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华殿外终日静悄悄的,再也没有人来过,只偶尔听得侍卫换班时的脚步声。一场秋雨连着一场秋雨,最后一场秋雨结束的时候,第二日已经有了寒霜。即将入冬了。可是神华殿没有炭火,外面仍然对他们的呼救没有应答,似乎是皇帝想让他们活活冻死在这个冬天。

    凉秋手脚发麻愈发遮掩不住,上次强撑着浆洗里衣的时候就被木棉看出了端倪,呼叫宫门不开,嗓子都要喊哑了也没用,现在一晚比一晚更寒冷,没有炭火供应,没有太医救治,不是冻死就是先病死。急的木棉和咏梅大哭了一场。

    凉秋倒是没那么紧张,说自己已经看淡生死,若老天爷来收,自是天意。

    入夜后三人在一个床榻上取暖,把凉秋挤在中间,又把所有棉被都拿出来盖着,可是室内没有热源,怎么都热乎不起来。小厨房剩余的柴火都烧光了,送来的又是残羹冷炙,喝口热水都困难,白日里清洗不管怎样都得沾染凉水,对姑娘们来说,真是十万分的不适,即便木棉从小做侍女,也没经过这样的苦。也幸得有咏梅在,否则在木棉伤重的那些天,凉秋主仆两个真的熬不过去。

    自从被发现身体有异后,凉秋就不撑着了,整日在床上躺着,手脚胀痛之后,竟然开始溃烂,尤其是指尖和双足。如此,饭更是不怎么吃了,似是接受了命运的摆布,顺从的等着即将到来的结局。木棉和咏梅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每日去拍打宫门,站在门口的侍卫跟死了一般,不管怎样叫喊元妃有疾,就是不回应。逼急了就回,“陛下有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神华殿。”

    一日又一日这样熬过去,木棉和咏梅看向凉秋的眼神愈发奇怪,终有一日凉秋问,她们是有什么瞒着自己,木棉和咏梅都没敢说话,直到凉秋逼问,木棉才取出铜镜拿给凉秋。

    寝殿内寒凉,铜镜拿在手中十分冰手,镜中的女子面带饥色,脸色蜡黄,眼神无光,嘴唇苍白如纸,最可怕的是,女子的头发竟夹杂着许多白发!

    发色花白,乍一看竟如年逾五十的老妇一般。

    凉秋自己也吓了一跳。

    咏梅哭道,“一开始是几根,奴婢以为娘娘是骤然失子伤心过度所致。可后来日日都有增加,如今满头有三分都是白发了。”随即擦掉眼泪提起精神劝慰着,“娘娘别担心!许是产后失血导致,以后会养回来的!”

    木棉也哭了,“小姐别担心,小姐只是病中所致,以后容姿肯定会恢复如初的。”

    凉秋反而笑了,自嘲道,“以后。哪有以后了。这么美丽的一张脸,如瀑般的黑发,在我的手里却变成了这个样子。健康的身体如今也病病殃殃的,是我对不起这具身体的主人,对不起自己。”木棉和咏梅听她如此说,面面相觑,小姐是不是受刺激了?

    凉秋摸着自己的长发,“谁好好地愿意将自己和身边人致如此境地呢。从未想过我会是这个结局。可若我都是这个结局了,你们两个怎么办?”

    凉秋喃喃道,“我若死了,你们两个可怎么办?”

    木棉和咏梅跪下哭道,“娘娘胡说什么,娘娘不会死的。您千万别吓我们!”

    “娘娘若放弃了,奴婢们也跟着去了就是!”

    凉秋放下铜镜,拉住她们二人冻的通红布满了冻疮的手。凉秋自己的手因为溃烂,包裹了一层纱布,还是忍不住摩挲着她二人的手,流下泪来,

    “其实我怎么样都不要紧,我的身体恐怕是熬不了太久了。如今种种迹象表明,当初有人对我下手,表面上是害了那孩子,最终目的是让我们母女俱亡,若当日我突然死了,傅焰之必会怀疑事情有异,一定彻查,害我之人恐怕脱不了身,才想到先害死孩子,让我幽禁而死。每日冷饭冷菜,无药可医,不供炭火,或许是傅焰之的吩咐,也或许是有人特意安排,让我不着痕迹的重病而死,事情也就会无声无息的过去。如果没有你们两个,我可能就愿这样去了,在这宫中活的很痛苦,死了也是解脱。”

    木棉她们听到凉秋此话,不禁哭的更凶了,“娘娘!您万不可生此意啊!”

