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橒帝都。

    肃慎国,洪德十三年。

    新帝霸业鸿祚常怀于心,有威服列国重振盛世之志。

    却因帝性情杀伐果决,铁血狠戾,疑心之重,致使朝政暗流涌动。

    京畿地区若有一丝风吹草动,一点纷飞流言,便能传进朝堂耳目,可掀起惊天骇浪局势。

    近日以来富人豪绅家中出现藏梁采花贼,就连贫民家中都有盗跖迹象。

    百姓视为做茶余饭谈,却也弄得终日人心惶惶,提心吊胆。

    正值国家处于多事之秋,兵荒马乱,朝廷强制颁布宵禁通告,为保乡镇安宁,便派遣更夫两人一搭一档夜间巡逻。

    是夜,已是丑时,风雨大作,狂风呼啸。

    一户人家灯火刚熄,巷道狗声便狂吠,屋外打更声飘转入耳,梆子击铜钵,发出震响,更夫巡夜,大声呦呵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屋内,一个苗条身影顿现,从房梁直跃,轻巧落下,双脚点地稳住身形,便凌步朝床沿靠近。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撩开床纱。

    床上赫然躺着一对夫妻,怀抱童稚于间,三人呼吸皆轻缓,似是熟睡状态。

    谢凝心料时机正好,立刻施法。

    一束蓝光乍现,直射于三人眉心处,开始窥探梦境内容,吞噬三人梦魂,吸收汩汩不断外泄灵气。

    谢凝以吞噬梦境为生,白天人体阳气过旺,不容易近身。

    只能在半夜偷袭,吸食梦灵来滋养自身阴体之根。

    谢凝发觉三人梦灵甚是美味,便发功开始不断窃取,正眯眼享受其中滋补。

    突光影突闪,一把利刃出鞘,直刺向她面门。

    可见袭击之人,下手干脆利落,凌厉狠毒。

    谢凝毫无防备,骤然弯腰躲避,却被锐利的刀锋划伤脸颊,伤口略深,却没流出血。

    因为她是游走世间的魂魄,没有肉身。

    “嗬,大胆小鬼,又让姑奶奶我逮到你了!”

    一声呵斥传开。

    谢凝惊觉空气停滞,循声而望。

    一只红粉媚蝶翩翩起舞,款款飞来,摇身一变,骤然变换成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模样。

    “不想死,就快跟我回酆都!”

    少女一双摄人心魄,媚眼如丝的眸中暗藏杀机,略微拂手,深陷墙壁几寸的利刃便自动抽出,迅速飞入手中。

    “臭婆娘!”谢凝气得破口大骂,瞠目而视。

    她乘舟从忘川河的百鬼侵袭,激流勇进。

    又在地狱火岩中抵抗烈热,损耗灵力,差点失去半条命,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把自己抓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呸!

    “你本来就是孤魂野鬼,跟鬼阎罗较个什么劲呢?”

    少女不屑,吭哧一笑后,又开始御刃攻击,那刀在空迅速翻腾,幻化变成无数个发光的短刃,毫不留情,直扑向谢凝颈脖死穴。

    谢凝自知不是对手,用灵力化剑劈砍。

    可她本就身负重伤,如今应对愈发吃力。

    于是使出全身力量幻化出抵挡结界,还不出一会儿,那结界便开始出现裂痕。

    随后,“咔嚓”一声,全部碎裂。

    谢凝被刀贯穿肩膀,直接被钉在墙面,无法动弹。

    她认出这把刀是上古神器之一。

    它是以凤凰脊骨为材锻造而成,凝聚上古赤帝祝融火神之力,使用时散发红光烈色,刀尾略弯,能勾邪神魂魄。

    因此称为“红鸾刀”。

    谢凝疑惑:她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丫头,还是个低贱鬼差,怎会有如此厉害神器?

    “这刀可不一般,被重伤者,魂飞魄散,别怪我心狠手辣,出手不严重点,你怎能长记性?”

    少女小步逼近,直接抽出插进自己肩膀里的刀,嘴角微微翘起,含俏含妖。

    谢凝瘫软在地,陷入昏迷前,还看见那少女笑靥如花,变成只粉蝶停靠在她肩头,翅膀微微翕动。

    ——

    谢凝出逃了十三次,次次都被少女给抓回地府,为此她闷闷不乐许久。

    连加这一次,还是栽倒其手,自己还损耗大半阴气,真不值当!

