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坐落在山脚还要靠上的位置,离最近的村子也有二十几里,平日人烟稀少,偶有登山者远远路过。连哥虽经常外出,偶尔会回来歇脚,往往带回粮食等物,让凉秋得以在此慢慢休养而不担心被打扰。

    经过三个多月,凉秋的伤势已完全的痊愈,只是在肩背处留下了三条长长的凸起伤疤,她自己悄悄摸过,像是三条大虫子趴伏着,不用想象也知道必是极为难看。除了右臂用力抬起的时候,会觉得皮肤有些发紧很不舒服,其他时候已和常人无异。

    有时连哥外出动辄三四天甚至七八天,水缸见底了,她便背着孩子去山脚下的溪流中挑水,一路上颠簸休息,往复数次才能堪堪将水缸填满;柴不够了她就自己劈,将瓦罐放在门前的竹篮里,一边干活一边看护。那只母羊生了一只羊羔,每日也需牵三只羊出去吃草,一天天下来,日子极为充实。

    凉秋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经常的劳作,让她的臂膀也比以前有力,身材慢慢的恢复,甚至壮实了一点。

    自从上次逃亡,她失去了木棉和温澜的消息,这次连哥去城里,她请求能去温澜处报个平安,并且探听一下木棉的消息和朱青阁的后事。连哥倒没有多问什么,点了点头意思是他能做到。

    期待,亦忐忑。

    终于,夜里她听到了熟悉的马蹄之声,连哥回来了。

    他出发时通常选择入夜之时,而归家之刻往往是破晓之后,这时凉秋也会起床给他准备早饭,他则带着一脸的疲惫歪在床上休息,吃完早饭后,一般要睡上大半天。

    这次入夜之时回来,凉秋急于知道温澜和木棉的消息,并未在意到这种小变化。

    连哥进屋先看了看床上的瓦罐,瓦罐已经认识连哥的国字脸,一看到他小手就兴奋的挥舞起来,依依哦哦的像是在跟他说话。连哥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脸,这才坐下来,面对凉秋期待的眼神,问道:

    “你为什么从仪王府逃走?”

    凉秋期待而忐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眼睛里的惊恐和紧张出卖了她的不安,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她正试着从脑海整理头绪,如何回应连哥的询问。察觉到她的惊慌和逃避,向来寡言少语的连哥,却慢条斯理的娓娓道来。

    “你不用害怕,救你一命之人自然不会再加害你。但你可知道,这不是我第一次救你性命?前年的中秋节前,你失足落水,是我将你从水池里救出。当日我正跟着你仪王府内的仆从同去库房送珍贵的心忧草,此物有安宁缓心之用,要知道你的夫君患有心病,因此常年服用。而正为救你之事,贵府王总管结算时多付了我两倍的赏银。”

    “那日救你时你浑身血污我并未注意你相貌,直到晚上,见你吞吞吐吐,刻意逃避,端你相貌,我才疑心到你可能是她。而后我打探得知,自从太后丧仪落成,仪王妃就未有露面过,京城传闻是她赌气回了娘家,深居简出。”

    “还要瞒我吗?仪王妃。”

    凉秋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他,“连哥,既然以前不问,为何今日要问我这些?”

    “到城里之后,我先去找了你说的白府少夫人苏温澜。白府前尽管往来行人如常,我却观察出有人在乔装监视,如果我猜的不错,应是有人在等待上门联系白府之人。我又去德顺巷,你提到的耿婆已经搬到乡下女儿家居住,小院出租他人,听说之前租住的两个姑娘在同一日失踪,无人知道下落。想必木棉在你遭难同一日,也遇到了什么人。而朱青阁,如今还贴着封条。听说店主夫妇在同日遇难,他们的后事是仵作将他们收殓并且火化。周围居者都说店主夫人因难产而死,胎死腹中。所以,瓦罐并不是你和仪王的儿子,而是那个被传已胎死腹中的孩子吧。”

    “原来您早就知道了。我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巧,我在想,如果当日我真的淹死了会怎么样?更没想到跑出来连遇故人。我害了司书他们的命,你却又一次救了我的命。要我如何还这一笔笔恩情和命债。”凉秋叹了口气。