    凉秋安慰道,“但既然有你们两个在身边,我不能不考虑你们的去处。若我死了,你们两个恐怕也活不成。所以为了你们,我也要活下去。”

    木棉和咏梅破涕为笑,反握住凉秋的手,似乎怕她只是安慰她们而已。

    凉秋对他们牵起一丝虚弱的笑容,“当年看到宋见月的情形,我已知他是凉薄之人。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再经历一遍,甚至更甚。他是厌了见月扔在一边,也并未想她死。我想,傅焰之也只是恨我,想折磨报复并不想我死去。所以害我的人才这样细碎的折磨我,想让我死的毫无痕迹。我若撑得太久,对方恐怕也沉不住气,就要亲自下手了。”

    木棉道,“都这个地步了,还有人不放过我们?”

    凉秋点点头。“我只是奇怪,如果是徐碧光从中做的手脚,以她的性格和对我的仇恨,恨不得母子俱亡,即便一时失手没成功,在我被幽禁这段时间她也应该按耐不住下手了。可联想到种种迹象和细节,这件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娘娘怀疑是她?可娘娘孕中这几个月,她倒是离得远远的,一直在自己宫中。”

    “事情不一定要她亲手做,况且跟我有利益冲突的,并且当面撕破脸的,只有她。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若我没被幽禁,此事倒是有突破点可查。和儿和赵秦香就是人证。只是这二人敢如此明显的栽赃,更说明害我之人肯定不会让我活着出去。”

    咏梅现在恨和儿入骨,“和儿是周似岫的贴身宫女,此事能和周似岫脱得了干系?当初她非要来神华殿住就很不寻常!娘娘平日喜欢三皇子,安知周似岫是不是担心娘娘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三皇子就失了宠?或者她担心若是娘娘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母子就得搬出去。”

    凉秋摇了摇头,“你说的虽然有可能,但害死我对她有何好处,现在她反而被迁出了偏殿和徐碧光住在一起。况且我也对她表示过,她可以一直在偏殿和我居住。若真是想害孩子,也犯不着最后用玉液金丹的事来做文章给我致命一击。如今我这样境地,恐怕她也会受连累,更遑论木槿。说起来,我也很担心木槿,不知她怎么样了。”

    木棉也陷入沉默,随即道,“娘娘不用担心,木槿好歹是自由的,而且也不和徐碧光住在一宫。往日徐碧光也没对她怎么着。”

    凉秋叹道,“希望如此。我自顾且不暇,只希望别连累了她。”

    北风呼啸,卷起鹅毛般的大雪,阵阵寒风闯进殿内,三人不禁打起了激灵。

    “下雪了。再这般下去,我们三个可能在寒夜中无声无息的冻死。去把我的书册拿来,再去偏殿和值房寻一些疏松的木质家具烧了取暖,我们总不能活活冻死。”

    主仆三人冻的哆哆嗦嗦的,在值房寻了一些质地没那么紧实的木头家具小橱柜小板凳之类的东西,一一劈开,点燃书册将家具在火盆里烧起来,久闻的温暖立刻包裹在身上,木棉道,“这些书烧了可惜。”

    咏梅担心木头燃烧的太快,烧不了太久。

    凉秋拨弄着火盆里燃烧的十分热烈的木头,道,“平日我最舍不得破坏书。可人快要冻死了,管他是什么绝世孤本还是价值千金,能取暖救命就行。偏殿的烧完了,我们就烧主殿的,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木棉和咏梅听她这样说,不禁偷偷笑起来。同时心里又高兴不已,娘娘终于有了股活气儿。

    终于能得了些热乎气,大家手脚上的冻疮更发作起来,又疼又痒,凉秋的手脚也不见好。咏梅和木棉每日忧愁,奈何任何消息都传递不出去,而且,能传给谁呢,皇帝下令幽禁,除了皇帝,又有谁能救她们呢?

