帮的堂口，冷淡穿过向他热情递过手帕和善意的，这个国家日后的最高统治者，凶狠抹净额角恣肆流淌的鲜血。
断断续续跟踪了明家小姐一月有余，他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天色将晚，他劫了海家的车子，一根细线勒进那憨厚无辜的司机阿祥的脖颈，将那瘦弱的尸身扔在荒郊。自己开车到了明公馆。
是的，他对于生命，一向轻视。
人如蝼蚁。他轻视旁人的命——亦从不珍惜自己。
他决定今晚，干净利落完成任务。他在执行主子给的任务时，第一次夹杂了私心——他迫切地要毁掉那个少女——撕碎这突兀闯进自己生命中的，可耻的光明。
【你是谁？你——为什么抓我——】明镜在后座上，他的掌心下不驯地挣扎，他看见这少女的眼睛忽然暗了一下：【你——把阿祥怎样了？】
他不能不承认——当看见这尊贵的明大小姐明明自己身处险境却对一个下人如此关切——他坚硬的心，好像裂开一道缝。
【我杀了他。】他正正盯着她的眼睛，冷淡地说：【尸首多半成了野狗的食了。】他话锋一转，戏谑地一笑；【你倒是不必害怕，明小姐——您这么活色生香——死了就可惜了。】
【混蛋！】明镜怒极，听到阿祥的惨死，两滴泪珠滚落，跌碎在这凶恶绑架者的手背。或许是这泪水带来的湿润温热的触感与他那一贯的，铁石的生命过于不同。他发了下怔，手劲儿一松。那少女敏锐地捕捉到他力量的松动，她挣开他，一耳光恶狠狠抽在他脸上。
阿风想也不想，反手一掌将这少女打得向后跌在车座里。
他看见躺在后座上的这明大小姐。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有些——惊诧。他本没想过动手。这只是来自他过于凶狠的，防御本能。
他抽了一支烟，拉下帽檐。重新启动车子。凉夜如水。他的指尖，微微的，有些颤。
来自肢体的，若隐若现的触动使明镜悠悠醒转。
她睁开眼，看见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瘦削，漠然的男孩子。
他穿着下人们的那一套黑外罩和白短衫。他的额头紫红，肿起好大一块。这是明镜第一次看见王天风的脸——那时候他们都年少，如出一辙的青涩，执拗。
她在险境中对这年轻【绑架者】的第一印象是——他的脸清俊而锋利，面色却过于白。那是一种病弱的，久不经日光的，偏狭不健康的白。她努力挣着身子——但她的手脚已经被人家结实地捆在床头床尾。
她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两滴泪，轻轻从她那艳若桃花的面庞上滑落。
在这种时刻，她没有尖叫，哭闹。她的平静反倒使那绑架者有一点无措。
于是他——不知是为了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他冷冷地，戏谑地说：【别怪我，明大小姐，谁叫你得罪了人。我也是替人办事。也没什么好哭的，我八岁那年，老家淮北旱灾，有一个带着我的姐姐，谁能出五个馒头，呵，她就跟谁睡。】
他紧紧地系上她脚踝上最后一个死结，冷笑道：【你见过自己的弟弟妹妹饿死么？娇小姐。呵，你要是见过，就会知道——呵——跟谁不是睡，去他妈的贞洁。】
他这淡漠，轻快的话，针尖一样，刺挑着明镜的心。人间的悲喜并不相通。世间的不幸本就无从可比。只是这被俘虏的，砧板上任人宰割的少女，在自己生命里的至暗时刻，忽然对这眼前万恶的杀人犯和绑架者产生了一点使她自己也感到诧异的，亲近和不忍。
她毫不困难地做出了选择。在这年轻的绑架者将她牢牢缚住，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叫住了他。
【你等一下。】
他转过身：【什么？】
明镜朝这绑架者笑了一下；【我也是做姐姐的。】
【所以呢？】阿风感到这娇小姐蠢得好笑；【你就用这个求我放你？】
【不。】明镜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一会儿——抬走我的时候，请你，帮我——穿好衣服，叫我父亲和弟弟看见我时——我能体面一点。好么？】
