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萱宫偏殿内,木槿和侍女缎儿正在看顾宋宝林,见到凉秋进来,两人忙起来行礼。

    “今日她怎么样?”宋宝林正在昏睡。

    木槿皱了眉头,“今日又吐了血。”

    凉秋一惊,“又吐血了,吃了一个多月的药了,怎么反而不见起色呢?”

    木槿上前将凉秋带到一边,悄声说,“薛太医又来过了,宋宝林的脉象不大好。先前血亏太久,薛太医不敢骤用猛药,想着先用温补的方子将宋宝林虚空的身子养一养,再用些别的药提气。可是用了一个疗程的温补方之后未见疗效。前些日子又斟酌着改了方子,换了断血流等阳性较重的药材,薛太医说,药力是猛,但用好了说不定能起死回生。”

    “今日薛太医说不大好,难道,此方仍旧无效?”

    木槿微微点了头,“血仍不止。”

    “这样怎么行,身体里就这么点血,每天都流失一些,壮汉也扛不住!木槿,你叫缎儿,不,咏梅,你亲自去太医院,多请几个太医来,人命关天的事,说我的意思,让太医院多找人研究一下有没有什么法子。再看薛太医在不在,把薛太医一起叫过来,他熟悉宋宝林的脉案。现在就去。”

    咏梅现在是元妃身边得力的丫鬟,她亲自去请,想必太医院总愿给几分薄面。

    不多会功夫,来了三位太医,凉秋都认得,薛太医,李太医,还有许太医。薛邀林是宫中妇科圣手,所以后宫位份高的妃子差不多都见过他,李斛是太医院的院长,如今主要负责皇帝和大皇子的脉案,许太医许绍济凉秋自然认识,他本不想来,只是李院长觉得他医术精湛非要拉他一起,也就不得不来了。

    这三人既然来了,其他的太医也就不好意思跟来,毕竟随便哪个都可独当一面,更何况只是看一个血亏之症。三人先诊了宋宝林的脉象,又观察了宋宝林的面色,其他人都默不作声,直到三人依次诊了脉象,很有默契的互相看了看,又点了点头,似乎验证各人的结论是否一致,李院长起身回道:“回娘娘,宋宝林的病症已入膏肓,老朽等恐怕…”

    “三位太医大人请这面坐。“”凉秋将三人让到外间的茶座,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被宋宝林听到,“李太医的意思是?”

    “老朽等来之前看了宋宝林之前的药方,如今又重新查了宋宝林的脉象。薛太医之前的开方疗程是对的,她血亏已久,必先温养再用猛药,可是没想到,如今宋宝林的身体太过虚弱,恐怕即使是仙丹也难回春。”

    “怎么会呢?她是贫血,慢慢补气血自会好的,怎会要了性命?”

    “娘娘不知,宋宝林小产时胎已五月有余,滑胎对胞宫伤害极大以致于不能再受孕。且产后没有得到很好的调养,如果小产后马上治疗,细细温养是不可能有性命之虞的。如今拖了快两年,尽管薛太医先用温养之方又不断加大药效,如果宋宝林是普通的血亏之症,是可以温补回来的。可是宋宝林的五脏六腑长期没有血脉滋养已经衰萎,恐怕如今任何补药都是无用。”

    凉秋心凉了大半截,“岂不是,岂不是说她没救了?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恳请你们想一想办法,她还年轻,才二十一岁啊!”二十一岁,大学都没毕业的年龄,花儿正绽放在最美的那一刻,可是宋宝林却缠绵病榻两年之久,芳年早逝如何使得?

    “老臣等无能,还请娘娘恕罪。”三个太医齐齐跪了下去,凉秋强按住心疼,看他们三个的神色也知不可强求了,于是也不好再说什么,“她还有多长时间?”

