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艹。”

    岐宫寻跟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进了一处巷道,眼睁睁看着它钻进角落后消失不见,连本该存在的余秽都没留下。遍寻无果后无处发泄的焦躁驱使他一脚狠狠踹向了墙角堆着的铁制窗框,哐当一声笔直的金属框被这一脚踹得凹成了奇怪的形状,足以见得他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

    跟在他后面的伊芙站在巷口,扫了一眼弯得不能再弯的窗框,再看向有些过于狂躁的岐宫寻,表情很平静,可偏偏这幅神情却能够瞬间让岐宫寻从愤怒中脱离,重新冷静下来思考接下来的应对方式。

    伊芙的注视就是这么有效,岐宫寻本人把这称之为“强者の藐视”,或许伊芙本人并不觉得,但身为咒灵,伊芙的目光生而带着人类难以理解的纯粹。那不是看同类的眼神,或者说在现在的伊芙的观念里也根本不存在“同类”这个概念,即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感知到伊芙投来的目光中掺杂的审视。

    ——更准确地说,那应当是看待猎物时的“评估”。

    这样的注视总是能让人感到背脊发凉,身体会比大脑先一步感知到这种潜在的危险随后做出警示,寻常人有时会感到汗毛倒立,而对于岐宫寻来说,他的身体敏锐感知并传达出的直觉就像是被人用刀比着脖子一样,既明显又深刻。

    但不得不承认这救过他很多次,所以至今他一直都很信赖自己的直觉。比如现在他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确信眼前的少女似乎真的对自己动了杀意。

    “.....呃,伊芙小姐....”

    他开始飞快复盘最近做过的事。

    ......是工作上出了纰漏?还是哪里我做得不够好?有人设计造谣我背叛先生?总不能是因为我偷偷往老东西的鱼缸里倒茶扔猫粮吧??不应当,不应当,伊芙小姐不是这样的人才对.......

    脑内头脑风暴,但并不妨碍岐宫寻身体上的“投降”行为。岐宫寻干脆利落地举起双手展示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规规矩矩地在墙角立正站好。

    “我应该,没犯事儿......吧?”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有些不自信,这段时间也许是受伤后的后遗症,他偶尔就会感到有些困顿,甚至对一些事情的记忆也不清晰,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的恍惚,连带着他最近的训练也受到了影响,或许正是因此,才被立花慎一抓去放假的。

    岐宫寻的神情相当自然,面部肌肉的细微变化也能证明他所言非虚,但让他如芒在背的杀意并没有消失。

    伊芙静静地看着他,态度并不亲和、也并不戒备,姿态放松得像是在等待什么。

    像是心口被轻轻蹭了一下,伊芙知道那是留在泽诺身边的那圈棘刺被动用时的讯号。

    “....开始了。”

    “?您说什——”

    岐宫寻闪身避开向他挥来的剑。细窄的西洋剑看上去并不像是什么厉害的武器,但早已切身体会过它的恐怖的岐宫寻甚至升不起一丝硬抗的念头,狼狈地躲过这看起来轻飘飘的一剑。

    “您——您要做什么?!”

    过于惊讶的岐宫寻嗓子紧得有些破音,有惊无险地躲开伊芙的剑后抬头看向毫无征兆就动起手来的白发咒灵。

    她脸上还是那副淡漠的表情。手上的剑却并不留情,一击挥空后立刻翻转手腕蓄力。

    过于强烈的压迫感让岐宫寻不由自主地后退,但狭窄的巷道本就不是适合打架的地方,没几就到了墙,不是没打算逃走,但岐宫寻知道在伊芙面前,这种成功逃脱可能有多低。

    更何况不逃说不定还有机会解释清楚解除“误会”,一但逃跑那就相当于直接拍板坐实,除了□□脆地“处理掉”不会再有第二种结局。

    岐宫寻背靠水泥砖瓦,深刻觉得自己的命运或许会和之前他踹弯的那个铁窗框一样可怜。

    “唉,您至少提点我一句究竟是因为什么?”

    死也要做个明白鬼,莫名其妙嘎掉也太逊了。

    但伊芙并不是个健谈的人,事实上除了泽诺她没有和任何人交流的打算和耐心。

    确认目标——解决目标,她要做的就只是这些而已。想着泽诺交给自己的任务,伊芙难得比划比划手里的剑,语气很认真,“不要乱动,很快。”

    “.......”您要解决我的确很快......

