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华录-痴人悲-杜鹃-童妍
【痴人悲】
欣欣然落瑶池，寂寂然守清凄，痴痴然望微曦，默默然逝长夜。
天真的、枉自凋零，错信的、死难瞑目，挣扎的、头破血流，参透的、哀词唱彻。
——
童妍。
后来秦懿兰无数次念及这个名字时都感慨，没有比这个名字更能概括童妍一生的词了。
妍，内外兼美也。童，孩童。
童妍正是如此，貌柔美，性纯良。
她看这个后宫就像一个初生的孩童懵懂地看着这个世界，而她的周遭却尽是心机叵测之辈，于是她只有惶恐不安地抱着自己，拿着一柄短剑可笑地做着防卫。
-
童妍来到后宫，甚至是没有原因的。
陆皋想用女儿坐稳自己在族中的地位、提高陆氏在八姓中的地位；尹齐、秦廷瑞想靠女儿飞黄腾达加官晋爵；连佟安棣都为了重振佟氏荣光不惜将爱女送入魔窟。
但童家，真没动过那个心思。
她的父亲童归南自幼在濮真长大，可他知道，自己的家不在濮真。他在濮真只能做最下等的苦力，他与濮真人显然不同的五官让他在濮真备受欺凌。他想，终有一天自己要回到故国。
他做到了。
童归南当真南归了。他带着家小逃回了大越，花了些银子打通了翰林院的关系，献上了濮真的地图，还将濮真先进的弓弩进献给皇帝。
宣宗没有重视这位从异乡历尽坎坷重回故土的年青人，在他看来，童归南只是俘虏之后，而俘虏，意味着大越对濮真的战败，意味着大越的耻辱。
于是他只是将童归南安排进户部做了个九品官吏，那地图与弓弩也被弃之一旁。
童归南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被磨灭了希望，他看不到大越剿灭濮真的希望，甚至隐约从中窥得大越日薄西山的前兆。他不再求进，安然做他的家翁，享受天伦之乐。
十数年宦海，他只从从九品的小吏做到从八品的主事。不求上进，甚至成了他上司对他最大的印象。
-
新帝登基，下旨选秀。
十六岁的童妍当时尚未定亲，因为高不成低不就。
她貌美，性子好，却又偏偏不会管家看账簿，唯一拿手的只有筝。
简言之，可风花雪月，不可柴米油盐。
家世比童家高的，看不上童家俘虏之后；家世与童家相当的，觉得童妍绣花枕头；家世低的，童归南又觉得配不上自家掌上明珠。
于是选秀诏书一下，童归南就想，让妍儿去试试也无妨。
这么多年升迁的机会他都擦肩而过，妍儿未必就有那个运气被选中。
是以童家上上下下对大小姐要进宫参选这件事都并不十分上心。只有童妍，因自小体弱少出家门，而特意为绮绫阁的选秀换了新衣精心打扮。
童妍的美，占了几分血缘的好处。她外祖母是濮真人，生的高鼻深目，童妍虽不明显，瞳色却比常人稍淡，一双眼睛像会说话。
她是这届选秀中最美的。
静太夫人说秦懿兰可与童妍平分春色，是因她偏好淡妆素颜的清秀佳人。事实上，当日绮绫阁中一眼望去，第一眼望见的必是童妍，其后细细看去才会发现，噢，还有一位秦氏。
偏偏傅仪宁雅好浓颜美色。
要与已故的徐知卿、日后的徐知意、沈行烟相较，童妍并不算艳丽夺目，她是柔和的、婉约的、动人的。
如果说徐知卿是清冷白雪中的红梅、沈行烟是雾霭云烟里的鸢尾、徐知意是皎皎月光下的水莲，那么童妍就是春日枝头的杜鹃，美丽、朝气，却又注定孤苦。
-
她被选入宫，连家人的面也没见着便被直接从绮绫阁接走。
如她不能步步高升，那么这辈子大概就再不能见一见父母亲人了。
皇宫的不近人情，也许从这一刻便初见端倪。只是满怀新奇之情的童妍未曾察觉。
她被封为丽美人，住进了雕梁画栋的朱镜殿，廊腰缦回，恍如仙界。
童妍最喜欢后殿的戏台，瞧着就觉得热闹。她想，来日总要在这里好好听上两出戏。
似乎这一日离她并不远。童妍貌美，成为新妃中第一个得宠的。皇帝对她也很不错，绸缎珠宝流水般送进朱镜殿，于是她有些得意起来。
广务司女官奉承她，外命妇巴结她，区区八品官的女儿，一跃成为皇后之下的第一人。
这段时日，于童妍可谓是万事顺意。
唯一让她有些许忧心的，是云贵嫔的小产。
她不知道藏在暗处的那条蛇是谁，似乎谁都有可能，谁又都不像。
她有孕了。
云贵嫔殁了。
她愈发心惊胆战，窝在朱镜殿不肯出门。唯一敢来往的，只有秦懿兰。
说不上来为何爱与懿兰亲厚，或许是第一次在绮绫阁相遇时就觉得见之可亲。
