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善并不清楚现在是个怎样的局面。

    鲜血沿着剑身滴答滴答,小善觉不出手心的割裂冷意,只是木木然地看向谢长思,那个占满她空白记忆的所有人,她的,夫君。

    谢长思。

    究竟是谁在骗她,又或者,他们都在骗她,她自己,又到底是何人呢?

    小善站在萧祯身前,用瘦弱小小的身躯挡在了那个年轻的男人面前,只手接住了谢长思一剑。

    谢长思惊了。

    萧祯惊了。

    就连门外,被孙必安派来保护萧祯的暗卫们都惊了。

    她如玉藕般洁净雪白的手臂此刻有鲜血蜿蜒落下,袖口裙角都被染红,红的像这燃着红烛的喜房,甚至还没来得及恭迎这里的主人行鱼水之欢,却成了此刻剑拔弩张的刑场。

    谢长思唇角颤动,几次开合,终未张口。

    谢长思迅速抽回长剑,小善的身形便如那被弓弩射中的飞鸟一般,扑通失去力气,跌在了地上。

    萧祯在背后接住了她。

    他方沉浸在小善冲出给他挡剑的余韵中不曾回神,蓦然回神,惊觉一身冷汗。

    谢长思丢下那剑,快步向小善而来。

    脚步未及她裙角,便被轻声呵住。那双倔强而执拗的眼睛死死瞪着谢长思,忽来的疼痛叫她不能说出半个字,缓了许久,苍白的唇瓣张合,说:“你要我唤你郎君,你说我们定下婚约,南下即要成婚。”

    “你说我讲‘琴瑟和鸣、一生一世’。”

    ......

    她每说一句话,谢长思的脚步就往后顿半,她一字一句,全是质问,质问那个对她深情如许的郎君,是否真的是今日这个满口谎话,铸就一切虚幻美梦的骗子。

    她说到最后,嗓音尖哑,谢长思蓦地跪下,脸上失色,那张神佛般慈悲美丽的面容此刻也不能叫人动容半分。

    满头乌发倾泻,谢长思佝偻着腰,被发丝遮挡的脸庞看不清神色。

    萧祯此时开口,“不过是个无父无母,自小被主持大庙养大的和尚,如何能学这凡尘中人,有七情六欲,生了爱恨嗔痴,偏要旁人家的小娘子做你的新妇。”

    萧祯扯唇,轻蔑问道:“谢长思,你耻不耻。”

    他的话宛若一记大耳刮子啪一声扇在了谢长思脸上,响亮又刻骨,叫他谢长思分明认清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凡尘间的爱恨欲求也是他陪享有的么?

    小善只是定定看着谢长思,她谁的都不听,她只要谢长思给她一个答案。

    就在这时,谢长思抬眸,小善的心漏了一拍:那神仙似的人物满脸泣泪,哀怨柔婉到令人闻之生怜,就是有再多的不是,面对这样一张脸,也无法生出更多的仇怨来。

    萧祯眼见小善心软,心中暗骂她是个蠢东西,从自己身上扯下绫罗布料,在她失血泛白的掌心骤然一裹,利落将她抱起,道:“我们走。”

    他纵是阴私狠毒,也不似谢长思半分巧言令色,叫人生恨。

    “我看谁敢带她走。”淡淡的,是再平静不过的音调,炸在在场人的耳朵里,就如平地惊雷。

    尤其是小善,宛若被当头棒喝,敲的她神魂俱惊,不知如何。

    她迫切地寻找着声音来源。

    却见门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搡开,有人披着漫天星子走来。

    他一身玄袍,袍角溅泥,是快马加鞭,是不敢有分毫松懈,才能在这么短的时日抵达这里。

    哪知冥冥意中人,就那么降临在了小善面前。

    她梦中几经找寻的人,终于是有了人脸。

    几乎瞬间,小善心中便有了答案。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直觉,是哪怕记忆被涤荡千百遍,都不能抹去的痕迹。

    她不自觉地,唇瓣张合,念出那个朝思梦想的人名,“花、奴。”

    晏归轻轻一笑,“是我。”

    他上前两步,分明身无寸铁,却宛若已经厮杀了千百冤魂而来的恶鬼将军,每走一步,便在在场两个男人的心头猛敲一棒。走到谢长思身前,他微微躬身,温声:“谢大师救我夫人性命,弄玉感激不尽。”

    被唤的人没有丝毫回应。

    他再上前,对着那身份尊崇无比的圣人之子拱手行礼,“端王殿下也在。”

    他的一句话,立见亲疏分明,纵然他再想将小善独占,也被晏归的一声端王殿下打醒。

    他是圣人之子,怎可做出强抢民女之行径。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小善身上。

    这许多日子,他枯瘦不少,小善却毫发无损,甚至比在侯府之中更加光艳几分,他眉头微蹙,淡声:“这才许多日子,便将我忘了么。”