    大概是岐宫寻脸上的表情过于扭曲,伊芙顿了顿,加上一句:“我不杀你。”

    “?”

    “她说的是实话,不然她不会和你废话这么多。”

    岐宫寻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人就在巷子那头距离他们不过十米的地方,明明是这么近的距离,在这个人出声前他居然都没有发现。

    “......哈,你是什么和蘑菇有血缘关系的东西吗,只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偷窥别人?”

    岐宫寻调整姿势,站在伊芙前面,“难道说你是‘见光死’?还是说你就喜欢当个长霉的青苔?”

    “我很高兴你还这么活蹦乱跳。”

    说话的人似乎并没有被岐宫寻激怒,他一步一步从阴影里走出,露出一张英俊帅气的脸,一身做工精良裁剪合身的西装将他身上的贵气体现得淋漓尽致,偏偏额头一圈疤痕似的刺青破坏了这种世家的气质,显得有些怪异。

    “......九原?”

    岐宫寻认识这张脸,他曾是瑞克格蒙的合作伙伴之一,在他还未和先生正式接触时,九原曾以“相互交流、研究学习”的理由在瑞克格蒙待过几天,那是他参观的就是岐宫寻和泽诺所在的小组。

    “......你做了什么。”

    短刀从袖口划到手心握紧,岐宫寻已经开始戒备起来。

    毕竟这个人,早就应该死了。

    泽诺被盘星教针对时,除了他,还有相当一批人被牵涉其中,而九原恰好就是其中之一。这些伤亡碍于各种原因没有也不能被公示,但身为接下这委托后来才“投敌”的岐宫寻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

    他记性一向很好,那串“确认死亡”名单里写着的无疑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岐宫寻眸色暗沉,他一向秉持着“先下手为强”的理念。何况不知为何,眼前这个人的表情总让他浑身发麻,生理上的觉得厌恶。

    .....是直觉给我的反馈。

    这样想就更没有放过他的理由了。岐宫寻手臂一收,立刻准备动手,却没想到有人抢先他一步。

    一道身影飞快从身侧略过,快得岐宫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白。再回神时就看见伊芙执剑毫不犹豫地封住了九原的所有退路。

    剑尖悬在九原的脖颈处,伊芙的表情不变,岐宫寻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威压。

    ——她在生气。

    而作为直面伊芙承受着她的这份愤怒的九原却反常地笑了出来。

    “你做不到的。”

    他笑着看向白发的咒灵,不介意再添一把火:“我们之间的‘束缚’,你杀不了我。”

    伊芙的红眸越发妖异,瞳孔缓缓变成尖锐的兽瞳。

    在伊芙被进一步激怒时,九原又像是失去了兴趣一般摊了摊手。

    “比起这个,你或许更应该把注意放在更有趣的地方。”

    他压低声线,配合着他的话显得有些故弄玄虚的味道,“比如,我会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伊芙没有说话,握着剑柄的手指不断收紧。

    她当然想过原因,甚至于她之所以如此愤怒,正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背后代表的意义。

    这和主管的设想不同。

    伊芙无法预测这种变化会对泽诺的计划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她碍于“束缚”无法清除这个“不稳定因素”,那么退而求其次,限制他的行动,彻底排除掉他可能造成的危害。

    伊芙垂下眼眸,干脆利落地松手扔下手里的剑,赤手空拳地冲了上去。

    和看似柔弱的外表不同,伊芙的力道大得惊人,被躲开的一拳狠狠砸进巷道的墙壁,水泥堆砌的墙面像块豆腐一样以她的拳头砸出的凹陷为中心裂开蛛网似的缝隙,九原险而又险地避开,伊芙收拳顺势旋身抬起腿,一脚狠狠下劈逼得九原不得不继续后退,地面涌起的荆棘配合着捆住他的手脚,锐利的棘刺割伤了他的皮肤,伊芙重新拿起剑,打算卸了他的四肢让他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还不动手?”

    伊芙头都不回,血色的荆棘从她脚下长出,又擦着她的脸颊而过,为她绑住了目标。

    “您还是,一如往常的戒备啊。”

    “岐宫寻”被刺穿四肢掉在半空,脸上是他从未露出过的表情。

    伊芙并不理会,她的眼睛里只有亟需排除的“阻碍”,但等她的剑刃落下时却只听见金戈相撞的声音,伊芙抬手,代替九原被她斩断的,是一柄短刀。

    一柄很眼熟的短刀。

    “.......”