童妍觉得，懿兰就像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家人，会因为她咳嗽几声就亲自酿枇杷蜜给自己，会贴心地关照自己天凉加衣，会为自己绣漂亮的月季香囊……
皇帝宠爱、姐妹贴心、身怀龙裔，彼时的童妍是宫中人人羡慕的对象。
-
皇帝要处死程司卉。
童妍大惊，不明白为什么。
花灯是程司卉准备的，可是起火是意外没有人料得到。童妍不明白怎么平素温和的皇帝为此大动肝火。
她不愿看一条无辜人命就此湮灭，于是她跑到甘露殿前为程氏求情。
童妍如愿以偿救下了一条人命。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也挥霍了帝王对她的恩宠。
起于外貌的宠，能有几分深重呢？
-
那一日，童妍正喜滋滋尝着蜜饯，延英殿的宫人跑来报信——
皇上彻查广务司，牵扯到了朱镜殿。
织造司司衣给朱镜殿送的东西是贪污赃物。
童妍十几年顺风顺水从没见过大风大浪，但她知道，贪污是大事。
她慌了神，来不及梳洗便匆匆跪到甘露殿前求告。
傅仪宁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美人，有点心疼，但不多。
皇帝没有怪罪丽嫔，只是告诫她：往后少与广务司来往。
童妍自然点头应下，不敢再多收超出份例的一毫一厘。
她以为，这件事这样就过去了。
她得宠，又怀着身孕，皇帝怎么可能怪罪她？毕竟她毫不知情，是真无辜。
可是这件事在她的一生中都没能过去。
童妍跪在甘露殿前时，傅仪宁就想，丽嫔空有美貌，却实在是个绣花枕头——
她倚仗恩宠，三番两次请安迟到怠慢皇后；
她自恃身怀龙裔，腊八宴上收了多少外命妇的献礼；
她愚钝无知，对织造司送上的赃物懵然不觉……
这样的人，如若盛宠，这吃人的后宫能让她连骨头都不剩。
如果是颐嫔，不仅不会收礼，还会看出端倪告诉他，让他彻查织造司。
傅仪宁心中的天平缓缓倾斜，起初凭借美貌抢占先机的童妍逐渐输给温柔敏慧的秦懿兰，而她自己却懵然不知。
她以为，皇帝的冷落只是因为自己有孕不能侍寝。
却不知，曾经那样的专宠，终她一生都不会再有。
-
阿苎说，最好对谁都不要倾注真心，莫名的失宠焉知不是因为颐贵嫔吹了枕头风？
童妍斥责：“兰姐姐为了救我险些伤了她自己，你怎么能如此疑她？！若是连兰姐姐也不能信，我还能信谁？旁人或许可以谁也不信，我不行。那样的日子，想想都累，想想都冷。”
她受不得累，受不得冷，她需要有人陪伴。
皇帝不宠她，不要紧，她还有长柔。
只要长柔在，她就能坐稳丽妃的位置，皇帝也会对她以礼相待。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未必不自在。
可她又注定了不能关起门来一辈子，因为她恨。
恨有人三番两次加害她。
她性纯良、不谙阴谋诡计，不代表她任人揉搓。
最懵懂的孩童被打了也知道要还手，何况丽妃？
童妍总想着要报复徐知意，报自己难产之仇。可她连怎么害人都不会。
她不懂药理，不知道如何搞到毒药，不知道如何买通人手下药，更不知道事后如何抽身——她还有长柔，她不能死。
她能做的只有唇枪舌剑呛徐知意几句，可徐知意又常常不愿与她呛声。
童妍不知道，徐知意是可怜她，可怜她被人害了还不知道真凶是谁。
可徐知意也不会点拨童妍，她是一向孤高自傲目无下尘的，最是看不起后宫里汲汲营营眼里只有一朝一夕帝王恩宠的妃子。
在徐知意眼里，童妍是不可雕的朽木。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童妍恨徐知意恨到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徐知意看着童妍恨自己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觉得有趣又好笑。
-
直至陆司礼倒台那一日，徐知意旧事重提，将谋害童妍的罪名指向陆灿，童妍迷茫了。
如果说是陆灿害自己，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童妍知道，皇后素来与自己不算亲厚，原因她也明白，因为当初自己恃宠生娇，多番下了陆灿的面子。
相比之下，反而是徐知意害自己的动机不那么明确。
