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而嘈杂的声音在四处响起。耳边不断有人在大声呼喊。

    大人、谢临帆、轻舟……

    漫天的火光、漆黑的水面、还有从水中一下跳出来的人、近在咫尺的刀刃。

    闪闪寒光直逼面门——

    孟韵猛地睁眼,青色帐顶赫然映入眼帘。半晌,她再反应过来,自己不在原来的屋中。

    指尖无意间敲到床沿,咯咯的响动吵醒了昏昏欲睡的青幺,她一下惊醒,赶忙快步走到床边。

    “娘子,你醒了?”

    青幺端来一杯温水,小心翼翼送到孟韵嘴边。

    孟韵半撑坐起,整个人恹恹地靠在软枕上,捧着水饮了一小口,干燥的唇瓣得以微润。

    喝完了水,孟韵立即问道:“谢大人呢?”

    她又看了看四周陌生的环境,追问青幺:“这是在哪儿?”

    青幺转身将杯子放下,坐回床边,“娘子放心,谢大人昨夜突发高热,今早才好些。容娘子做主,让咱们在衙署内多待几日。一来娘子身上中了迷香,一时半刻手脚无力,恐怕不能动弹。二来,容娘子担心你身上还有其他外伤,待谢大人无事后,还要来给娘子检查一番。”

    青幺说了许多,可孟韵在听到谢轻舟高热已退,已无性命之忧,便什么也听不下去。

    谢轻舟平安,她也就放心了。

    孟韵接着动了动,只觉周身酸软,脑袋也昏昏沉沉,根本不知今夕何夕。

    “我睡了多久?”

    青幺道:“不多,才一日。”

    “已经一日了。”孟韵说着掀开被褥,看着屋外天光大亮,吩咐道:“帮我梳妆吧。既然醒了,总得去瞧瞧谢大人。”

    “这么着急做什么?身子未好,还是静养为上。”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她下床的举动。

    门口,楚容端着一壶汤药走了进来。孟韵见她身上还是宋府婢女的打扮,料想时间实在紧,竟叫她忙得都没来得及顾上别的事。

    孟韵朝她点头示意,唤了一声“容娘子”。

    楚容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将汤药递给了青幺,嘱咐道:“把药给你家娘子晾凉,一壶都要喝哟。”

    青幺点头,立即将药壶端到桌上,倒了小半碗。苦涩的药味瞬间充满了整间屋子,孟韵下意识皱了眉。

    又是一个怕喝药的。

    楚容挑了挑眉毛,来到床边坐下,拉出她一截手腕诊脉。几息过后,楚容略点头,道:“从脉象看来,韵娘的身子已然无虞。我多嘴问一句,韵娘可容易多梦?”

    孟韵眉头紧锁,点头道:“确实如此。但说昨日之事,我已梦见岛上几乎所有的事——特别是谢大人。贺鹰从水里跳出来,拿着刀就要砍,我想救他,可根本来不及、来不及……”

    楚容牵过她的手,用了些力让她冷静,语气轻松。

    “那傻小子运气好,他肩上虽说挨了一刀,好在没有砍到心脉,养两日便没事了。不过那刀砍得是真吓人,差点就伤到了脸。你说,要是还没成婚脸就破相,哪里还会有女子愿意要他?”

    说着说着,楚容眼圈一红,显然也在后怕。

    “怎会?”孟韵立即摇了摇头,她认真道:“谢大人为人清正,武艺高强,最是可靠。这样好的郎君,肯定会遇上一个极好的女娘,白首一生。”

    “但愿吧。”楚容低头叹了一声,接着又问道:“你真要去看临帆?他肩上戳了个碗大的血窟窿,瞧着都吓人。”

    孟韵道:“谢大人受伤,说到底是为了救我。我如今已无大碍,自然应去看他。只是不知何时方便?”

    楚容立即道:“现在就行。”

    孟韵惊讶,“这么快?”