    “这个气势....如果我没躲开恐怕会死啊。”

    九原半躺在距离伊芙有一段距离的巷道口不住地喘气,发现伊芙看向自己时甚至扯开嘴角对她笑。只是那笑容虽然灿烂,却没什么友好的意思。

    “啊...看来,是我快一步。”

    “这时候是不是要夸夸我?”“岐宫寻”动了动手,棘刺随着他的动作反复在伤口里摩擦,血肉在这个过程中被尖刺搅得更碎。这是生理上无可避免的痛苦,而偏偏“岐宫寻”本人的表情却很平静,甚至有些兴致勃勃。

    “虽然提前暴露了,但是帮大忙——”

    九原笑眯眯地和“岐宫寻”一唱一和,下一秒就被刺穿了喉咙,未尽的话变成从喉管上涌而出的血从口中溢出,但他本人依旧笑着,漏风的嗓子里传来几声气音,眼中却没有恐惧,反而溢满兴奋。

    【这样,就完成了!】

    伊芙的脚下亮起红色的光芒。无论是剑还是荆棘都在这道红光之中消失,挂在半空中的“岐宫寻”失去束缚,四肢被洞穿的他根本无法调整自己的姿势,只能摔在地上又慢慢爬起来。

    “反转术式万岁——”

    活动活动已经开始不再流血的伤口,“岐宫寻”走到九原身侧,却并没有为他治疗脖子上的洞。

    但伊芙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她一向平静的脸上罕见地露出怔愣的表情,

    “......白、夜?”

    仅仅是呼唤这名字都会被投以注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公司才会为他们撰写编号,毕竟在员工没能正式成长起来前,过多地接触这些家伙可不见得是个好决定。但伊芙不是那些后来的员工,她比其他人都了解【白夜】。

    这是最坏的结果。

    伊芙本能地想要联系主管,却连一丝一毫的力量都使用不了。皮肤越来越烫,就像被火焰烧灼一样疼痛,而她眨眨眼,自变成咒灵以后第一次觉得茫然。

    怎么办?我该做什么?怎么才能保护主管?我要怎么做?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幅表情。”

    在“岐宫寻”的帮助下重新站起来的九原喘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道,“真可惜,我们明明本该是‘朋友’的。”

    “......”

    伊芙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回应的只有沉默。

    但这并不会让九原“灰心”,实际上,他无比享受着此时此刻,未知永远会随着未来不由分说地一道前来试图搅乱你的计划和准备。但他总会找到合适的方法去规避。去解决。未了能够达成他的愿望,一切都是可以利用和牺牲的棋子。

    或许连他自己也一样。

    “影响‘剧目’的杂音,就要好好退场啊。”

    作为胜者的他品尝着应得的甜美“果实”,当然他也不会因此忘掉其他的事。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十字架。

    “真是不得了的东西......”光是这样看着就能感觉到这其中蕴藏的恐怖咒力了。九原拿着十字架,眸色深沉。

    .......如果能把这东西也......

    【停下你无知的妄想。】

    九原拿着十字架的手一顿,随即扬起笑脸转向来人,“当然,我明白。”

    “安吉拉”缓步而来,并不理会九原的回答,直直走向被困在原地的伊芙。

    原本无知无觉地伊芙仿佛突然回魂,开始激烈地挣扎。

    “...主,管?主管....主管!!”

    她试图离开脚下红光笼罩的范围,但她根本做不到,就像有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她与外界隔绝。

    无法动用力量,伊芙就举起拳头用力地捶打这看不见的“屏障”。

    “哇哦,瞧瞧,她现在才像个咒灵。”

    九原忍不住笑,仔细观察着伊芙身上的变化。

    “就该这样的,她温顺得像只摇尾巴的哈巴狗。”

    伊芙用力捶打着“屏障”,物体碰撞时对双方施加的力是相互的,伊芙是咒灵,但这不代表她不会受伤,最先出血的是关节,强硬的身体素质让她的伤口飞快地愈合,但很快又在下一次的冲击里重新裂开。

    但这并不是重点。

    “安吉拉”看着伊芙一次又一次的挣扎,虽然她并没有睁眼,但毫无疑问他正注视着伊芙。该如何去描述此时的“安吉拉”的神情呢?

    就像是隔着一层玻璃罩欣赏着被做成标本的玫瑰。是因为这是自己亲手制作的成果吗?所以总是能察觉到它的美,所以欣赏的目光里总会不自觉地带上怜爱和审视?