    “回娘娘,恐怕,”李院长沉吟了一下,“恐怕熬不过三个月。”

    又是一种熟悉的绝望感冒出心头,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凉秋如此熟悉,许太医见她脸色灰暗,“宋宝林常常昏睡精神不济,下官马上为她施针,让她神思清明一些。”说着便打开药箱准备去施针。

    李太医也附和着说,“宋宝林身体虚弱,整日昏睡,老臣也会和薛太医一起多开些清神的方子,让宋宝林好受些许。只是如今她进食困难,汤药恐怕也喝不了太多了..”

    清神,清神,凉秋脑中突然想起自己吃过的龙胆肝息丸来,“我那有一颗龙胆肝息丸,听说可清心养神,可否给她用?”

    “那自然是极好的,会让她之后的时间里好受一些。只是这是御赐之物,是否给宋宝林食用,臣等不敢妄言。”

    “本宫明白。一切都是我的意思,如今三位大人愿意再来看顾宋宝林,祁来甚为感激。”

    给人看病自然是太医们的本份,做得好是应为之事,或许有赏,可是这后宫还从未有人如此这样真心感谢的,况且是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妃子,李斛和薛邀林不免心下诧异。只有坐在床榻边施针的许太医,想起了仪王昏死的那一晚的仪王妃,心中微微一动,她还是这样待人以诚。

    许太医施针后不久,宋宝林很快醒来。凉秋木槿都围在她床边,长期贫血使得她秀发脱落,眉毛略尽于无,脸颊深陷,嘴唇灰白,眸子仍然那样的亮。凉秋知道,有这样一双眸子的人,绝对是温良无害的。

    “娘娘,木槿姐姐,又劳烦你们来看我。”宋宝林一边说一边撑着要做起来,二人忙扶着她。

    木槿端上来一杯水递给她,她抿了抿,又轻轻咳了两声。

    “妾已是濒死之人,不值得这样看护。想必娘娘和木槿姐姐来我这,也会被别人非议,尤其是木槿姐姐,你同住这揽萱宫,与我来往多了,我怕她们欺负你。”

    “你自己都这样了,还为我们操心什么。”木槿给她立了个枕头靠着,“放心吧,有娘娘护着我呢,她们不敢。况且我平时同他们也说不上什么话。”

    凉秋也微笑着同意木槿的话。“对了,宋妹妹,认识你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是妾失礼了,妾是诸暨人氏,名见月。”宋见月虽在病中,笑容仍然温婉。

    “宋见月。”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呢,凉秋在心里合计,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宋枕月可是你什么人?”

    榻上的人一惊,欣喜的说,“娘娘认得我妹妹?我妹妹她可安好?”

    凉秋这才想起来,宋枕月是傅尚风别院里的人,自己是不可能认识她的,正想着怎么说,木槿笑道,“还是娘娘记性好。这还是我跟她提过的,我入宫前是仪王妃的侍女,自然见过宋枕月的。”

    宋见月把欣喜的目光转向木槿,“我妹妹可安好?王爷对她好吗?”

    凉秋想起宋枕月在别府的情景,虽然孤单,但比如今的宋见月,可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安慰她道,“你妹妹很好,王爷对她以礼相待,过两年还要替她挑个好女婿呢。”

    “挑女婿?当年妹妹是陛下送给王爷做侍妾的,难道王爷没有要了枕月吗?”

    木槿笑道,“我们王爷人好,不忍心她做侍妾,想找个好人家给她嫁出去做正头娘子呢。如今在王府别院做书房侍女,是什么劳烦子心事都没有的。”

    不可避免的又提到傅尚风,祁凉秋的心中酸楚,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呆呆的坐着,陷入回忆。

    宋见月也呆呆的,“原来,还可以这样。”

    木槿见她精神还不错,继续跟她聊着天,“姐姐家中还有什么人?”

    “家中只剩老父,父亲是先朝的生员,一生沉醉于修地方县志。他老人家认为我姊妹只有天下最优秀的男人才可相配,于是和诸暨县令一拍即合,将我姊妹送入中京。在遴选的时候,妹妹直接被陛下赐给了仪王,我被留在了宫中。”

    “可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难道一共就俩女儿,全都送来了?”

