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所有人走后，江母独留下陆千凝一人，笑盈盈地望着她，“坐。”
“孩子，那些是你的朋友吧。”
陆千凝郑重点头：“是的，夫人。”
“挚友不易得，人贵在相知，我很羡慕你。”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写满了憧憬。寻常年岁的妇人都生了白发，而江夫人的头发乌黑浓密，梳得一丝不苟，肌肤也是格外细腻白皙，一瞧便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只是比十五六岁的妙龄女子稳重许多。
陆千凝想来，便是府中生活安逸，江老爷精明能干，两个孩子也懂事，这才让江夫人无忧无虑。如果阿娘还在世，也会是这副模样吧。
“想不想听故事。”江母话锋一转，陆千凝点头。
“我本是义北吴家唯一的嫡女，从小便被以极高的要求培养，知书达理，贤良淑德，是我听到的最多的夸奖，但我一直都不被允许出府。后来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父亲定好了亲事，正是江家公子，我现在的夫婿。”她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怀念，“我和他，其实并不相爱。”
“我从未见过除吴家亲眷以外的男子，而父亲执意让我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我闹着不肯嫁，媒婆过来说了很多好话，我不听，绝食相逼。父亲母亲都说这是一门顶好的亲事，门当户对，皆大欢喜。”
“最终我拗不过他们，我妥协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了过来。我见到了所谓的江家公子，他很好，就算是我闹脾气的几天，他也温声细语的。之后的生活一直相敬如宾，但也只是相敬如宾而已。我从未知晓过相思，从未懂过情字。我一直以为他也不懂，我那时还同情过他。可是后来，他纳了一房小妾，你见过的，柳姨娘。”
话里有些酸涩，江夫人一愣，自己也迟迟才觉察到。
听到这个名字，陆千凝回想，一次吃饭时和她打过照面，细声细气的，娇俏妩媚，风情万种。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他喜欢一个人，是会不由自主地看着她笑，原来他知晓什么是爱……他比我幸运。”
陆千凝隐隐觉得她有些可怜，或许此时应该说些安慰的话，但不知如何开口。
江夫人无奈地笑了笑：“但是他这个人，我到现在都弄没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明明纳了一房妾，却只与我生下两个孩子，次次让柳姨娘喝避子汤。江家的规矩也是他亲自定的，下人们都很敬重我，都认为我才是江府主母。”
她看向陆千凝，“小凝，你是不是也觉得奇怪啊？”
陆千凝没有回答她，抿了抿嘴。
兜兜转转逃不过一个“情”字，只是情字本就无解。
动情是什么感觉？自己以后也会像江夫人一样吗？对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糊里糊涂过完一辈子？她有些失落。
“对不起啊，和你说了很多，只是这些话在心里闷久了，想有个答案。小凝，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你的。”
“我不好。”陆千凝摇了摇头。
“嘘——别这么说，不要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成天想着日后怎么归还别人的良善，他会这样对你是因为你很好，他愿意为你做这些事。你这颗悬着的心啊，该歇歇了，安心去爱，去享受，你值得这世间人给予的善意。”
一股酸意在她鼻腔内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眼眶从内而外一点一点湿润。
“门当户对的人见识相近，志趣相投，才会更长久，而不是被一时情啊爱啊冲昏了头脑，那股子新鲜劲过去了，也就那样了。”
门当户对么……陆千凝蓦地想起那纸婚约，玩笑般的娃娃亲和那个死读书的呆子。她嗤笑一声，陆府如今已不存在了，婚约自然不作数。
江母看出了陆千凝似乎并不认同她的话，她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里充满希冀，神情轻松，如未出阁的少女，她对陆千凝露出羡慕的表情，道：
“小凝，如果有一个人愿意为你挡下一切危险，愿意替你分担忧愁接纳喜悦，甚至愿意为你付出生命，那个人一定特别特别爱你，你要好好珍惜。因为你很幸运，也值得啊。”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除父母以外的人会这般对自己好吗？陆千凝不得而知。但是眼前这位江府的主母，就是如此，和她说了一箩筐的话，掏心掏肺，把她当成了自己女儿。