    凉秋因脚溃烂愈发难以成行,眼见递进来的吃食一日比一日差,甚至只外面一层看着新鲜,内里都是腐烂的菜叶,完全没法食用。神华殿内可烧的木头也没那么多了,有些又大又沉的家具,他们三个根本处理不了。

    炭火断绝、粮食断绝,似已到了山穷水尽之际。

    这日,凉秋将木棉和咏梅叫到床前,“我的手脚想来不是普通的冻疮,头发变白也很不寻常。约莫是小产的时候已经被人做了手脚,只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能拖这么久。但无论如何,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把你二人带出神华殿,不能让你们在我死后仍是戴罪之人的侍女。”

    木棉和咏梅听她又如此说,又难过的哭了起来。

    凉秋继续道,“不要哭。最差的结局也不过是如今情形,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现在皇帝与我离心恨我入骨,他逃避,我却不能,必须见到皇帝,唤起他的怜悯,才有希望彻查此事,还我们清白。”

    二人点了点头。

    “外面的情形我们一概不知,好在马上就是除夕。这晚皇帝一定会在后宫举行合宫宴席,后宫众人都在皇帝身边,若是临时出了什么事,害我的人也不好马上出手。而今只能拼力一试,赌傅焰之会来见我。”凉秋神色坚毅,“只有这一次机会。”

    除夕这日阳光甚好,除了神华殿,合宫都是喜庆的气息,短短几月,神华殿这个地方似乎已在众人的生活中抹去,依稀记得那宫里曾经有过一位宠妃,孕中恃宠而骄却不慎小产失了圣心,如今被幽禁在宫中,成为被皇帝厌弃到提都不能提一句的弃妃。

    神华殿外守卫的侍卫心中不免烦躁,今日在庆恩门处给各宫宫女内侍侍卫分发福包,不说包里依着喜庆的由头放了十个大子,最让人眼馋的是每个包里都放了一小包蜜糖,这可是好东西,不论是自己吃还是拿回家给儿女子侄都是极好的。可惜神华殿一刻都离不得人,今日当值的人要在黄昏时才能交班,届时庆恩门哪还有什么人了。

    侍卫们只听得这两日神华殿里头总有声响,像是拆卸堆拾什么物事,里面的两个宫女这两日没再叫门,许是不再挣扎,知道皇帝是不可能让人打开宫门了。

    大约戌时过了,依稀听远处的采薇苑传来丝竹歌舞之声,此时的宫中一片祥和喜庆之相。

    在这样安宁的氛围里,守着神华殿的八个侍卫有些昏昏欲睡,有两个发现自己太困了,打起精神来回踱着步。突然闻到一股糊味,转了一圈闻,发现是从神华殿宫门里传来。

    “喂!今日虽是除夕,宫中可是不许私自祭祀的,快把纸灭了!”侍卫以为里面的人趁着除夕必是给故去的亲人偷偷烧纸祭奠了。

    里面无人应答。

    几个侍卫窃窃私语,“许是那弃妃给自己逝去的华阳公主祭奠?”

    “不像!我闻着还有松木的香味,许是他们多日不见油水,偷偷在烤什么东西吃?”

    另一个侍卫无语道,“每日只一青菜一腌菜都是过了眼的,能有什么东西烤来吃?”

    “往日都是她们哭着想要出来,可他们在里面烤火,我们除了在外面高喊,竟也别无办法。你们谁敢进去?”

    众人都摇摇头。“有人出来我们死,有人进去我们死。左右死的是我们。真是晦气,在宫中无人,竟被派了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现在落得旁人都觉得我们晦气了!”

    几人正悄悄攒头说着,味道却越来越呛鼻了。

    众人大惊。“不好!这味道?走水了!”

    想把宫门锁打开,下意识的要推门一看。可钥匙并不在他们手里。从细微的门缝里只瞧见火光冲天,烟雾弥漫。

    有个机灵点的立马想到了一点,“不好!莫不是元妃在里面引火自戕了!”

    几个人一听,三魂七魄吓跑了一半,跑走一人去掖庭内侍总管去拿钥匙,剩下的人用刀把使劲敲打着锁扣,希望能把锁撬开。

    七人到底是侍卫力气胜于旁人,轮番上去砍伐了一番,竟真的将门锁撞开。几人心头一喜,齐齐向宫门撞去,没想到门却纹丝不动,在里面被栓上了!

    只得继续撞门,那沉重厚实的宫门在里面锁的严严实实,又如何是几个人能撞开的。几人大呼倒霉至极,怎么摊上这样的事。呼喊里面的人,却未有应答。

    “大事不好,里面的人恐怕是.....”