    一旁的青幺将晾好的药端过来,楚容愣住,接着眼睛一转,立即想到了说辞。

    “我祖父听说他这个外孙命悬一线,当然是巴巴地赶过来看他。我瞧着估计也该谈完了。正好趁着他还清醒,你也一道过去看看。”

    孟韵仔细一想,点头同意。

    看望过谢轻舟后,她便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开,旁人也挑不出错处。

    这里毕竟是衙署、谢轻舟的地盘,未免别人说闲话,她还是早些回铺子为好。

    顺手接过青幺递来的药一饮而尽,孟韵迅速收拾了一番,同楚容一同去了谢轻舟房中。

    *

    屋内,谢轻舟脸色苍白,有气无力躺在床上,强睁眼听他外祖训话。

    楚原到底心疼自己孙儿,恨恨接过一碗滚烫的汤药,难得耐心一口一口吹凉了喂到谢轻舟嘴里。

    谢轻舟躺在床上,半边身子不能动弹,硬着头皮吞了几勺,苦得他皱紧了眉。

    楚容这丫头,别是在他药里下了其他的东西。

    谢轻舟央道:“外祖,让我自己喝吧。”

    不然还没疼死,就先被这碗怕是下了足足份量的黄连苦死。

    楚原哼了一声,将药重新递给谢楼,叮嘱道:“吹凉了再给他。”

    谢楼照办,吹凉后将药重新递回谢轻舟手边,“郎君,喝吧。”

    谢轻舟动了一下,伸手去接。这一动牵扯了背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向闻不惯药的腥苦之气,谢轻舟屏息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俊逸秀气的脸庞皱成了一团。

    楚原面上嫌弃,却从怀里掏出一颗糖,不由分说塞到自己外孙嘴里。

    谢轻舟先是一愣,继而嘴巴一闭,甜滋滋的味道在嘴里划开,倒让他想起了从前不少事。

    他阿娘的怀里随时都有饴糖。小时候,只要他听话,乖乖上学,总会得到一块饴糖作为奖励。

    这种味道,自双亲镇守边关后,他便再不去吃,也没人给他买了。

    楚原看着外孙躺在床上惨兮兮的样子,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临帆呐,你从小是最像你娘的,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喝药。她小时身子不好,喝药时,总是缠着要我买糖。偏偏你外祖母拘着她,搞得我每次也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

    谢轻舟刚想宽慰自家外祖父,忽然又听到了一句“可惜,她们都不在了。”

    刚想出口的话噎在喉里,谢轻舟刚刚打开的柔软的心,瞬间又变得坚硬。

    眉目划过一丝冷色。

    谢轻舟沉息片刻,忽然扭头朝楚原轻松一笑。

    “外祖母和阿娘可不想看到咱们楚大郎君愁眉苦脸的样子,会嫌弃您不够威风。”

    楚原武人出身,最害怕的就是露出扭捏之态。谢轻舟的一句话,正好打中七寸。

    他原本就生的俊秀风流,这一笑,多少透露些本来面目,准确地来说,就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楚原看得心疼又生气,知道他不想让自己担心,又不敢上手拍他,握拳砸了下自己的大腿。

    “少跟我贫。容儿也跟你说了吧,你成婚那些东西,我都给你置办齐了。只要你点头,马上就可以娶妻。如今你外任,保不准哪天就回了长安。成婚后暂且与新妇在楚宅住下,回去了,外祖父再给你买长安的宅院。”

    谢楼摸了摸人中,默默牵出纱帘挡住笑脸。

    谢轻舟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薄唇勾出一抹假笑,“光天化日,您让我上哪儿强抢民女?再说了,您外孙现在有心无力,娶了新妇也不过是耽误了人家。”

    其实,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孟韵娘。

    不过他想娶,人家也未必肯嫁。

    楚原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叹息道:“算了,这事你别操心,但也不可不上心。替圣人办事要紧,但自己也多长点心眼。你说要是这回出了事,我怎么对得起你的阿耶阿娘。”

    谢轻舟闭上眼,“知道了,外祖。”

    楚原道:“算了,族中还有事要处理。你且歇着,我过两日来看你。”

    谢轻舟道:“多谢外祖父挂念,我正好也乏了。谢楼,替我送一送外祖父。”

    说罢,楚原想了想,还是上前替谢轻舟把被子轻轻盖在肩上,接着大袖一甩,又恢复了八面威风,气宇轩昂地跨出了房门。

    *

    一出门,正好撞上楚容带着孟韵站在屋外。

    她二人来的时候,听见了里面谈话的声音,便在此处等待。

    楚容一见自家祖父,当即规规矩矩行礼,孟韵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还是跟着欠身行礼。

    楚原的视线一下落在这个鹅黄色衣衫的小娘子身上。

    他在心中啧啧称奇,环视了四周,确认自己这是在衙署吧,还是在那个自诩“有心无力”的外孙的地盘吧。

    这忽然冒出一个小娘子,虽然低着头,但他楚原慧眼如炬,一眼看出了小娘子的不一般。

    面对这个极有可能是他外孙新妇的人选,楚原咳了一声,沉声道:“起来吧。”接着看向孟韵,问道:“这位是?”