彼时与徐知意争宠的人明明是懿兰，徐知意自己又没有身孕，童妍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也不清楚。就算童妍真的流产，徐知意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童妍害怕、惶恐，她怕长久以来恨错了人。
她问兰姐姐，可兰姐姐只告诉她：“人原本就是这样琢磨不清的。”
她不知道该恨谁了。
-
傅仪宁曾经判下的糊涂案在延英殿黄杜鹃案发时终于得以彻查。
童妍听着百薇将法正司审理所得一一念来，觉出不对——
“若是陆氏害我，终不致性命。那人连谋害云顺贵妃皇嗣都认了，为何不供认害我的罪行？”
“或许这桩事不是陆司礼经手。”阿苎说。
“不是她，还有谁？”童妍反问。
北月有这个能力吗？
童妍觉得没有。
可若不是陆灿，徐知意又为何言之凿凿？是她迫不及待想洗清罪名，还是真凶真的另有其人？
她想不明白。
-
杏药司的医官告诉她，当年那一摔摔坏了底子，她命不久矣。
她的头脑越发混沌，难以分明，可她想，总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地死了。
就当是徐知意干的吧。
童妍将海棠送上龙床，嘱咐她在自己走后照顾长柔；
她屡次不去延英殿请安，告诉外人自己与颐妃早已生分；
最后，她让阿苎从广务司采买宫人手中购得□□，添在了徐知意的红豆粥里。
她躺在病床上祈愿——
若徐知意不是害她的凶手，就让自己事败伏诛；若她是，就让她尝一尝自己的痛苦。
夏风带着颐妃金印来带走了阿苎。
童妍知道，事败了。
处决此事，是秦懿兰身为六宫之主的职分所在。
懿兰一定会保全自己，童妍知道，可此刻的她已经不需要保全了。
她连呼吸都是疼痛的，活着，成为了一种折磨。
她费力地起床，穿上赤色的月季裙，坐在镜前，努力直起身子，涂脂描粉。
颐妃来了。
她的兰姐姐来了。
她问兰姐姐：“我今日好看吗？”
兰姐姐说：“好看。”
童妍笑了。
她向她最亲的兰姐姐坦白了一切，兰姐姐也终于告诉她，阿青背后的人，是婉嫔和长公主。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得宠有孕才遭人嫉恨，可原来是她过分高看了自己。在傅景恩那样的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一只蝼蚁。
可她偏又恨不起她们。
逝者已逝，她也无力再恨，她只想解开自己最后的疑惑——那枚青苔石，是何人所为？
兰姐姐没有告诉她，只是垂泪。
还能是谁，让她的兰姐姐宁肯看她死不瞑目也不开口？
童妍的心头第一次升出可怕的猜想。
她死死攥住秦懿兰的衣袖，用最后的力气喊：
“姐姐！”
姐姐，告诉我，不是你。
懿兰终究没有开口。
童妍闭上了眼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刻对秦懿兰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
她想在朱镜殿看一场接一场的戏，却终究没有看成；
她想和兰姐姐在白雪红梅里打雪仗，终究也没成；
她最爱热闹灿烂的月季花，却活成了美丽凄苦的杜鹃儿。
原来朱镜二字，是——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
裕全元年……九月，女尹氏、童氏、秦氏、明氏四人经绮绫阁终选入侍内闱，并封美人……童氏女妍，户部主事童归南长女，号丽，居朱镜殿，东宫之首也……童氏初承恩，上宠优渥，封赏尤甚，以其羸弱多为破矩，人谓昔云妃不能及也……
……
冬月初一，童氏遇喜，上甚悦，擢为丽嫔……
二年……五月……初七，朱镜殿设宴摆戏……丽嫔素弱，先时遇险胎未稳，及人手庞杂则乱中无序，早产诞皇长女……上喜，以丽嫔生产殊险，特旨破格拔为丽妃，时皇后下第一人也……公主羸弱，上怜之，未满月而名柔，更号其曰荣珍，以示珍重……
……
七年……冬月初一，丽妃童氏久病殁，年廿三。上以公主故，追封贵妃，谥曰丽诚。秦颐妃亲扶棺而送葬……
……
裕全十一年，穆宗继位，仰承两宫皇太后慈谕，追赠定宗贵妃童氏为丽诚夫人……
——《越定宗实录》
————