    火情甚急犹豫不得,多少是宫里的侍卫,马上就反应过来,又一人飞腿向采薇苑跑去,另一人向掖庭局跑去调人,还有两人向内府局去调圆木撞门,剩下的仨人使劲的撞着宫门,见宫门纹丝不动,又去撞角门,角门在里面也锁的死死的。

    元妃这是笃定了要和神华殿一起燃成灰烬了。

    凉秋和木棉咏梅就站在殿门的石阶上,殿前的空地上堆起了如小山一般的木材,里面什么都有,有各殿拆下来的门窗,木质屏风,小厨房的锅盖,板凳、值房后殿的布料和行李,上面浇了小厨房剩的一些桐油,火随风起,烧的透亮。

    凉秋未施粉黛,穿着松柏青的外衣腰上缠了藕荷色的腰带,花白的头发梳的顺滑垂在身后,赤脚站立,她的脚溃烂严重,已穿不得鞋子。

    “这个冬天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暖和过。”凉秋转身看向巍峨的神华殿,“神华殿厚重华美,在后宫中伫立百年,凝结了无数工匠心血,穿越了岁月,那么多人在这里迎来送往,生老病死,想必它也有了灵魂。我怎么也不忍心将它毁之一炬。今日必有人进来救火,但最重要的,是皇帝要来。若皇帝不来,”凉秋对着木棉和咏梅微微一笑,“你们两个人可趁宫门大开去皇后宫中,拿着我写好的信,求皇后保你们一命。至于我,我现在的腿脚不良于行,我是走不出去了。留我在这就好。说好的了,你们可要配合噢。”

    木棉哭着跪下,“我怎么能离开你呢,小姐。就算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处!”

    “你一定要找皇后保你出去,去找傅尚风,去替我看顾念青。如果你不能逃出去,我死不瞑目。还有你,咏梅”凉秋拉着咏梅的手,“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侍女,我死之后皇帝应该不会为难你们,你去投靠皇后,毕竟你从她宫里出来的。皇后会收留你的。她是我亲姐姐,看着父亲和弟弟的面子,想必这次也会帮我保住你们。”

    木棉咏梅只哭着不应,凉秋道,“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看开生死。就是牵念太多。这是我对你们的命令,务必遵从,否则从今以后,我与你们恩断义绝。”

    两个姑娘已经泣不成声。凉秋安慰道,“现在我们就只能等,或许皇帝会来呢。让我赌一次,我们看看故事的答案到会如何。”

    火焰噼拉作响,灰色的烟雾直呛的人鼻腔生疼。宫门外聚集了许多人,搬来了圆木,众人呼和有声的用力撞向大门。

    门闩终经不住暴力的撞击,应声而断。宫门吱啦一生,徐徐打开,抱着圆木的侍卫们正在愣着,一个身影已经冲了进去。

    冲进来的那人焦急害怕,在看到凉秋的一瞬间,愣住了。

    隔着熊熊大火,只见一人身影绰绰,一身松柏青的衫子,面色淡然平静,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祁府四小姐凉秋吗?

    傅焰之不敢置信的向前跑了两步,这才看清面前之人发色花白,一脸病容,静静的看着自己。那一瞬间,他甚至不认识她了。这是元妃吗?

    待他敛住心神,意识到,这的确是元妃。失子失宠失去自由的元妃。她的头发?她的身体?为何短短几月不见,她竟变成这副模样?

    傅焰之一步一步上前,盯着祁凉秋,从失而复得的欣喜,到想起她毒害亲子的愤怒,又加之疑惑,让他不知道开口第一句该说什么。

    慌乱中他甚至没来得及上驾辇,因他是跑来的。不顾帝王威仪,不顾妃子们的惊呼,一路只是在怕,凉秋真的死了么?心痛的难易自抑,习惯性的先要找人承担错误,看守的侍卫们竟让人在眼皮子底下死了,必要全部斩首。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弃自己而去?是恨自己对她太狠了么?是啊,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残酷的惩罚她?那可是凉秋啊。

    众人见皇帝先跑了进去,又见火在院中,并未烧至殿内,不敢随意踏进宫门,就这样跪在殿外陷入僵局。吕机文示意众人暂时不必动,自己轻步走入宫门之内,见两个宫女跪在殿外,皇帝和元妃怔怔的面对着不说话,心里明白此时两人心结待解,陛下焦急之情可见,只等元妃示弱而已。

    于是站在宫门一侧,一边看着皇帝随时关注皇帝的动向和安全,一边看着门外的众人,不让他们抬头打探交头接耳。

    傅焰之根本不在意除元妃外的人,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凉秋眼角含泪不禁心中一软,只听元妃说道,“好久未见。真奇怪,这段日子,我在梦中,总能看见夏日的午后,自己坐在抱素斋的书桌前,抱着那只如墨般的小黑猫,等着一个叫阿布的人。”

    “阿布...”傅焰之身子一颤,口中喏喏道,“你...可有想起...”