    就是这一句话,小善从萧祯怀中挣脱出来。

    她跌撞着,如乳燕投林一般扑向了晏归。

    她的身形都在抖,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记得,可是直觉就是让小善无法将视线从面前这个男人身上移转分毫。

    晏归轻轻一笑,便将她接了满怀。

    几息。

    晏归将她抱紧,身形利落,转身就走。

    却在此时,那垂落的美丽喜袍,被谢长思伸手握住。

    晏归止住脚步。

    他的目光投向小善,小善的目光看向谢长思。

    那个怅然若失的男人,死死攥住小善的裙角,她衣服上坠着的珠宝沉甸甸的,小善的心也沉甸甸的。

    她不能否认谢长思对她的好,最起码这些时日以来,谢长思在她身上付诸的心血精力,是明眼人都有目共睹的。

    谢长思不语。

    小善却懂他的意思。

    她向晏归投去一眼,是恳求的目光。

    半刻,晏归将她放下。

    在场三个男人的视线均都凝聚在她身上。

    小善的声音软软的,如同潺潺流动的溪水,没有半点脾气,不起半分波澜。

    她湿漉漉的眼睛望向谢长思,那里面清澈无舆,不掺半分虚假,看的谢长思自惭形秽,半点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她没有指摘谢长思为何要骗他,也没有逼问他萧祯所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摘下头上的那枚凤簪,将它递到了谢长思手心。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地没有脾气,好像谁都能欺负,“谢郎君,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

    谢长思嗓音嘶哑,叫了她的名字。

    小善说:“纵然你所说如实,那便算我薄情寡义,愧对于你。”

    她低下头,喏喏道:“你与我琴瑟和鸣,一生一世的誓言,便就此作罢。”

    谢长思那日笑语嫣嫣,神情羞怯,对她说出这句琴瑟和鸣,一生一世,如今却被小善真正说出了口。

    纵然那美梦虚假易碎,他也绝不希望就此破灭。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小善坚定而温柔地摇了摇头拒绝。

    她的眼神一如往昔,如今却再也不会为谢长思停留半分。

    他应该知道的。

    他早该知道的。

    假的终究是假的,不会变成真的。

    小善这只飞鸟,也不会为他这样生来罪恶的人有所停留。

    谢长思垂下了头。

    小善走向晏归,牵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向了门外。

    萧祯紧随其后。

    掠过谢长思时,轻叹一声,“何必。”

    他也应该知道的,不管是他们其中的谁,在遇到小善心中认定的真命天子之时,都要为其让步。

    谢长思轻轻一笑,到底没说什么。

    这是意料之内的结局。

    小院里的红绸在飘,每走一步,晏归的神情就更凝一分,走到门口,有人要拦,高呼:“谢娘子!”

    那话刚一出口,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讲完,人头当即落地。

    鲜血溅到了晏归脸上,连同他手中那柄剑,都泛着微微的冷光。

    没有人敢再拦,大家纷纷捂着嘴,不发出一点声音。

    那死不瞑目的人到底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惹上了这样的官司,赔掉了自己的性命。

    小善的手在抖,她顿住了脚步。

    这是第一次,她亲眼看见有人在她面前杀人。

    她难以挪动的脚步却成为了她背叛自己的佐证,那句被旁人冠上的谢字,是晏归的眼中钉,肉中刺,听都听不得。

    他森森回眸,望向那个呆成小鸡仔的小善。

    声音淡淡的,“你怕了。”是肯定句式。

    小善没有回答,似是默认。

    晏归心中的冤屈如同海啸喷发,漫天而来。

    她还冤屈上了。她不知道自己找了她多久,他为她处处思虑,生怕战乱波及到她,颠颠跑去寻她,却只见到人去楼空。这一路上,晏归受了多少的委屈,废了多大的心力,如今终于找到她,她却对他有了迟疑。

    晏归表情愈冷,恨不得将小善大卸八块。

    这个没心肝的傻东西,半点不知道谁好谁坏,对着拐骗自己的人还要一副菩萨心肠,是了,如今在她心中作恶多端的人只是他一人而已。

    晏归甩开她的手,阴沉着嗓音道:“你若不愿跟我走,现下回去也还来得及。”

    骗她的,她要是真敢回去,晏归不介意将谢长思剁成八块,再和小善同归于尽,做一对阴间鸳鸯。

    小善不知自己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她急急握上晏归甩开他的手,嗫嚅着,“我只是,我只是在考虑一些事情。”她不敢说怕,她怕说了眼前这个男人就真的要丢下她了。

    小善怯怯抬眸,似安抚,似佐证:“我知道的。”

    她说:“我在梦中见过你,你是我的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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