陆千凝问她缘何对自己如此好，她愣了许久，叹了口气，“或许是你我有眼缘吧。”
眼缘……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
陆千凝辞别了江母，江母目送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你和以前的我很像，一样的倔。”她无奈又怀念地笑了笑，眼里不知怎得升满了泪。
那晚，陆千凝翻来覆去，脑海中都是秦若明抱她的场面，心跳声犹在耳畔，清晰有力。从江母那回来后，她匆匆见过众人，便找借口回去休息了，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秦若明。
他看起来是有些失落的，陆千凝走后，一群人八卦的眼神藏不住了，把秦若明围了个水泄不通，着实有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他们一个个问题蹦出来，七嘴八舌，秦若明装傻，笑着打哈哈。
翌日，天气晴好，是个闲暇日子。宋惜哲和宁初远提出去附近逛逛，一行人都出了门，只有绿珠表明身体不适，想留在府中歇息。车马劳顿，从京州马不停蹄地赶来多少是有些疲惫的，众人表示理解。
江府很大，绿珠从客房一路沿着走，用脚丈量路程，直到别院，足足百丈。
她停在一棵树下，抬手，轻抚过一片绿叶，感慨万千：“新风照蕊，翠叶穷生。”
“旧鸟寻客，厮人不还。没想到绿珠姑娘也读过这首《别时客》，在下曾上学堂时，最喜此诗。”温润的声音由远及近，江逸云摇扇轻笑。
她一惊，连忙屈身，“见过江公子。”
江逸云合扇，用扇头轻抬她手，请她起身。
“听闻姑娘与朋友从遥遥京州赶来，姑娘可是京州人？京州是何模样？”
“是，也不是。我从小被爹娘丢弃，所幸遇到好心人，被救起，有记忆的时候就是从京州生活开始了。不久前恩人离世，我外出时被强盗所掳，好在几位少侠仗义相救，我便跟他们来了。天地广阔，四海为家。让公子见笑了。”
江逸云惊叹于她的经历，看她的眼神也就多了几分善意的怜悯。
在江府小住的几日每个人也都没闲着，各自干着各自的事。
江逸云和绿珠自那日相谈后，变得熟络起来，一来二去，颇有些郎情妾意的意思。
某日饭桌上大家聊得正欢，话题不知何时绕到了婚嫁上，谁提了一嘴，江逸云也该娶妻了。江逸云轻笑，推脱道：“不急。”
江母笑着道：“先成家再立业，你也不小了，该操办起来了。”她继续说：“你可中意哪家姑娘没有？”
江逸云脑海中浮现出一抹倩影。
“先前陈家有意结亲，把他家姑娘在我面前夸了个遍。后来我寻思母家那边有位适龄的表侄女，性子好，人也俊俏。阿云，你怎么想？”
“不瞒母亲，阿云其实有心仪的女子了。”
江母夹菜的手一顿，放下筷子，犹豫开口：“不会是……小凝吧？”
“当然不是，儿子将小凝视作妹妹，与瑶瑶是一样的。儿子喜欢的是与他们一同来的一位姑娘，名叫绿珠。”
江母脸色一变，蹙眉道：“你与她才相熟几日？”
“儿子与她一见如故，相处中发现我们很是投缘……”江逸云娓娓道来，神采奕奕，将这几日与绿珠的共处讲给母亲听。
江母越听心里越堵，一拍桌，所有人被吓得一愣，噤声了。
“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不能娶进门。”
江母分明是个很和善的人，手里的佛珠日日带着。可方才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主母的气势压倒众人，所有人低着头，生怕她发难。江逸云握紧了拳头，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抬起头看向母亲，“娘，您别生气，儿子喜欢绿珠，这辈子只想娶绿珠一人！”这是他第一次冲撞母亲。
一顿饭吃得有些难看，江母遣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江逸云，他们娘俩很久没有这么谈过心了。
家仆们心惊胆战，也不敢议论。江逸瑶很是担心，她知道哥哥最近经常很忙，找不到人，原来是与心爱的女子幽会去了。哥哥一向听话，不知怎得，这次居然敢当面忤逆母亲的意思。母亲不会责罚哥哥吧？
几近黄昏，江逸云终于从屋内出来。
谈话的结果是……江母同意了。
他眼底是掩不住的兴奋，他直奔绿珠的屋子，他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他想……她应该也是喜欢自己的。
只可惜他扑了个空，这会儿绿珠并不在府内。
江逸瑶一进门，便看到母亲望着外面发呆，早已泪流满面，她从未见过母亲这个样子。当夜，她把这事告诉了陆千凝。
陆千凝原以为绿珠只是个普通姑娘罢了，就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似乎事情没那么简单。
“小凝姐姐，如果我哥喜欢的人是你，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发这么大火啊？”