    “我想,这段梦可能是我失去的记忆之一。梦中的自己是那么笃定的相信阿布,相信阿布一定会来。可是每每醒来,寒殿凄凉幽门重锁,才知时过境迁,人心已变,阿布永远也不会来。可今日,你来了。”凉秋的泪水倏然而下,万千委屈尽在此中。

    祁凉秋的话让深陷愤怒怨怼的傅焰之想起了当年种种,他顿时深陷愧疚 ,当年自己让凉秋信自己,可自己却负了她。如今,自己在愤怒上头的时候,竟又一次伤害了她。

    傅焰之眼含热泪,一把将凉秋抱入怀中,“阿布来了。我会来,信我,我不会扔下你。”

    凉秋没有挣扎,“你告诉我,是我在做梦,还是你在做梦?”

    傅焰之又激动又愧疚,眼角流下泪来,“我们都没有做梦。我发誓,再也不会这样对你。”

    凉秋紧绷的身体这才松弛下来,“失去那些记忆是我的错,记不起你是我的错,但孩子是无辜的,我多想好好养育她。可我身为人母却护不住肚里的孩子,使她为奸人所害,如此下场是我应得的。”凉秋将头埋进傅焰之的颈窝,“我恐怕活不长了,今日此番是为了在死前一定要见你一面,为我未能出世的孩子,陈冤。”随即晕了过去。

    傅焰之大惊,一把将凉秋抱起,她身子如羽毛般轻飘飘的,手脚皆有伤痕,触目惊心。映入眼帘的神华殿一片萧索景象,满地落叶污雪,各室门户大开,室内飘进去不少黑灰,完全无法住人。这才知元妃这段时间处境是如何艰难。

    现在元妃的身子要紧,忙抱着元妃跑出宫门上了轿辇,“宣太医,宣太医!”

    吕机文跟着喊,“宣太医!”又指挥侍卫们进宫门救火,见到一脸菜色的咏梅和木棉,叹道,“元妃主子和姑娘们受苦了。如今终于得见天日,二位梳洗一番再随我去御前。”

    祁凉秋幽幽醒转,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榻之上,殿内十分明亮温暖。手脚已经包扎了草药,只觉十分清凉舒服。

    一抬眼便见皇帝傅焰之坐在身旁,见自己醒了傅焰之忙关怀道,“你醒了,是否饿了?木棉,快给你主子上参汤来。”

    祁凉秋看着傅焰之问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傅焰之脸色一变,随即安慰道,“朕不会让你死。”吩咐咏梅去把外间候着的太医叫来。

    傅焰之跟着踱步出去,马上听得训斥之声传来,看来外间跪了不少人。

    “朕只说元妃幽禁神华殿安养,何时说过不给她医治?你们不仅不医治元妃,冬日炭火都给苛断了,日常提供的吃食竟连下人都不如!你们这些狗奴才,若不是今日神华殿失火,朕尚且不知!元妃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都要给他们陪葬!”

    接着就是挨个的罚俸例罚板子,连同守卫的侍卫也一并罚了。

    凉秋心里清楚,宫中人拜高踩低是惯了的,敢这么对自己,不过是当日皇帝的态度十分狠戾处罚几乎没留任何余地,谁都知道元妃已经被厌弃,就是如何苛待也不会有人管,更何况在皇帝面前无意间提起神华殿都会被罚,谁还敢再去皇帝面前提起,都觉得元妃默默的圈禁而死便罢了。现在皇帝一股脑的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在其他人身上,也是可笑。

    傅焰之如此这般呵斥了一番,走进内殿。凉秋总得配合一下,坐起身,带着一丝感激的神情,“当日都因有人在背后陷害才能离间你我。这其中有的人也是无辜牵连,不必罚那么重了。”

    傅焰之十分欣慰,“你现在宽和许多。”

    凉秋心中却无限苍凉,直到这时,她才切身体会到后宫那些女子为何要千方百计的征得皇帝的宠爱。当她站在神华殿前一直期待宫门打开傅焰之出现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己想要在这里存活,就不得不低头接受这里的规则。

    可笑的是,这一切都是皇帝带来的。皇帝将自己打入冷宫,有一天他又将自己拉出泥淖,还必要千恩万谢才行,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自己用旧时情谊去感动皇帝和那些用姣好面容出尽浑身解数争宠的女子又有何区别?