作者的碎碎念：
1-“痴人悲”
童妍“痴”在相信人性皆善，“痴”在猜不透又放不下。
她的死，一是体弱，二是心病。她把自己困在了两次被害的阴影中，所有的时光都用在思考这件事上，最终耗死了自己。
童妍的“悲”，悲在天真烂漫的少女误入虎穴，悲在美好的姑娘一点点被深宫磋磨致死，悲在与害了自己的人做了一辈子姐妹。
童妍，是我认为最像一朵花儿的，从她的身上我能够看到一朵鲜花从盛放到衰败的过程，生命力一点点的流失。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就是悲剧。
“错信的、死不瞑目”。或许魂归宝境之后，童妍依旧是个痴儿，为自己究竟该如何对秦懿兰而痴。
2-琵琶局梳理
罗虞指使阿青冲撞童妍——陆司礼/徐知意背负嫌疑（阿青是陆司礼下属、徐知意故交）——引众人将矛头指向陆灿、徐知意，并使陆徐相斗（除陆灿可削弱八姓，除徐知意因认为她苟且偷生献媚邀宠败坏徐家门风）
后续陆灿视角：因阿青身份疑心徐知意筹划琵琶局嫁祸自己，而对徐知意心生忌惮。
后续徐知意视角：阿青因与徐知意故交不忍欺骗，于是只说自己是不小心冲撞了童妍（按傅景恩罗虞计划，她应该说是不得已受皇后指使，以此激化徐知意对陆灿的动机）
后续秦懿兰视角：不确定是陆灿还是徐知意，但因为陆灿受命照料童妍，一旦出事陆灿要负责，所以更怀疑徐知意。借此事鼓动陆灿对徐知意出手，想借刀杀人除去劲敌（认为如陆灿无辜，则陆灿必深恨小徐嫁祸自己；如陆灿真凶，必然反之急切嫁祸小徐。两条路都可以鼓动陆灿对徐出手）后因误解徐知意劝嘉兰不要肖想谢景年的真意，借傅景恩之手杀阿青以泄愤
后续傅景恩视角：越乱越好，坐收渔翁之利。杀阿青只是将计就计，根本原因是杀人灭口，避免阿青跟在小徐身边久了把真相说出来。
【痴人悲】
欣欣然落瑶池，寂寂然守清凄，痴痴然望微曦，默默然逝长夜。
天真的、枉自凋零，错信的、死难瞑目，挣扎的、头破血流，参透的、哀词唱彻。
——
童妍。
后来秦懿兰无数次念及这个名字时都感慨，没有比这个名字更能概括童妍一生的词了。
妍，内外兼美也。童，孩童。
童妍正是如此，貌柔美，性纯良。
她看这个后宫就像一个初生的孩童懵懂地看着这个世界，而她的周遭却尽是心机叵测之辈，于是她只有惶恐不安地抱着自己，拿着一柄短剑可笑地做着防卫。
-
童妍来到后宫，甚至是没有原因的。
陆皋想用女儿坐稳自己在族中的地位、提高陆氏在八姓中的地位；尹齐、秦廷瑞想靠女儿飞黄腾达加官晋爵；连佟安棣都为了重振佟氏荣光不惜将爱女送入魔窟。
但童家，真没动过那个心思。
她的父亲童归南自幼在濮真长大，可他知道，自己的家不在濮真。他在濮真只能做最下等的苦力，他与濮真人显然不同的五官让他在濮真备受欺凌。他想，终有一天自己要回到故国。
他做到了。
童归南当真南归了。他带着家小逃回了大越，花了些银子打通了翰林院的关系，献上了濮真的地图，还将濮真先进的弓弩进献给皇帝。
宣宗没有重视这位从异乡历尽坎坷重回故土的年青人，在他看来，童归南只是俘虏之后，而俘虏，意味着大越对濮真的战败，意味着大越的耻辱。
于是他只是将童归南安排进户部做了个九品官吏，那地图与弓弩也被弃之一旁。
童归南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被磨灭了希望，他看不到大越剿灭濮真的希望，甚至隐约从中窥得大越日薄西山的前兆。他不再求进，安然做他的家翁，享受天伦之乐。
十数年宦海，他只从从九品的小吏做到从八品的主事。不求上进，甚至成了他上司对他最大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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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登基，下旨选秀。
十六岁的童妍当时尚未定亲，因为高不成低不就。
她貌美，性子好，却又偏偏不会管家看账簿，唯一拿手的只有筝。
简言之，可风花雪月，不可柴米油盐。
家世比童家高的，看不上童家俘虏之后；家世与童家相当的，觉得童妍绣花枕头；家世低的，童归南又觉得配不上自家掌上明珠。
于是选秀诏书一下，童归南就想，让妍儿去试试也无妨。