    “本以为你出走是一时之气,总有一日会带子归家。可是,朱青阁当日的惨案,想必是因你而起。事情比我想的要严重许多。到底何人要杀你?难道是你的夫君?”连哥没理会凉秋的感叹,眼前面临的困境才是他最想解决的。

    “绝不会是他。”凉秋的语气坚定而有力。“连哥,你两次救过我的命,对你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之后便把太后薨逝之后出走的事坦白讲了,然后说道:“其实我在朱青阁也是必死,只是有一人赶来救了我,当时情势危急我没来得及看他的全脸,但是听声音,我辨出他是仪王府的侍卫总管竹衣。若不是他,我早死了。”

    “这就是了。朱青阁被刺之后你出扬州的行踪无人过问,想来一定有人帮你料理。司书是难产失血而死,任何一个仵作不会看不出来婴儿已诞出,但官府流出的口风却是胎死腹中,且将二人及时火化,消灭了证据。二是,追杀你的杀手能在天维坊将你找出,必是有些追踪手段,但你从城里跑出到这里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车程,马夫见过你的行踪,如今四五月过了,却没有半点被跟踪的迹象,如此看来,杀手应是没有得到你已出城的信息。要么杀手被解决了,要么就是马夫被解决了。”

    “总之,有人在背后帮你。”

    “有人杀我,有人帮我。”凉秋叹了口气,“帮我之人是凉石和仪王府,杀我之人我却不知道。”

    “皇帝应不会杀你。杀你之人,或许是祁府仪王府的仇人借机复仇,或许是皇帝的忠臣不想他沉迷美色,也或许,是后宫。”连哥脸色如常,“后宫妃嫔如果知道此事,对你的怨恨只多不少。你不愿去此处,也值得理解。”

    他继续说,“苏府有人监视,朱青阁也有人在我之前两天去打探过。如今扬州已有人寻你,我怀疑是皇帝的人。老鹰见兔子钻进草丛,还会弃之飞走吗?他寻你是势在必得。我建议,你还是回去。”

    见凉秋只是默默不语,连哥表情凝重:“你可知世道艰难,一个女子在外求生更是不易?被人发现你无亲无故,便会欺你辱你骗你卖你。除了苏温澜,你无亲近之人可投靠,如今她被盯住了,你不可能再指望她了。回去吧。”

    凉秋摇了摇头。

    连哥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这几天你要一直呆在屋内,不可外出,莫要被人看到。我出去打探后,再做打算。”

    过了几天,连哥风尘仆仆的归来了,把自己得到的消息都告诉了凉秋。

    “一 月前皇帝派人来扬州寻你,一来就直奔白府而去。苏温澜一口咬定没有见过你,他们也搜寻了一番,的确没找到你的踪迹,她如今在产期,身体虚弱,他们也没怎么为难她,只是在府外监视。密使又去朱青阁等地探查了一番,如今应是查出当日你是带了婴儿一同逃走,已借官府之名发了正式布告寻人悬赏,说扬州城有人偷贩婴孩,所有年纪相仿的女子或一岁以内的婴儿都要被核实身份,如今正在城里挨家挨户探查,打着寻婴的幌子,百姓都很配合。而城外的各处卡口也都戒严,对年轻女子和婴孩往来极为严格。如今想往外逃,很难。”

    “贵金此人,见钱眼开,必会去告密领赏,但在城里各处赌坊都没寻到。以前因不愿泄露你的行踪才没杀他,早知道应该当下就除了这个祸害。”凉秋看到了连哥眼里泛出的阴冷杀气,但她却一点都不怕他。

    “连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不用问。我现在就去瓦罐村。”

    “去做什么?”