    可想要活下去,只能如此。博得皇帝的青睐或者能让皇帝高兴,才能从这位强权者的手中悄悄的分走一点点权力和好处。就像月亮借助太阳才能得到一丝清辉。

    她不想做,可不得不做。

    “我知道陛下的为人,从来光明磊落。若是不愿再见到我在这世上,陛下会直接赐死,而不会克扣饭菜和份例让我饥寒而死。所以我知道内府局和掖庭的有些人一定是被授意如此,而那人也应该和公主去世有关。陛下,此事一定要让我彻查,找出背后下手之人,否则我死不瞑目。”凉秋为那个可怜的未出世的孩子感伤。随即想到最重要的一点,“我能解除幽禁事发突然,和儿和内府库的赵秦香要马上控制起来,防止有人杀人灭口。”

    傅焰之点了点头,“刚才掖庭回奏,宫女和儿在几个月前的罚司内已经死了。”

    凉秋震惊,和儿是最重要的突破口,竟然早就死了?“怎会?怎么死的?”

    “说是过于惊惧癫痫突发,窒息而死。”

    “必是有人杀人灭了口!罚司要好好查!”

    傅焰之示意让凉秋不要那么激动,“和儿当日在神华殿已犯过癫痫,应不是假的。我会着人去查,现在最要紧的是你,你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说着转头让太医进来回话。

    是许太医。

    其实在傅焰之刚才去外间训话的时候,许太医就已经给凉秋详细的验看过伤势,又详细的问过这几个月的情形,安慰凉秋说他有法子诊治,性命可无虞。只是,经过这一糟,探凉秋的脉象,凉秋此后应再不会受孕了。

    许太医悄悄道,“娘娘,能否孕育子嗣对女子太为重要,娘娘若照实跟陛下说了,恐怕影响娘娘以后的恩宠。此事若娘娘不愿陛下知晓,老臣也可换种说法。”

    凉秋摇摇头,“我不在乎。请许太医据实以告便可。”

    许太医叹道,“老臣没想到娘娘会在宫中有此劫难。幸娘娘洪福重得陛下青睐,此事确不寻常,老臣和娘娘有缘况也受人所托,若有能帮上娘娘的定付全力。只是当日娘娘的孕体不是我看顾,老臣不好过问。现在老臣即将致仕,陛下亦信任老臣,特意让臣来给娘娘诊治。娘娘的身体情况我便毫无保留的告诉陛下吧。”

    傅焰之问到,“许太医,元妃的身子怎么样了?她的手脚冻疮已经流血,是否能医好?元妃不过二十有余,怎么早生华发?”

    许太医行礼之后,缓缓道:“回陛下。娘娘产后没得到很好的照顾,加之数月食素,血气匮乏,已有阳虚之相。幸得时间未超半年,血亏之症还可用养血的方子慢慢提养。不过有一事老臣觉得有异,必须向陛下陈明。娘娘的手脚并不单是冻疮,恐怕是毒发之相。”

    傅焰之惊道,“什么?你的意思、、、难道元妃中了毒?”

    许太医点点头,“是的。冻疮一般好发于手部关节,肿胀红肿,痛痒难耐。而娘娘的手却是十指指尖溃烂出血,和冻疮的症状其实是不一样的。娘娘的足部,脚跟和脚趾尖都有溃烂出血,症状和手指十分相似。而娘娘一直有手脚涨麻之感,臣问过娘娘,这感觉甚至在她小产之前已有体现,这说明,在娘娘小产之前,毒已入体。”

    “啊?”傅焰之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忙问,“可知道是什么毒?可能解毒?”