“不是的，我和绿珠一样，都不会被你母亲接纳的。”陆千凝回想起那日她和江母的谈话，门当户对是她最看重的，自己对于江家来说，和绿珠一样是外来人，并且无处归家，陆千凝明白这一点。
夜色深了，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她想家了。
……
“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一个很熟悉的阵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缚灵阵法。是他派你来的？”陆千凝把绿珠单独叫出来，在那日的树下。
绿珠朝她倾身，“见过圣女。”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千凝指的是选中骆杰飞一事，毕竟当时回去的时候，她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她的人选，在没有成功之前，她更偏向于隐匿筹码。可没成想那个疯子已经先一步派人来看守她的“筹码”了。
“当年送圣女去灵山，当然需要时刻保证圣女的安危，因此绝不会让圣女只身一人前去冒险。”
“你们在灵山安插了眼线？”
“此乃大人所作的决定，在下就不知晓了。”
陆千凝心中记下一笔，接着问：“你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跟着他们的？”
“他们下山之后。”
“他让你做什么事？”
绿珠眉眼弯弯，一字一句道：“和圣女做同样的事——保护好尊上的下一具躯壳。”绿珠不紧不慢地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仿佛有着用不完的耐心。
陆千凝冷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就凭你？”
绿珠轻笑一声，缓解尴尬。
陆千凝不说话了，绿珠也不敢贸然开口。等了很久，恍若隔世，她再次开口。
“江逸云也是你的目标吗？”她问得突然，让绿珠心里一咯噔。
“不是，不是的！江公子并非在下有意接近，公子宽厚大度，仁爱有加，绿珠见之……心生欣喜，私藏爱慕之心……”她红了脸颊。
陆千凝并不想深究她脸红的原因，直接道：“你知道江逸云和老夫人提起娶你一事吗？”
“什么？！”绿珠心头一震，瞪大了双眼，她的矜持，她的假装可怜，她的礼数，这个时候全都消失了。“江公子他竟然……竟然……喜欢我吗？可是我们相识不过数日，他居然愿意娶我？”
“是啊，我还以为你对他使了什么咒术呢，让他不惜忤逆江夫人的话，执意娶你。”陆千凝懒洋洋地说道。
见她久久说不出话来，陆千凝表情一沉，严肃地问：“你呢，你怎么想，你想留在江家吗？”
“想啊！怎么会不想！只是左使君那边我该如何交代？若是被他得知，他断然是不会放过我的……”绿珠碎碎念叨，慌慌张张，很是惊恐。
她突然看向陆千凝，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以一副恳求的姿态，带着哭腔道：“那你能不能保证我的安全？保证我在这里不会被他找到？……我想，我是爱他的，我想要在这里安稳地过完下半辈子，我不想再颠沛流离了！”
她眼里噙满了泪，眼眶微红，楚楚可怜。
陆千凝居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但她需要确认一件事，“你是真的喜欢江逸云吗？”
“见之不忘，思之如狂。等到圣女有自己喜欢之人时，就能体会在下的感觉了。”绿珠见她一脸茫然，试探性问道：“难道圣女从未有过心动？”
回答她的是一道锐利的眼神，绿珠乖乖闭上嘴。
其实绿珠并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只是她对这个被尊为圣女的女孩太过好奇了，她看起来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但总是故作深沉，就没见她笑过。
但是那个叫秦若明的少年，很不一样，绿珠说不上来。仅仅那一抱，就足够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了。
“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圣女万金之躯，乃我魔宗之大宝，还是不要轻易与人共许生死的好。”她轻笑出声。
陆千凝没有理她，只是淡淡地道：“你跟了他多久？”
绿珠收敛了笑容，想了想，“一年有余。”
“按他的手段，等他找到你，就会把你削成三百多块。”
陆千凝的眼神冷冽，叫人如坠冰窖。
绿珠是知道她口中的“三百多块”是什么意思的，她亲眼撞见过那位大人杀人削骨的场面，到现在都不敢回想。她背后一凉，错愕地不出声了。
更重要的是，绿珠确信，那位是真的能做出这种事的。