这么多年升迁的机会他都擦肩而过，妍儿未必就有那个运气被选中。
是以童家上上下下对大小姐要进宫参选这件事都并不十分上心。只有童妍，因自小体弱少出家门，而特意为绮绫阁的选秀换了新衣精心打扮。
童妍的美，占了几分血缘的好处。她外祖母是濮真人，生的高鼻深目，童妍虽不明显，瞳色却比常人稍淡，一双眼睛像会说话。
她是这届选秀中最美的。
静太夫人说秦懿兰可与童妍平分春色，是因她偏好淡妆素颜的清秀佳人。事实上，当日绮绫阁中一眼望去，第一眼望见的必是童妍，其后细细看去才会发现，噢，还有一位秦氏。
偏偏傅仪宁雅好浓颜美色。
要与已故的徐知卿、日后的徐知意、沈行烟相较，童妍并不算艳丽夺目，她是柔和的、婉约的、动人的。
如果说徐知卿是清冷白雪中的红梅、沈行烟是雾霭云烟里的鸢尾、徐知意是皎皎月光下的水莲，那么童妍就是春日枝头的杜鹃，美丽、朝气，却又注定孤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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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选入宫，连家人的面也没见着便被直接从绮绫阁接走。
如她不能步步高升，那么这辈子大概就再不能见一见父母亲人了。
皇宫的不近人情，也许从这一刻便初见端倪。只是满怀新奇之情的童妍未曾察觉。
她被封为丽美人，住进了雕梁画栋的朱镜殿，廊腰缦回，恍如仙界。
童妍最喜欢后殿的戏台，瞧着就觉得热闹。她想，来日总要在这里好好听上两出戏。
似乎这一日离她并不远。童妍貌美，成为新妃中第一个得宠的。皇帝对她也很不错，绸缎珠宝流水般送进朱镜殿，于是她有些得意起来。
广务司女官奉承她，外命妇巴结她，区区八品官的女儿，一跃成为皇后之下的第一人。
这段时日，于童妍可谓是万事顺意。
唯一让她有些许忧心的，是云贵嫔的小产。
她不知道藏在暗处的那条蛇是谁，似乎谁都有可能，谁又都不像。
她有孕了。
云贵嫔殁了。
她愈发心惊胆战，窝在朱镜殿不肯出门。唯一敢来往的，只有秦懿兰。
说不上来为何爱与懿兰亲厚，或许是第一次在绮绫阁相遇时就觉得见之可亲。
童妍觉得，懿兰就像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家人，会因为她咳嗽几声就亲自酿枇杷蜜给自己，会贴心地关照自己天凉加衣，会为自己绣漂亮的月季香囊……
皇帝宠爱、姐妹贴心、身怀龙裔，彼时的童妍是宫中人人羡慕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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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要处死程司卉。
童妍大惊，不明白为什么。
花灯是程司卉准备的，可是起火是意外没有人料得到。童妍不明白怎么平素温和的皇帝为此大动肝火。
她不愿看一条无辜人命就此湮灭，于是她跑到甘露殿前为程氏求情。
童妍如愿以偿救下了一条人命。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也挥霍了帝王对她的恩宠。
起于外貌的宠，能有几分深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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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童妍正喜滋滋尝着蜜饯，延英殿的宫人跑来报信——
皇上彻查广务司，牵扯到了朱镜殿。
织造司司衣给朱镜殿送的东西是贪污赃物。
童妍十几年顺风顺水从没见过大风大浪，但她知道，贪污是大事。
她慌了神，来不及梳洗便匆匆跪到甘露殿前求告。
傅仪宁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美人，有点心疼，但不多。