    伊芙的耳道开始渗血,夹在她的白发里如此的显眼,紧接着是眼眶和鼻腔,红色的线条在惨白的皮肤上蜿蜒,然后滴落在她的领口、前襟,在白色的衬衫上洇出大块大块血色的花。

    “安吉拉”于是伸手,轻轻扶住伊芙的脸颊。

    皮肤表面的烧灼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演变成了难以忽视的剧痛,仿佛连这身皮肉凭空学会了呼吸一般,传来潮水一样的痛苦。所以伊芙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有人拖住了她的脸。

    眼眶被血污覆盖根本看不清,耳边充斥着尖锐的耳鸣,所有的器官都在她脑内悲鸣。一切都在告诉伊芙这具身体的状况有多糟糕,简直让她回想起她和【白夜】做了交易的那天。

    可伊芙下意识地抓住附在自己脸上的手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可以出去了。

    结果当然是否定的,她试图依附着这条手臂离开这道“壁垒”,但她失败了。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但伊芙并不愿意妥协。

    她要出去。

    她试图咬下这只手臂,试图撕碎吞噬掉这只能够打破“屏障”的手。但不论是她的牙还是她的爪,都没能在这只莹润白皙的手上留下任何伤痕。反倒是被蹭上了一道又一道来自伊芙的血迹。

    伊芙尝试了所有的方法,撞、敲、砸、咬、甚至是从地面挖......她尝试了每一种她能够想到的办法,但结果显而易见。

    “安吉拉”垂眸看着伊芙。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自己站起来了,她的长发乱糟糟地披着,雪白的颜色染上了黯红,衣摆上也是血迹,原本白皙的,被泽诺称之为艺术品的手指因为她掘地的行为变得血肉模糊,修剪圆润的指甲被拗断翻折,抖动的皮肉间甚至隐隐能够看到白骨。

    围观的九原挑眉,有些意外:“它的伤口没有恢复?”

    “安吉拉”没有说话,她再次伸出那只被伊芙的血染红的手臂,拨开了伊芙的额发。

    咒灵的再生能力让它们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实际上出现这种景象代表的只有一种可能。

    ——她正在步入死亡。

    【不要拒绝我,你理应接受我的祝福。】

    那是来自“祂”的低语,即便是耳道已经损坏不可能再听见任何声响的伊芙也清晰地听见了这句“箴言”。

    出乎意料的,伊芙心里居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明明之前总是为“【白夜】可能会降临”感到不安,但如今真的到了这一天,她反而没那么恐惧。

    伊芙撑着混沌的大脑,努力地保持着清醒。

    没由来的,她突然想起很多东西,就像前天穿上的衣服,今天吃到的茶点。咒灵根本感觉不到冷热,也尝不出来那些食物的味道,但每次泽诺都不厌其烦地为她收拾准备,就好像她和他没什么不同。有喜欢的食物,有中意的衣装,有偏好的运动......

    她尝试用这些东西去填补身体的“饥饿”,用这些去压制深埋在心底的,那些难以言明的暴虐欲念。

    伊芙其实不知道那些想法好不好,毕竟那也是她本能的一部分,是镌刻在她的血和骨的底色。是非观?善恶论?那些东西在她睁开这双红眼睛时就消失了,如今她学着忍耐,并不是学会了什么所谓的“同理”、“同情”。

    她不过是想,用同等的温柔去对待主管罢了。于是她学着从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里翻找着,一次又一次地去尝试和接受。不是为了从中获得力量,而是从这些东西里,她得到了能够填满胸口的东西。

    她眨了眨眼睛,视线里一片深深浅浅模糊不清的红,那些飞过去的黑影是幻觉吗,还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伊芙分不出来,她很慢很慢地眨眼,也依旧抵挡不住越来越暗的世界。到最后,她睁眼和闭眼或许也没多大区别。

    “......我要,出....去....”