    宋见月点了点头,“女儿不孝,在宫中也没有给父亲争光。腹中的小皇子也没有留住,反而落到如此境地。”说到伤心事,宋见月不免双目含泪,咳了几声。

    小产对她是万分打击,这后宫隐藏的危险不知有多少,背后还不知有多少隐情。可是凉秋不愿揭她伤疤,忙安慰她,“父母认为儿女最圆满的人生应该是走在他们的目光期待所及之处,可是世上没有那么多圆满,不管你走在哪儿,你已经做到你能做到的最好,无需苛求。”

    龙胆肝息丸的确有用,宋宝林服了一颗后精神状态好了许多,晚上也睡的香,不像以前总是没日没夜的昏睡。如今已到年下,下了好一场大雪,飘飘洒洒一连下了两日,宫中的人都高兴不已,说是瑞雪兆丰年,傅焰之也很开心,特意加赏今年的节例,到处一派祥和之相。

    宋宝林平日卧病,即便清醒的时候也不出去,如今看着这场大雪心中也动了念想,说想去驭远湖边走走,凉秋便让她坐了撵轿,自己和木槿步行在侧,向驭远湖走去。宫中长长的甬道内,积雪大多被扫除干净,拖着宋宝林轻盈的身体,轿夫们走的也痛快。正赶上迎面也来了一辆软轿,轿上之人正是徐碧光。

    按说嫔的仪仗当然要侧避妃位的,许是成嫔见轿中之人是宋见月,嘴中不禁轻哼一声,孕期中丰腴的小臂轻轻一摆,“过去。”摆明了是要直闯,等着对面让路。

    神华殿的轿夫们有些发愣,咏梅的声音不卑不亢的出现在轿前,“嫔位及以下皆需避让神华殿仪仗,还请祈罗宫尊规。”

    “这轿上之人不过是个小小的宝林,凭什么本宫要让她?宋见月,你倒会巴结,坐上了元妃娘娘的轿子,你好大的脸面。要说你见了我,还得给本宫请安,怎么,你以为抱上了大腿,就不用管宫规法度了吗?”

    宋见月脸烧的通红,尽管身子无力还是努力想挣扎的起来。凉秋早已上前一步,“若说宫规法度,你应先给本宫请安。可你字字句句,眼里可有神华殿?自然你有身孕,腹中的皇子贵重,我也可免了你请安之礼。祈罗宫马上避让,不要挡了神华殿的仪仗,我也不跟孕妇计较。”

    徐碧光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元妃娘娘同嫔妾讲宫规法度,不知让一个小小的宝林使用妃位的仪仗是遵守了哪条宫规法度?”

    “凭你有资格来管本宫?我还不知道这宫中原来竟有两位皇后娘娘不成?”

    “嫔妾不敢,当然没有那个意思,但是嫔妾正是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自然会跟皇后娘娘请示,宫规法度到底是如何。”

    “让开。”祁凉秋冷冷的,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徐碧光扭头哼了一声,轿撵很自觉的退到甬道边给凉秋们让行,一场小冲突就算过去了,徐碧光用帕子在鼻前装模作样的挥了挥,似乎是见到了什么晦气的东西,又摸了摸自己圆润的肚皮,“看着病怏怏的丑样子,当年怎么有脸抢我的恩宠,想要用肚子爬上枝头变凤凰,却忘了自己不过是从乡野村妇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能不能受得住。”

    宋见月没想到出来能碰到徐碧光,脸色本就更苍白了些,徐碧光的话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她听到的程度,这下脸色更是死灰一般的难看。凉秋实在忍不住了,回头道,“嘴臭如此,小心报应。身怀有孕之人,最好积点口德。若不是看你是个孕妇......”