    她奉命连夜去幽冥谷抓几个捣乱小鬼捆起来,乱打一通来泄愤私怒。

    后又在几个小妖嘴中才打探到关于少女的些许消息。

    那少女是守护彼岸花谷的雅蝶,原也是像自己那样的游魂。

    后不知什么原因被阎王任命成了鬼差,承担职责便是让曼珠沙华的花叶生世不复相见。

    谢凝放了小鬼后,便去虚妄桥,却被孟婆堵住去路。

    “怎么,你还想去找雅蝶麻烦?不怕魂飞魄散?”

    孟婆收拾碗筷,将木桶里剩余的浑浊汤汁全部倒进碗中。

    用木勺搅拌,散发出一种奇异香味。

    “要不要喝一碗,喝完就可以投胎,我看阎王给你转世身份甚是不错,怎么就在地府游荡三千年,还总在人间到处惹祸。”

    谢凝弃之以鼻,控诉:“不错?他给我身份可是亡国公主姜姒,几经曲折,遭受无数折辱,才在最后关杀夫称帝!”

    孟婆笑得甚为慈祥:“人间之事,死后转头便成空,你是去经历劫难而已,何必执着于身外之虚物?”

    “回头惹怒了阎王,给你在游锅里炸上几道,就有你哭得!”

    孟婆将那碗汤塞进自己手中哄骗。

    谢凝也觉自己游荡地府,多年无果,久而久之,便也心生厌烦,瞧见孟婆期待的目光,鬼使神差被蛊惑,正要喝下去。

    “啪——”  谢凝手里的碗被人手疾眼快抢了过去。

    谢凝仰头,那不速之客正是雅蝶。

    别看她十三四岁的模样,骂起人来尖酸刻薄 ,指着孟婆脑门就开骂:“跟姑奶奶抢人呢,这可是阎罗分派给我的任务,你信不信我把你踹下虚妄桥!”

    孟婆见事不妙,急忙躲在谢凝身后求饶。

    “哎呦,是谢凝自己想喝下去,不信你问!”

    雅蝶转头望向自己,杏眼瞪圆,蛾眉倒蹙,气得鼓囊着脸颊,赭面质问:“你前阵子还不情不愿转世,搅得地府鸡犬不宁,这下倒好,想通啦?”

    雅蝶怒气上涌,越说越激动,嘴上骂骂咧咧,一脚踹翻孟婆好不容易调配出来的汤羹。

    谢凝心知。

    方圆几里鬼差们都不敢惹这位脾气火爆的姑奶奶,便想息事宁人,便破天荒示弱,笑脸相迎凑上去:“这不都是被你抓得心灰意冷,生无可恋了?”

    “哼,自不量力。”

    这套说辞对很雅蝶受用。

    “行了,姑奶奶大发慈悲告诉你,这转世你也不用转,直接重生吧!”

    雅蝶将那碗孟婆汤直接扔下虚妄桥,霎时,虚妄桥下传来饿死鬼抢夺和桀桀怪笑。

    “饿——”

    “再来点——”

    谢凝平时虽也在桥上来回踱步,但听后还是汗毛直立。

    “我可不是傻子,再被你戏弄于掌中!”

    谢凝怎会置信。

    余烬复燃,白骨再肉都是违背天地自然规律之事。

    “阎王让我嘱托,你只有一次重生的机会,当然选择在你,如果你执意转世,到时我就再让孟婆给你煮一碗罢。”

    “但今儿这碗汤可不许喝。”

    雅蝶瞅了眼孟婆,递了个眼神,孟婆也连忙应承道:“是,重生自然是比转生要好,以前记忆都能恢复。”

    谢凝冷眼,心知此事未必简单,便发问:“有什么条件?需要我做什么事情?”

    雅蝶俏皮地凑近,拍了拍他的肩膀,古灵精怪朝他眨眼:“你不是喜欢喜欢吞噬别人梦灵吗?”

    “那你的责任就是帮别人织梦。”

    “织梦?是什么?”