    ——主管还在等她。

    “安吉拉”静静看着那双已经失焦的眼睛,她顿了顿,弯腰,慢慢靠近瘫倒在地的伊芙。她伸出手,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贴上伊芙的心口。

    片刻后,“安吉拉”睁开双眼。

    即使相当微弱,但毫无疑问,在伊芙的胸腔里,有一颗正在缓缓跳动的心脏。它的频率很慢,比人类的心率要慢得多,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人惊讶了。

    【令人惊讶,你的确拥有为我举杯的资格。】

    “安吉拉”收回手,转而贴上伊芙的额头,

    【你又因何而犹豫?我应允你的愿望,赦免你的罪。】

    伊芙没有回答,失焦涣散的瞳孔落在虚空的一点,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注视着什么人。“安吉拉”偏头,浅蓝的发丝从肩头垂落,轻轻扫过伊芙的脸。白发的少女若有所觉,唇瓣微微颤动,吐出几个模糊的气音。“安吉拉”把头垂得更低,她对伊芙似乎有种堪称“宽容”的纵容。这使她愿意屈尊去听听伊芙的愿望。

    喉管里源源不断地涌上鲜血,每一次开口对伊芙来说都有些艰难,但她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从不堪重负的嗓子里硬生生挤出了一个音节。

    “......滚.....”

    与此同时伊芙握着属于岐宫寻的那把短刀的断刃,狠狠扎进了“安吉拉”的太阳穴。利器刺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但除了九原的脸色有些异常,在场的其他人显然都不在乎这一点。

    伊芙这一刀几乎用上了她剩下的所有力气,连她自己的手心也被刀刃割断看上去十分凄惨,而作为被袭击者的“安吉拉”就更不用说了,断刃突破了头骨的保护,深深埋进了她柔软的颅内,脆弱的大脑组织和神经元会被搅得天翻地覆,没有什么能够挽救这种程度的伤势。

    可偏偏“安吉拉”就是没有死,她甚至没有流血,她静静看着眼前袭击她的少女,甚至有闲心为她整理额发——伊芙已经失去意识了。

    这也合理,毕竟她早就是强弩之末,能够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需要帮助吗?”

    站在一旁观战的九原适时插入,但他虽然这么说,却丝毫没有要行动的意思。

    “安吉拉”并不在意,她一根一根掰开伊芙握着断刃的手,随后直起身,脚下亮起比之前更耀眼的光。手里里的十字架突然开始发烫,九原下意识地松手,它开始发光,被判定为“未知”的力量以它为中心开始释放,九原甚至能看到一圈一圈的波纹向周围四散开来,在这一刻,九原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听见波纹与自己的心跳同频,脑中短暂忘却了所有,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去触碰那个中心。

    指尖距离十字架越来越近,他心底的嘶吼也越发嘹亮。

    就差一点......

    在指尖真正碰到中心的瞬间,一股带着极大密度的能量的波纹毫不客气地将他整个人掀翻,连带着一旁的“岐宫寻”也被狠狠甩飞,后仰八叉地摔在地上晕了过去,此时在这条狭长的巷子里,唯一还站着的就只有那名蓝发的女性。

    就像是神话里妄想接触更高领域的无知者,作为代价,九原的半个身体都在这道冲击波里化为灰烬。无法抵挡、无法反抗。他费力地撑起身体,用残存的手扶住墙壁来勉强维持平衡。

    “......”

    无法思考,大脑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声音和想法,他甚至要忘了自己原本的计划,一时间除了愣愣地盯着不远处的人影再也想不起其他。如果在场有其他人,就能惊讶地发现他现在的表情有多怪异。

    九原努力理清乱成一团的思绪,却只能从中扒出一点可有可无的茫然。

    ......奇怪,这是什么感觉。

    凝滞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他试图让一切回到正轨,但第一个被唤醒的,是“恐惧”。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体会到这种情绪了。

    正如岐宫寻所说,他并不是“九原”,只是借用了这具身体的人而已,而她使用的上一个身份,则是“夜莺”。并非是什么个例,在漫长到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岁月里,他使用过无数人的身体。他原本的名字并不重要,但为了方便,可以称他为“羂索”。

    与这世上所有有能力去什么的人一样,他当然也有自己的目的和愿望,而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可以花费无数的时间和心血。

    具体是多久已经记不清了,千年的时间足够磨去太多,连他自己都在一次又一次更换身体中只剩下了一个大脑。但他还活着,还有能力去完成他的愿望。他把咒术界当做舞台,精心编排着一场空前绝后的剧目。他挑选演员,他塑造因果,他捏造困境,他推动剧情。所有人在他的安排下做出看似最合理的选择,毫无悬念地步入既定的结局。这当中当然会有意外,但意外从不会令他挫败。调整、避让、清除.....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修正一切,偶尔的岔路并不会致使结局的改变。他做过太多类似的事,他有足够的经验,也有包容的信心。