    宋见月已到如此地步,成嫔嘴上还不依不饶,字字句句讥讽挖苦,丝毫没有同情怜悯之心。这种人即便貌如天仙,也不会让凉秋起半点好感。

    “呵呵,娘娘不会跟嫔妾这个行动不便的孕妇计较吧?”

    她说对了,她是个孕妇,是个陛下宠爱的孕妇,肚子里是皇帝的孩子,谁能惹得了她?若是她借故说被冲撞了肚子,用龙胎来诬陷他人就不好了,宋宝林最后的岁月,还是尽量平静为好吧。

    想到此,凉秋收住怒气,冷笑道,“你是陛下的宠妃,谁敢同你计较呢。是吧?神华殿的轿子竟敢不避让祈罗宫的轿撵,若是说出去,岂不是伤了妹妹一代宠妃的名声?要不,本宫给你磕一个赔罪?你看可好?”

    徐碧光愣住了,她没想到平时话不算多的元妃,今日竟一顿阴阳怪气的输出,有点不按套路出牌的意思。本就该祈罗宫避让神华殿的轿子,自己仗着平日皇帝的宠爱和身怀龙嗣,敢挡神华殿的轿仪很是不妥,以前她再嚣张,也不敢挡慧妃的轿撵,今日见宋见月坐着神华殿的轿撵,她心里一阵火起,又习惯性的欺负她,竟然没考虑到,这毕竟是神华殿的轿撵。

    一品妃位,在她之上。

    若神华殿的主位妃子给她磕了头,即便皇帝在宠幸她护着她,朝臣们也不会放过此事,尊卑倒置,是无论如何也不允许的。

    况且,徐碧光看得懂祁凉秋的眼神,是睥睨,是不屑,是真的知道她受不起也不敢受这一跪,才会故意说出来,让她心惊的。

    “元妃姐姐说的什么话,妹妹没听懂。皇后娘娘还等着嫔妾,妹妹先去请安了。”

    一行人溜着轿跑了。

    凉秋回头看了眼,“白长了副皮囊,素质却那么低,真让人瞧不上。给她磕一个?做梦。呵呵,若不是看她有孕,今天就让她在雪里跪上半天。”凉秋也想开了,自己在宫里也是跪皇帝跪皇后的,既然不得不认同这套规则,干嘛不利用规则中的这个身份,让这种心术不正的人受一点点小小的惩罚呢。

    “娘娘,千万别为了妾气伤了身子,不妨事的。”宋见月不顾自己内心的苦痛,担心凉秋会被成嫔气到,心中略微不安。凉秋回她一个鼓励的微笑,“没事。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驭远湖周围一片雪白,湖面像是镶嵌的一颗孔雀蓝宝石,闪着粼粼波光。大家在湖边停下,宋见月强撑着站起来,看着湖的方向,沉默了好一会。喃喃道:

    “驭远浮春色,珠光惊玉梨。”轻叹了口气,”那年陛下和我在湖边观赏春色,看到湖面吹来的微风将岸边的梨花从树上吹起,花瓣簌簌落落的样子,很美。陛下便拟了这一句诗称赞,一晃两年多了,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她的语调十分的平静,如同诉说着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记忆片段,凉秋问她“见月,你怪他吗?想不想见他?”

    “妾不怪,是妾没有福气。妾如今的境况早就不可能侍奉陛下,见又有何意呢?况且陛下国事繁忙,后宫佳丽众多,陛下或许已经,忘记我了。”她虽望着驭远湖,眼神里却空洞的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凉秋不知说什么,对傅焰之的指责或者任何的安慰,好像都是多余的。

    “妾很想再看这梨花飘落的美景,怕是再见不到了。”宋见月转头对凉秋甜甜一笑,“姐姐,明年的春天,记得代妹妹来赏一赏驭远湖边的梨花,真的很美。”

    谨小慎微的宋见月头一次叫自己姐姐,叫的如此情深意切,凉秋的心又温暖又悲伤。

    “你好好养病,明年咱们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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