    “光看手脚溃烂的症状,老臣也不好把握是何毒所致。只是娘娘的华发早生,才让老臣想起一物。”

    见皇帝和元妃都静静的听着,许太医继续说,“老臣曾在前朝的太医院当过值,听得臣的师傅提起过,前朝的后宫出现过一种神奇的毒,近乎无色,其味甜,服用之后当场无任何反应,只是会在几天或者十几天后甚至月后的某一日毒发,以至于毒发的时间连下毒者都不能把握。因此毒发作时间无常没有规律,故而十分难溯根源,若下在食物之中,往往找不到始作俑者。毒发之时被害人会浑身疼痛数日暴毙,面容和平时无常。所以此毒名为无常君子。此毒往往在毒死后数日才会有体现,毒素往往积在人体骨骼的末端,比如手、头、足。所以手足会溃烂,但那时往往被人误以为是尸体腐烂所致,而头发则会慢慢变白,会持续数月的时间,等头发皆白的时候,被害人往往已经下葬。无常君子因其十分阴毒在前朝也是禁物。”

    傅焰之恨极,“此等剧毒之物怎会出现在后宫之中?!”

    许太医道,“所以娘娘的白发,多是因此物。娘娘毒发却还活着,可能是所下之毒剂量不多,况且当日娘娘因是孕体,血气运行都先往胞宫,所以......”

    凉秋叹息,“我的孩子,原是替我而死。是我对不住她。”

    傅焰之满脸怒色,转而愧疚的看着凉秋,“来儿,是朕错怪了你。。”

    许太医接着道,“当日娘娘虽然中毒导致小产,可是毒发之相未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此毒的原因。”许太医无形中为太医院的众人撇开了责任,“今日若不是及早发现能得诊治,恐怕娘娘寿数不久。不过陛下放心,娘娘身体内的余毒老臣会施针逼出来一些,另外再服用解毒的汤药,想必性命无虞。只是有一事老臣不敢隐瞒陛下,娘娘孕中月数不足,因中毒强行急产,之后没有解毒,更没有很好的休养,老臣观娘娘的脉象加之娘娘伤身后月信全无,娘娘已伤了根本,恐不会再有孕。”

    傅焰之惊的站起,“什么?!”

    许太医跪下,“请恕老臣直言之罪。”

    凉秋听到许太医亲口说出,得知自己再也不会有孕,不免有一丝悲凉之感,可更多的是解脱。如今这个结果也好。

    于是悲戚的说,“都是我的命罢了。可能我命中本就无子,不要强求。”

    傅焰之得知凉秋是中毒之后本就愧疚,如今凉秋被害的连当母亲的权利都已失去,心中更愧疚无加,但皇帝的身份不允许他向元妃陈情,道歉,能说一句对不住她,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得知一切都是有人陷害,布局之人同时也利用了自己的愤怒,自己被蒙在鼓里,做了她人手中之刀。

    “前朝已覆灭二十余年,此毒突然出现,杀人无形。背后之人务必要找出来,否则不仅后宫不宁,朕的性命岂不是也握在她的手里了。来儿你放心,此事朕一定彻查。朕要看看是谁如此狠毒,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事情过了数月恐怕不太好查,而且此事必有牵连,盘根错节,如今种种,我已不信掖庭的人。还请陛下让您最信任的九督司来调查此事。”

    傅焰之点点头。“你说的有理。就让刘束来负责此事。你安心的休养身体,神华殿需要修缮,你且在这无量殿住着。朕想着,你这段时间受了不少委屈,若是不愿回去,朕给你重新修建更好的宫殿。”

    怪不得凉秋不认识这里,原来是先太后的住处,“无量殿是先太后的寝殿,我如何能在这居住,实在太冒犯了。神华殿我已经住惯了,把门窗安好就可以了,我现在就搬回吧。”

    傅焰之按住凉秋想要坐起的肩膀,“诶,你是母后的儿媳,有何不可?况且这里只是偏殿,这也是朕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无碍。”

    凉秋不好勉强,“只是我若住进来,这里就没有以往清静,人多眼杂,若是再丢了东西可怎么好。”

    傅焰之脸色一变,不免局促,“来儿,快再别提此事。你是想让朕心不安么。”慢慢扶凉秋躺下,“当日我气昏了头脑,蒙蔽了双眼。有人用那耳坠和所谓的玉液金丹嫁祸与你,现在想来其实有不少疏漏之处。那宫女已死断了线索,是赵秦香还是旁的什么人,就要看刘束查的如何了。以后朕不再疑你就是。”