    但伊芙和泽诺的出现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的例外。究其原因,在于“未知”。他找不到任何关于他们的过去和经历,甚至对他们的力量也一无所知。他试图伊芙建立暂时的“联盟”,但最后事实告诉他这个想法有多可笑。

    他甚至找不到伊芙的逻辑,又何谈去达成共识。

    最初他以为那个叫泽诺的家伙是伊芙的软肋,控制了他就能号令伊芙。但实际上伊芙根本不给任何人机会,而泽诺本人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能之辈,比起“软肋”,或许该用更贴切的说法去形容他们。

    ——泽诺是伊芙的“理性”载体,而伊芙是泽诺的“欲望”本身。

    这两人互为彼此的“逆鳞”,内部形成完美自循环,除了他们自己想去做,恐怕没谁能真正地威胁他们。

    这一刻开始羂索就知道自己必须找到破局之法。

    或许连老天都站在他这边,在和伊芙搭上线合作的时候,他以外发现了不属于伊芙本人的意识。他并没有声张,而是把那些异常的部分收集起来,拼成了一道残存的意志。

    他看到了这道意志中和伊芙相似的力量,深思熟虑后,他决定冒险一次。

    他呼唤了这道意志,用生命、咒灵....所有他认为能够被称之为“祭品”的一切。

    而随着时间的增长,这道意志也顺应着他的愿望,逐渐完整和清晰。

    对方睁开眼的瞬间,羂索就知道之后的一切恐怕无法再按照自己的进行了,但意外的是对方似乎并不介意帮助他完成他的计划,甚至对他私下里的小动作也不闻不问。

    【审判之日尚未来临。】

    以蓝发女性的形象出现的“祂”总是闭着眼坐在窗前,从天明到入夜。甚至在这场计划中,“祂”也慷慨地给予了他帮助,替他解决泽诺,帮他束缚伊芙。起初的敬畏在这一天又一天的沉默和配合中悄然消弭,他甚至有重新升起了其他的心思。

    然而现在、此时,见过那样一双眼睛之后的现在,他再也不会有那些想法了。

    森白的骨骼从肉色的肌肤下刺出一截,扯断来不及割断的肌肉,硬生生地从平坦的背部张开,残余的肌肉组织黏在新长出的骨头上,蠕动着的肉芽从伤口处慢慢生长,一点一点覆盖了分明的骨骼,长出有韧性的皮肤。随后是一根根洁白的羽毛,它们从那些血肉里钻出,让光秃秃的肉翅变成称得上洁白的羽翼。

    九原,羂索愣在原地,明明只是一个生长的过程,却足够让他呆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看见已然成了一头白发的女性转头看了他一眼,被血色包裹的眼眶看不到眼珠和眼白的区别。

    并不带什么惩罚的意味,但足够让羂索心神一震,随后抑制不住地开始干呕,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即使是失去了生命活动的身体,也会被影响吗?不,不对......

    羂索长长地叹息,让自己靠在墙壁上,“是我在动摇啊.....”

    “是我的动摇,让我和这具身体产生了不良反应。”

    避开那个方向,羂索收起所有的想法,捏碎了手中的一次性咒具。下一秒他已经离开了巷子,回到了他准备的庇护所之中。

    这里距离之前的地方很远,甚至不在东京。他一下子坐在沙发上,久久不能言语。

    “......真是,了不得的存在。”

    *****

    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头痛。

    岐宫寻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才发觉自己正在一处狭长的巷道内,大脑昏昏沉沉的提不上劲,只有零星的一些模糊的记忆残留,根本不够他理清楚发生了什么。

    “.....什么情况.....”

    他翻身倚着墙站起来,目之所及的第一眼就是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白发少女。

    “?!伊芙小姐!!”

    他条件反射般地想要过去查看她的情况,但身体根本不受控制一个跟头摔在地上。疼痛让他清新不少,脑子里混乱的记忆开始复苏,但他最先感受到的,是沉重到甚至能够压制呼吸的恐惧。

    陌生的白色人形生物背对着他,朝着伊芙的方向伸出手。

    “....等....”

    他的嗓子哑得可怕,但更严重的是他的心脏,用疯狂的频率提示他不要再窥视,奉劝他悬崖勒马。

    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视网膜上倒映着那道白色的身影,人类诞生生长的过程一帧一帧地在他眼中浮现。最后他的眼前就只剩下白色了。

    没有伊芙,没有任何东西。

    他目睹了“白夜”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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