她望着陆千凝离开的背影，颤颤巍巍地行了个礼。
“孩子，那些是你的朋友吧。”
陆千凝郑重点头：“是的，夫人。”
“挚友不易得，人贵在相知，我很羡慕你。”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写满了憧憬。寻常年岁的妇人都生了白发，而江夫人的头发乌黑浓密，梳得一丝不苟，肌肤也是格外细腻白皙，一瞧便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只是比十五六岁的妙龄女子稳重许多。
陆千凝想来，便是府中生活安逸，江老爷精明能干，两个孩子也懂事，这才让江夫人无忧无虑。如果阿娘还在世，也会是这副模样吧。
“想不想听故事。”江母话锋一转，陆千凝点头。
“我本是义北吴家唯一的嫡女，从小便被以极高的要求培养，知书达理，贤良淑德，是我听到的最多的夸奖，但我一直都不被允许出府。后来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父亲定好了亲事，正是江家公子，我现在的夫婿。”她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怀念，“我和他，其实并不相爱。”
“我从未见过除吴家亲眷以外的男子，而父亲执意让我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我闹着不肯嫁，媒婆过来说了很多好话，我不听，绝食相逼。父亲母亲都说这是一门顶好的亲事，门当户对，皆大欢喜。”
“最终我拗不过他们，我妥协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了过来。我见到了所谓的江家公子，他很好，就算是我闹脾气的几天，他也温声细语的。之后的生活一直相敬如宾，但也只是相敬如宾而已。我从未知晓过相思，从未懂过情字。我一直以为他也不懂，我那时还同情过他。可是后来，他纳了一房小妾，你见过的，柳姨娘。”
话里有些酸涩，江夫人一愣，自己也迟迟才觉察到。
听到这个名字，陆千凝回想，一次吃饭时和她打过照面，细声细气的，娇俏妩媚，风情万种。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他喜欢一个人，是会不由自主地看着她笑，原来他知晓什么是爱……他比我幸运。”
陆千凝隐隐觉得她有些可怜，或许此时应该说些安慰的话，但不知如何开口。
江夫人无奈地笑了笑：“但是他这个人，我到现在都弄没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明明纳了一房妾，却只与我生下两个孩子，次次让柳姨娘喝避子汤。江家的规矩也是他亲自定的，下人们都很敬重我，都认为我才是江府主母。”
她看向陆千凝，“小凝，你是不是也觉得奇怪啊？”
陆千凝没有回答她，抿了抿嘴。
兜兜转转逃不过一个“情”字，只是情字本就无解。
动情是什么感觉？自己以后也会像江夫人一样吗？对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糊里糊涂过完一辈子？她有些失落。
“对不起啊，和你说了很多，只是这些话在心里闷久了，想有个答案。小凝，你是个好孩子，以后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你的。”
“我不好。”陆千凝摇了摇头。
“嘘——别这么说，不要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成天想着日后怎么归还别人的良善，他会这样对你是因为你很好，他愿意为你做这些事。你这颗悬着的心啊，该歇歇了，安心去爱，去享受，你值得这世间人给予的善意。”
一股酸意在她鼻腔内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眼眶从内而外一点一点湿润。
“门当户对的人见识相近，志趣相投，才会更长久，而不是被一时情啊爱啊冲昏了头脑，那股子新鲜劲过去了，也就那样了。”
门当户对么……陆千凝蓦地想起那纸婚约，玩笑般的娃娃亲和那个死读书的呆子。她嗤笑一声，陆府如今已不存在了，婚约自然不作数。
江母看出了陆千凝似乎并不认同她的话，她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里充满希冀，神情轻松，如未出阁的少女，她对陆千凝露出羡慕的表情，道：
“小凝，如果有一个人愿意为你挡下一切危险，愿意替你分担忧愁接纳喜悦，甚至愿意为你付出生命，那个人一定特别特别爱你，你要好好珍惜。因为你很幸运，也值得啊。”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除父母以外的人会这般对自己好吗？陆千凝不得而知。但是眼前这位江府的主母，就是如此，和她说了一箩筐的话，掏心掏肺，把她当成了自己女儿。
陆千凝问她缘何对自己如此好，她愣了许久，叹了口气，“或许是你我有眼缘吧。”