    看凉秋有些想要休息的样子,傅焰之走出了寝殿。

    凉秋见傅焰之走了,睁开眼睛吩咐咏梅,“你去掖庭,看神华殿以前服侍的人都在何处,说我让他们都回来伺候。况且他们也要留在这一一查问,看是否和此事有勾连。还有,和儿当日被送进了罚司,不知笑春如今在何处受苦,赶紧将笑春找回来。”

    又吩咐木棉速去看看木槿怎样了。木棉当然不应,“您现在行走不便,若我和咏梅都不在,有人借这个机会来害您怎么办?旁的人我可不放心。”

    凉秋想想也是,自己能走出神华殿,这对后宫众人来说实在是个没想到的变数,恐怕害自己的人知道了狗急跳墙,如今更得小心。“是我太着急了。这些日子你就在我身边照顾着。等笑春回来你再去。”

    除夕之夜神华殿失火,来人通报的时候,后宫众人基本都在场,看着傅焰之打了个愣便跑了出去,就知若祁来未死皇帝必会改变心意放她出宫。所以合宫第二日就都知道元妃被皇帝陛下抱去了无量殿,那可是先太后的居所,太后仙逝之后一直保持原样未动,以便皇帝时时表达哀思。如今元妃说住进去就住进去了,众人心中岂能不惊。

    今日是大年初一,因皇帝在无量殿守了一夜,一颗心都扑在元妃身上,后宫众妃依例来神脊殿拜年也未碰见皇上。皇后这段时间一直在养病,每日的早会无精力维持,嫔妃们都是请了个安即可回去。

    今日其他妃子也照例请了安就回去,徐碧光带着二皇子拜年之后却留了下来。

    “皇后娘娘,您听说了吗,元妃放出来了,还移居在无量殿,陛下对她宠爱的过分了,不说她在神华殿放火,冲她戕害皇子这点,就应是死罪。”二皇子被嬷嬷们带出去和大皇子一起去神脊殿外玩耍,徐碧光就马上告状了。

    皇后祁绯夏仍带病容,她这段时间卧床养病居多,当日祁府在听闻皇后生病,元妃失子的消息后也是急得不行,但皇帝特意给祁府放出的消息是元妃小产后身体失和所以留宫静养,任何人都不可打扰。祁府也说不出什么。

    面对祁府的疑问和傅焰之的怒火,祁绯夏身心俱疲根本无精力琢磨应对。况且元妃的事,重点在皇帝的心结,也只能由元妃自己解开,旁人说太多也是无用。

    如今元妃纵火反而被放出宫,她也并不觉得太意外。

    祁绯夏用帕子擦了擦额头,她病后体弱偶尔总会出虚汗,也不想跟徐碧光说一些弯弯绕的话,直截了当的问,“成嫔,当日陛下与元妃失和,反而第一时间复了你的位分。如今元妃复宠,你反应又如此激烈。你实话告诉本宫,当日之事,你是否参与其中?”

    徐碧光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嫔妾没有,嫔妾冤枉,皇后娘娘怎会这样想嫔妾?”

    皇后淡淡的一笑,“谁不知这宫中就你和元妃水火不容?事发后和儿突然暴毙,若不是有人下手,岂不是太巧合了些?”

    徐碧光一听和儿的事,底气更足了许多:“和儿的事,嫔妾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不是嫔妾干的!听闻她本身就有癫痫之症,又胆小挨不得吓,分明是活活吓死的,和嫔妾有什么关系?”

    皇后仔细观察徐碧光的神色,提起和儿时的委屈之色,倒有几分真。心里暗道,难道背后之人另有隐情不成?既然元妃出来了,必不会善罢甘休,就看她能不能查到事情的真相了。

    眼看成嫔一副委屈无比的神色,可背后的她又是怎样的?当日昆仑仙芽陷害元妃不成,自己已经重重警告与她,可人心中的妄念,又岂是三言两语能熄灭的?宫中的女子一定要这样口不由衷,虚情假意吗?在后宫每日要面对的人和事都是这样,不免心生厌恶之念,疲累至极。

    徐碧光抽泣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她本就美艳动人,往日这样一撒娇,皇帝就什么都由着他。祁绯夏见她的确可人,自己并无实据,敲打两句也便罢了,于是示意她起身,劝道:

    “也罢。若是清白的,必不会冤了你。你如今又怀有身孕,身边还带着二皇子,皇帝宠爱,位份尊贵,比这后宫大多女子都幸福许多。还是多珍惜眼前,不要枉生嫉妒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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