    楚容将手挽在孟韵臂上,介绍道:“这是临帆的好友韵娘。此次抓捕贺鹰,韵娘以身为饵,当居首功。”

    孟韵连连摆手,面带惶恐,“一切仰赖谢大人调度,衙署诸人配合。韵娘只是为人百姓的绵薄之力,实在当不得首功。”

    一番话说的得体,抬举了众人,言辞谦逊低调,楚原听着很满意。

    见孟韵落落大方,脸上并无拜见长辈的羞涩之意,楚原心思一转,立即明白过来。

    他暗暗看了一眼屋中,心中不屑冷笑。

    混不吝的臭小子,真没用!比他当年差远了。

    楚原接着朝孟韵宽和一笑,展颜温和道:“娘子小小年纪,胆识倒是过人。有时间和容儿、临帆他们来家中聚聚。我老了,喜欢热闹,偏偏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常回来看看我。”

    言谈之间充满了委屈。

    孟韵听楚容唤他祖父,心知这是楚家的族老,方圆几十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从前一直以为应是不苟言笑之人,没想到相处起来如此和蔼,与家中长辈一样。

    正纠结如何回答,楚容已经替她开了口。

    楚容朝着自家祖父眨眨眼,示意不要吓到了人家小娘子。

    “祖父的意思,我一定向临帆转达。”

    楚原看了一眼自家孙女,满意点头。

    还行,总算有一个像他的。

    *

    楚原临走时,将被子蒙到了谢轻舟头顶。谢楼一直看着门外的热闹,忘了给他掀开一点儿,屋内烧着炉子,短短的时间,热得他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因着几人言谈间提到了孟韵,被子下的谢轻舟小心翼翼地呼吸,屏气凝神听着动静。

    很快,他外祖便离开,接着屋外的楚容和孟韵小心翼翼地进来,脚步声放得极轻。

    “他可睡了?”楚容指着谢轻舟,问谢楼道。

    谢楼犹豫了片刻,肯定地回答了一声“嗯。”

    他家郎君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肯定是睡了。

    孟韵的视线落在床边空空的一个药碗上,一旁的地上还放着一团沁了血的纱布,殷红搅成一团。

    看着床上大被覆着隆起的人,孟韵的心蓦然疼了一下。

    楚容走到床前,替他掀开被子,孟韵见他面色发白,浮着虚汗,心中的愧疚更深。

    昨日她眼睛虽然被蒙住,可其他的感觉还在。腥甜的血液喷溅身上的感觉,想来仍让她心尖发颤,几欲作呕。

    蒙住眼睛,应当是不想自己看到他杀人的模样。

    孟韵很想问他一句:为什么?

    脑海中随之而来出现了另一个问题:你下意识豁出命去替他挡刀,又是为什么呢?

    她不知道。或者说,不敢知道。

    楚容背对着孟韵,像是自言自语了两句,接着转过头来看着她,见她一脸忧色,出言宽慰:“他已脱离了危险,你也不必过于担心。”

    谢楼亦跟着附和,“贺鹰武功虽说不弱,但郎君身手更好,一剑封喉。就是肩上被刺了一个碗大的窟窿,看得我都心疼死了。”

    孟韵垂下了眼皮,神色黯然,“你家郎君是救我所伤,抱歉。”

    谢楼心道失言,忙低声解释道:“娘子,阿楼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其实想说,郎君醒来想必很想见您,不如您在衙署多住几日,也好养伤。”

    孟韵摇了摇头,推辞道:“我此来本就是向你家郎君告辞。我已无碍,不必养伤。铺子离不得人,还是早些回去得宜。”

    她心里乱的很,得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待着。

    更何况,听说他还要娶妻。留个外人住在衙署,传出去于他名声有碍。

    “这……”谢楼看向了楚容。

    楚容思衬片刻,点头道:“韵娘,你且忙吧。过两日我再去铺子里替你瞧瞧身子。”

    孟韵起身谢过,朝谢楼道:“替我向你家郎君告辞。”

    接着转身离去。

    *

    苏城已然入了冬,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雨夹雪。片片梅花吹落,幽香绕在肩头。

    孟韵戴着帷帽,一只脚跨出了衙署大门,又停下来,下意识朝身后转了些。

    她喃喃自语,柔柔倾诉,像在诚恳起誓:

    “谢大人,你我的知己之情,且在今日了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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