阿风站住。他没有点头。他听懂了她的话。他憎恨地——无比憎恨地露出一个蔑视的冷笑。他很想恶毒地说点什么，浇熄这蠢女人，这娇小姐，可耻可憎的，壮烈。她得平庸一点，她得娇气一点儿，她得丑陋一点儿——她得这样——他才狠得下自己的心肠。她不能——不能——时时处处，这样彰显出她的万恶的，深邃的，善良，宽容，贞操——该死的与众不同。
但是他搜肠刮肚——他讲不出。
他在这娇小姐面前，可憎地，笨拙。
就在这时——
门外传来琐碎的脚步声。夹杂着压抑的男人们的尖笑——门“吱”的叫人踹开。几个汪家的男仆闯进来，其中一个粗鲁地用一条头套将明小姐的头罩上。明镜躺在那里，剧烈地呼吸，那些男人放浪的笑叫使她心惊肉跳——她以为自己很镇定——可是当危机真的兜头降临，她的舌头很僵。她的全身在颤抖。她的嘴里好像含了滚烈的蜡烛油。她的牙齿哆嗦，使不上力，一次一次任凭那舌头从齿间滑去。
她的脑子里嗡嗡响着。她又听见门开的声音——一个男人喊了一句：【干得好，阿风。】——她心里木然流过一个念头——原来那个劫了自己的混蛋叫作阿风。接着，钉钉铮铮，是银钱落地的声音——再然后，其他人都退散，屋子里倏忽安静——一双手按住她的肩，顺着她线条销魂的胸腹摸索滑动。
她在这时哭叫出声。
一切都那么快。
一切都使他来不及思考。
当那些男人闯进这屋子，荡笑着给明小姐戴上头套——阿风就蒙了——虽然这一切环节本就在他的预计中。但现实的发生与脑海里囫囵的想象这样不同。这时候，门被推开，汪家少爷走进来，挣红的纵谷欠过度的脸膛闪着贪婪银荡的油光。
他脱了衣服，浪笑着说：【干的好，阿风。】，他向他投来那些银白闪耀的袁大头——它们钉钉铮铮落在地上，发出清脆而屈辱的声响。
是啊，他得记得自己的身份，狗就是狗。他的人生只应有，刀锋，鲜血，狗肉，杀戮，烟花巷子里的苟合，在主人脚下卑贱的爬行。
他蹲下去，像一条狗那样，捡起那些，出卖自己尊严和爱情的奖赏。汪家那几个嚣张的男仆拎着推着他，将他赶出屋子——他们的少爷已经等不及行防。
他垂着头，被赶出来。那几个男仆也出了来，从外面关好门。屋里的灯熄了。该死心的都该死心了。
阿风的手里还攥着那几枚漂亮而冰冷的银元。他的脑袋耷拉到胸前。
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他这辈子杀死的第一个人。
是的。
他没说过。
那年他八岁。老家淮北大旱。他跟着逃荒的队伍。一个姐姐给了他第一口吃的。使他活下来。后来他用石头砸死了那个正如野兽一样趴在姐姐身上寻欢的肥硕的男人。那男人的后脑鲜血喷射，滋润着草席旁边，那五个祭品一般的冷硬干裂的馒头。
他的人生中确乎有过短暂的温暖。
但是他后来与这姐姐在人丛中走散。
真的很诡异，是么？是他的错觉么？还是——这明家的小姐——与他记忆中的那位，肯弯下腰，把自己卖掉贞操换得的馒头送给他，曾疼爱地轻抚他脸庞的姐姐——这般神似。
他听见，那男人荡笑的声音。听见，那少女悲惨的尖叫。听见，衣料撕lie的，残忍的脆响。这些声音使他万箭穿心。他的心里涌起不可遏制的，羞愤和仇恨。
银元从他指尖坠落，
铛·铛
铛·铛。
他这辈子一定憎恨银元——就像他憎恨馒头一样。
汪家少爷听见门外的异响时——他的裤子还没脱到膝盖。他怔住了——黑暗中，那门【嗖】的一开。他眯着眼，像一只抻长脖子，聆听狮子的羚羊。还没来得及警觉或提防——他只感到颈子里一阵爽利和清凉。
他本来想叫。
但是一声也没坑。
一切都太快。
他栽倒在那少女身上的时候，鲜血才反应过来，从他的皮肉下，汩汩冒出。
许多年后，海景天曾这样评价阿风：【这小子，他妈的，杀人如鬼魅——生来就是我海九的人。】
阿风没有去点灯。
他想，黑暗使她体面。
他把那丑陋的尸体从床上掀掉。然后用刀子麻利地割开绑缚住那少女的绳索。他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扔给那姑娘。冷冷地说：【自己穿好，没人抬你。娇小姐。】
（注：这是阿风在回答刚刚明镜对他的请求——【一会儿抬走我的时候，请你，帮我穿好衣服，叫我父亲和弟弟看见我时，我能体面一点。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