皇帝没有怪罪丽嫔，只是告诫她：往后少与广务司来往。
童妍自然点头应下，不敢再多收超出份例的一毫一厘。
她以为，这件事这样就过去了。
她得宠，又怀着身孕，皇帝怎么可能怪罪她？毕竟她毫不知情，是真无辜。
可是这件事在她的一生中都没能过去。
童妍跪在甘露殿前时，傅仪宁就想，丽嫔空有美貌，却实在是个绣花枕头——
她倚仗恩宠，三番两次请安迟到怠慢皇后；
她自恃身怀龙裔，腊八宴上收了多少外命妇的献礼；
她愚钝无知，对织造司送上的赃物懵然不觉……
这样的人，如若盛宠，这吃人的后宫能让她连骨头都不剩。
如果是颐嫔，不仅不会收礼，还会看出端倪告诉他，让他彻查织造司。
傅仪宁心中的天平缓缓倾斜，起初凭借美貌抢占先机的童妍逐渐输给温柔敏慧的秦懿兰，而她自己却懵然不知。
她以为，皇帝的冷落只是因为自己有孕不能侍寝。
却不知，曾经那样的专宠，终她一生都不会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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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苎说，最好对谁都不要倾注真心，莫名的失宠焉知不是因为颐贵嫔吹了枕头风？
童妍斥责：“兰姐姐为了救我险些伤了她自己，你怎么能如此疑她？！若是连兰姐姐也不能信，我还能信谁？旁人或许可以谁也不信，我不行。那样的日子，想想都累，想想都冷。”
她受不得累，受不得冷，她需要有人陪伴。
皇帝不宠她，不要紧，她还有长柔。
只要长柔在，她就能坐稳丽妃的位置，皇帝也会对她以礼相待。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未必不自在。
可她又注定了不能关起门来一辈子，因为她恨。
恨有人三番两次加害她。
她性纯良、不谙阴谋诡计，不代表她任人揉搓。
最懵懂的孩童被打了也知道要还手，何况丽妃？
童妍总想着要报复徐知意，报自己难产之仇。可她连怎么害人都不会。
她不懂药理，不知道如何搞到毒药，不知道如何买通人手下药，更不知道事后如何抽身——她还有长柔，她不能死。
她能做的只有唇枪舌剑呛徐知意几句，可徐知意又常常不愿与她呛声。
童妍不知道，徐知意是可怜她，可怜她被人害了还不知道真凶是谁。
可徐知意也不会点拨童妍，她是一向孤高自傲目无下尘的，最是看不起后宫里汲汲营营眼里只有一朝一夕帝王恩宠的妃子。
在徐知意眼里，童妍是不可雕的朽木。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童妍恨徐知意恨到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徐知意看着童妍恨自己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觉得有趣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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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陆司礼倒台那一日，徐知意旧事重提，将谋害童妍的罪名指向陆灿，童妍迷茫了。
如果说是陆灿害自己，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童妍知道，皇后素来与自己不算亲厚，原因她也明白，因为当初自己恃宠生娇，多番下了陆灿的面子。
相比之下，反而是徐知意害自己的动机不那么明确。
彼时与徐知意争宠的人明明是懿兰，徐知意自己又没有身孕，童妍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也不清楚。就算童妍真的流产，徐知意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童妍害怕、惶恐，她怕长久以来恨错了人。
她问兰姐姐，可兰姐姐只告诉她：“人原本就是这样琢磨不清的。”
她不知道该恨谁了。