    “真是个……笨蛋。”

    雅蝶蔑视,也懒得浪费唇舌,示意让旁边的孟婆给自己解释。

    原是,一些人生前若是有执念,意志坚定,就不太愿意投胎,这样地府亡魂只会越积越多。

    而织梦就是为那些游魂准备超度的法子。

    可惜地府阴气太重,几千年才出几个织梦者。

    而谢凝三千年积攒下来的梦灵力量却可以独挡一面,可以成为半个织梦者,入死者最后黄粱一梦,引渡亡魂,收魂聚魄。

    谢凝琢磨良久,略有迟疑,他用余光偷偷打量雅蝶脸上表情,半天不吭气。

    “那我得织多少个人的梦才能获取涅槃重生的机会?”

    雅蝶听此,在手中幻化出一枚云纹繁复,形如伏虎般的玉器。

    谢凝一瞥,观它细腻温润,光泽剔透。

    “这是残缺的玉琥,每一次完成任务,破损之处便会自动修复,你只需使它恢复如初即可,到时候,你也会重获新生。”

    谢凝将它攥握手中,只觉无比冰凉,细看花纹,却越发有熟悉之感,仿佛在哪儿见过。

    “为什么是我?”将信物塞入腰间,更加不解。

    “我哪儿知道,可能……鬼阎罗瞎了眼?”

    “大家都是做事,为何就你多嘴多舌,真晦气。”

    雅蝶说完又变回真身,连招呼都不打,就飞走不顾。

    “你且细细考虑,明日便去彼岸花谷给我答复。”

    谢凝心里还有想问,但看雅蝶专断独行,行为乖张,想必也问不出个因果,只好作罢。

    “明儿,还拜托孟婆婆一事,若是喝汤时排到一人叫张青玄的,请把汤放甜些。”

    谢凝从腰间掏出一纸包。

    孟婆接过,打开一看,靠鼻轻嗅,便知是白糖。

    “我这汤调味也不苦啊。”

    孟婆纳闷,却也接下。

    谢凝眼眸弯弯,莞尔而笑:“他嗜甜。”

    孟婆了然,连声答应下来。

    谢凝朝东南方向的白鬼涯走去。

    白鬼涯专收死于非命,怨气极重的生阴鬼魂。

    因此遍地浸染阴森可怖气息,到处漆黑一片,白骨横遍纵横,鬼哭狼嚎响天动地,危伏四起。

    ————

    在涯上,一抹白色身影映入眼帘,狂风起兮,墨发随风清扬,纤弱身子似乎将要飘零,那男子转头后,露出轻风细雨般的笑容。

    “阿凝——你来啦?”

    谢凝见他朝自己伸出手,便信步走去。

    两人并肩而立于涯上,相视无言。

    而率先打破沉默局面的人是张青玄。

    “我明天便走,你能送送我吗?”

    张青玄话语温柔,低语轻絮,覆上自己的手,紧紧握住。

    “我不去。”

    谢凝万般纠结,沉吟片刻还是拒绝。

    “好……”张青玄听后,惯常与自己说笑。

    “阿凝你说,我们还能再相见吗?”张青玄明知故问。

    “能。”谢凝毫不犹豫,如此笃定。

    她咬破自己一指,猛挤出血,往张青玄的眉心中间点了点,那滴血便印上去,像极了朱砂痣。

    “如此一来,便会再度认出你。”

    张青玄眼角堆笑,阴柔俊郎的面容又因眉间一点红,更显风流韵致,增添一丝妖娆别致。

    “那我便等,莫让我等太久。”张青玄捻着自己一绺头发,在指尖缠绕打转。

    “好。”谢凝沉声答应,攥住其手腕,张口欲言声却喑哑,嘴唇嗫嚅,一字未出。

    一瞬间恍惚,谢凝自知行为失礼,尴尬不已,又想微遮己羞,便道别:“珍重。”

    酆都血光冲天,寸草不生,荒芜破败,放眼眺望,血月倾泻红光照映在连绵起伏的山脉上,黑气蒸腾逐渐上涌,方圆几里毫无生机,黄沙漫天。

    “为什么你不离开?”张青玄曾经问过她。

    “我不晓得,就是不愿离开。”

    谢凝黄泉碧落,前尘往事记忆纷散,流离鬼域三千多年,他只记得鬼阎罗称她为:“白骨埋山首异处,痴狂东风一梦遥,柳絮命凝凋谢处。”

    这世间哪有许多为何。

    那她便是谢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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