眼缘……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
陆千凝辞别了江母，江母目送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你和以前的我很像，一样的倔。”她无奈又怀念地笑了笑，眼里不知怎得升满了泪。
那晚，陆千凝翻来覆去，脑海中都是秦若明抱她的场面，心跳声犹在耳畔，清晰有力。从江母那回来后，她匆匆见过众人，便找借口回去休息了，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秦若明。
他看起来是有些失落的，陆千凝走后，一群人八卦的眼神藏不住了，把秦若明围了个水泄不通，着实有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他们一个个问题蹦出来，七嘴八舌，秦若明装傻，笑着打哈哈。
翌日，天气晴好，是个闲暇日子。宋惜哲和宁初远提出去附近逛逛，一行人都出了门，只有绿珠表明身体不适，想留在府中歇息。车马劳顿，从京州马不停蹄地赶来多少是有些疲惫的，众人表示理解。
江府很大，绿珠从客房一路沿着走，用脚丈量路程，直到别院，足足百丈。
她停在一棵树下，抬手，轻抚过一片绿叶，感慨万千：“新风照蕊，翠叶穷生。”
“旧鸟寻客，厮人不还。没想到绿珠姑娘也读过这首《别时客》，在下曾上学堂时，最喜此诗。”温润的声音由远及近，江逸云摇扇轻笑。
她一惊，连忙屈身，“见过江公子。”
江逸云合扇，用扇头轻抬她手，请她起身。
“听闻姑娘与朋友从遥遥京州赶来，姑娘可是京州人？京州是何模样？”
“是，也不是。我从小被爹娘丢弃，所幸遇到好心人，被救起，有记忆的时候就是从京州生活开始了。不久前恩人离世，我外出时被强盗所掳，好在几位少侠仗义相救，我便跟他们来了。天地广阔，四海为家。让公子见笑了。”
江逸云惊叹于她的经历，看她的眼神也就多了几分善意的怜悯。
在江府小住的几日每个人也都没闲着，各自干着各自的事。
江逸云和绿珠自那日相谈后，变得熟络起来，一来二去，颇有些郎情妾意的意思。
某日饭桌上大家聊得正欢，话题不知何时绕到了婚嫁上，谁提了一嘴，江逸云也该娶妻了。江逸云轻笑，推脱道：“不急。”
江母笑着道：“先成家再立业，你也不小了，该操办起来了。”她继续说：“你可中意哪家姑娘没有？”
江逸云脑海中浮现出一抹倩影。
“先前陈家有意结亲，把他家姑娘在我面前夸了个遍。后来我寻思母家那边有位适龄的表侄女，性子好，人也俊俏。阿云，你怎么想？”
“不瞒母亲，阿云其实有心仪的女子了。”
江母夹菜的手一顿，放下筷子，犹豫开口：“不会是……小凝吧？”
“当然不是，儿子将小凝视作妹妹，与瑶瑶是一样的。儿子喜欢的是与他们一同来的一位姑娘，名叫绿珠。”
江母脸色一变，蹙眉道：“你与她才相熟几日？”
“儿子与她一见如故，相处中发现我们很是投缘……”江逸云娓娓道来，神采奕奕，将这几日与绿珠的共处讲给母亲听。
江母越听心里越堵，一拍桌，所有人被吓得一愣，噤声了。
“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不能娶进门。”
江母分明是个很和善的人，手里的佛珠日日带着。可方才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主母的气势压倒众人，所有人低着头，生怕她发难。江逸云握紧了拳头，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抬起头看向母亲，“娘，您别生气，儿子喜欢绿珠，这辈子只想娶绿珠一人！”这是他第一次冲撞母亲。
一顿饭吃得有些难看，江母遣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江逸云，他们娘俩很久没有这么谈过心了。
家仆们心惊胆战，也不敢议论。江逸瑶很是担心，她知道哥哥最近经常很忙，找不到人，原来是与心爱的女子幽会去了。哥哥一向听话，不知怎得，这次居然敢当面忤逆母亲的意思。母亲不会责罚哥哥吧？
几近黄昏，江逸云终于从屋内出来。
谈话的结果是……江母同意了。
他眼底是掩不住的兴奋，他直奔绿珠的屋子，他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他想……她应该也是喜欢自己的。
只可惜他扑了个空，这会儿绿珠并不在府内。
江逸瑶一进门，便看到母亲望着外面发呆，早已泪流满面，她从未见过母亲这个样子。当夜，她把这事告诉了陆千凝。
陆千凝原以为绿珠只是个普通姑娘罢了，就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似乎事情没那么简单。
“小凝姐姐，如果我哥喜欢的人是你，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发这么大火啊？”