    “他可能回家了,他母亲和他都见过你,需要解决。”

    “别!连哥,不要杀他们。不管怎么样,吴妈是无辜的。”

    “赏钱很高,她也会去领赏。而且,你还伤过她儿子。”

    “不,那也不能因此杀了她。”凉秋急的嘴唇颤抖,“不能再死人了。不能。我们躲到深山去吧,躲过去。”

    连哥看了瓦罐一眼“不行。山里本就艰苦,而他会吸引野兽争相吞噬,我双拳难敌四手。或者,放弃他。我带你从深山绕出去送你到关外。”

    凉秋的沉默是最坚定的拒绝。

    “为了你俩好,我再次劝你,还是回去。不管怎样,回去你有尊贵的身份,锦衣玉食的日子。”

    凉秋还是摇了摇头。

    “我遇官府,会死。”连哥叹了口气,似乎提前解释了自己不能带她们突围逃走的原因。“如果你真的不想回去。“他顿了顿,

    ”我已经想到一个脱壳之计,或可永除后患。”

    凉秋听到他这么说,眼里恢复了光彩,期待的看着他。

    连哥伸出手,“把你手腕上的珍珠链子给我。”

    凉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惊异的问:“连哥,要这个做什么?”

    “你从金山银池里跑了出来却衣着简朴,身无长物,唯有这条价值不菲的链子一直佩戴。可见此物对你有一些价值,那么,或可证明你的身份。”

    凉秋的眼睛还是带着疑惑,连哥见此有点不耐烦的说,

    “上次去扬州回来时,我已观察到一个与你身形相仿的女子。只要将链子佩戴在她手上,将她推入山野湖中做溺死之相。待官兵发现她时,遗体面目已经膨胀不可分辨,手上的链子便可作认尸之用。这样所有人或可认为你慌乱逃跑时溺水而亡,有了这个结果,众人心死,自然不会再有人找你。”

    凉秋呆了,慢慢的站了起来,“即便如此,他们知道我带着婴儿出来,婴儿呢,难道也要抓个婴儿一起扔进去?”

    “那倒不用,找个死婴的遗骨扔在附近,就当被野兽啃食了。”

    这个计划明显在连哥第一次去城里,发现形势不对时就已经想出的法子。那个与自己身形相仿的女子,可能都不知道何时,自己已经被人算计着成为一具浮尸。

    凉秋知道,连哥对自己好,可能是因为已经救了自己两次的原因,他对自己像兄长般照护,为了自己的脱逃,宁可去杀人。可是。

    “可是,我不能同意。”凉秋又慢慢的坐下,坚定的说,“连哥,你对我像亲兄长,我知道。想必为了圆我的愿,你在心里已经想过很多种法子。甚至为了我可以杀人。”

    “不能再死人了。因为我,已经害死了瓦罐的父母和稳婆,还不知有多少人因为我受了牵连。现在,我为了一劳永逸的逃脱,又去害人,又去伤害无辜之人的性命,我多么自私,多么龌龊,以后余生,恐怕只能活在噩梦里。”

    “现在你已在笼中,若不用此计,你想怎么办?”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凉秋看着瓦罐,脸色苍白,大脑也一片空白。

    连哥难得说了这么多的话,显得极为疲累,没再说话,直接走到外间的地铺上躺下,没过一会便起了鼾声。

    睡到天蒙蒙亮,连哥起了。见凉秋几乎一夜无眠,和衣而卧,再一次问道:“现在时间还来得及,链子交我。”

    凉秋还是摇了摇头。

    连哥叹了口气,“确定了?不后悔?”

    她开始点头。

    连哥将瓦罐抱在怀里摇了摇,交回凉秋。

    “如果贵金告了密,想必从瓦罐村附近的搜查很快就要开始。我不愿见官府之人,今日需得进山了。恳请凉秋妹子不要将我的存在说出。”

    “连哥,我用人格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向他们透露出你半个字。”

    连哥点了点头,拿起工具走出院外。凉秋追了出去,从头上拔下那只木簪,递到他手里。

    “连哥,凉秋欠你两条命没机会报答了。请你收下此簪,簪身藏有三千两银票,你用此成家立业足够了,不用再如此奔波辛苦。”

    连哥没有拒绝,将簪子一把塞进胸襟内,“连某会珍藏之。”

    看着连哥的身影向大山走去。接触越多凉秋越发觉连哥的言行谈吐并不像个简单的猎户。可是如今,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思索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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