“不是的，我和绿珠一样，都不会被你母亲接纳的。”陆千凝回想起那日她和江母的谈话，门当户对是她最看重的，自己对于江家来说，和绿珠一样是外来人，并且无处归家，陆千凝明白这一点。
夜色深了，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她想家了。
……
“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一个很熟悉的阵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缚灵阵法。是他派你来的？”陆千凝把绿珠单独叫出来，在那日的树下。
绿珠朝她倾身，“见过圣女。”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千凝指的是选中骆杰飞一事，毕竟当时回去的时候，她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她的人选，在没有成功之前，她更偏向于隐匿筹码。可没成想那个疯子已经先一步派人来看守她的“筹码”了。
“当年送圣女去灵山，当然需要时刻保证圣女的安危，因此绝不会让圣女只身一人前去冒险。”
“你们在灵山安插了眼线？”
“此乃大人所作的决定，在下就不知晓了。”
陆千凝心中记下一笔，接着问：“你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跟着他们的？”
“他们下山之后。”
“他让你做什么事？”
绿珠眉眼弯弯，一字一句道：“和圣女做同样的事——保护好尊上的下一具躯壳。”绿珠不紧不慢地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仿佛有着用不完的耐心。
陆千凝冷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就凭你？”
绿珠轻笑一声，缓解尴尬。
陆千凝不说话了，绿珠也不敢贸然开口。等了很久，恍若隔世，她再次开口。
“江逸云也是你的目标吗？”她问得突然，让绿珠心里一咯噔。
“不是，不是的！江公子并非在下有意接近，公子宽厚大度，仁爱有加，绿珠见之……心生欣喜，私藏爱慕之心……”她红了脸颊。
陆千凝并不想深究她脸红的原因，直接道：“你知道江逸云和老夫人提起娶你一事吗？”
“什么？！”绿珠心头一震，瞪大了双眼，她的矜持，她的假装可怜，她的礼数，这个时候全都消失了。“江公子他竟然……竟然……喜欢我吗？可是我们相识不过数日，他居然愿意娶我？”
“是啊，我还以为你对他使了什么咒术呢，让他不惜忤逆江夫人的话，执意娶你。”陆千凝懒洋洋地说道。
见她久久说不出话来，陆千凝表情一沉，严肃地问：“你呢，你怎么想，你想留在江家吗？”
“想啊！怎么会不想！只是左使君那边我该如何交代？若是被他得知，他断然是不会放过我的……”绿珠碎碎念叨，慌慌张张，很是惊恐。
她突然看向陆千凝，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以一副恳求的姿态，带着哭腔道：“那你能不能保证我的安全？保证我在这里不会被他找到？……我想，我是爱他的，我想要在这里安稳地过完下半辈子，我不想再颠沛流离了！”
她眼里噙满了泪，眼眶微红，楚楚可怜。
陆千凝居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但她需要确认一件事，“你是真的喜欢江逸云吗？”
“见之不忘，思之如狂。等到圣女有自己喜欢之人时，就能体会在下的感觉了。”绿珠见她一脸茫然，试探性问道：“难道圣女从未有过心动？”
回答她的是一道锐利的眼神，绿珠乖乖闭上嘴。
其实绿珠并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只是她对这个被尊为圣女的女孩太过好奇了，她看起来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但总是故作深沉，就没见她笑过。
但是那个叫秦若明的少年，很不一样，绿珠说不上来。仅仅那一抱，就足够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了。
“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圣女万金之躯，乃我魔宗之大宝，还是不要轻易与人共许生死的好。”她轻笑出声。
陆千凝没有理她，只是淡淡地道：“你跟了他多久？”
绿珠收敛了笑容，想了想，“一年有余。”
“按他的手段，等他找到你，就会把你削成三百多块。”
陆千凝的眼神冷冽，叫人如坠冰窖。
绿珠是知道她口中的“三百多块”是什么意思的，她亲眼撞见过那位大人杀人削骨的场面，到现在都不敢回想。她背后一凉，错愕地不出声了。
更重要的是，绿珠确信，那位是真的能做出这种事的。
她望着陆千凝离开的背影，颤颤巍巍地行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