-
傅仪宁曾经判下的糊涂案在延英殿黄杜鹃案发时终于得以彻查。
童妍听着百薇将法正司审理所得一一念来，觉出不对——
“若是陆氏害我，终不致性命。那人连谋害云顺贵妃皇嗣都认了，为何不供认害我的罪行？”
“或许这桩事不是陆司礼经手。”阿苎说。
“不是她，还有谁？”童妍反问。
北月有这个能力吗？
童妍觉得没有。
可若不是陆灿，徐知意又为何言之凿凿？是她迫不及待想洗清罪名，还是真凶真的另有其人？
她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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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药司的医官告诉她，当年那一摔摔坏了底子，她命不久矣。
她的头脑越发混沌，难以分明，可她想，总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地死了。
就当是徐知意干的吧。
童妍将海棠送上龙床，嘱咐她在自己走后照顾长柔；
她屡次不去延英殿请安，告诉外人自己与颐妃早已生分；
最后，她让阿苎从广务司采买宫人手中购得□□，添在了徐知意的红豆粥里。
她躺在病床上祈愿——
若徐知意不是害她的凶手，就让自己事败伏诛；若她是，就让她尝一尝自己的痛苦。
夏风带着颐妃金印来带走了阿苎。
童妍知道，事败了。
处决此事，是秦懿兰身为六宫之主的职分所在。
懿兰一定会保全自己，童妍知道，可此刻的她已经不需要保全了。
她连呼吸都是疼痛的，活着，成为了一种折磨。
她费力地起床，穿上赤色的月季裙，坐在镜前，努力直起身子，涂脂描粉。
颐妃来了。
她的兰姐姐来了。
她问兰姐姐：“我今日好看吗？”
兰姐姐说：“好看。”
童妍笑了。
她向她最亲的兰姐姐坦白了一切，兰姐姐也终于告诉她，阿青背后的人，是婉嫔和长公主。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得宠有孕才遭人嫉恨，可原来是她过分高看了自己。在傅景恩那样的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一只蝼蚁。
可她偏又恨不起她们。
逝者已逝，她也无力再恨，她只想解开自己最后的疑惑——那枚青苔石，是何人所为？
兰姐姐没有告诉她，只是垂泪。
还能是谁，让她的兰姐姐宁肯看她死不瞑目也不开口？
童妍的心头第一次升出可怕的猜想。
她死死攥住秦懿兰的衣袖，用最后的力气喊：
“姐姐！”
姐姐，告诉我，不是你。
懿兰终究没有开口。
童妍闭上了眼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刻对秦懿兰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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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在朱镜殿看一场接一场的戏，却终究没有看成；
她想和兰姐姐在白雪红梅里打雪仗，终究也没成；
她最爱热闹灿烂的月季花，却活成了美丽凄苦的杜鹃儿。
原来朱镜二字，是——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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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全元年……九月，女尹氏、童氏、秦氏、明氏四人经绮绫阁终选入侍内闱，并封美人……童氏女妍，户部主事童归南长女，号丽，居朱镜殿，东宫之首也……童氏初承恩，上宠优渥，封赏尤甚，以其羸弱多为破矩，人谓昔云妃不能及也……
……
冬月初一，童氏遇喜，上甚悦，擢为丽嫔……
二年……五月……初七，朱镜殿设宴摆戏……丽嫔素弱，先时遇险胎未稳，及人手庞杂则乱中无序，早产诞皇长女……上喜，以丽嫔生产殊险，特旨破格拔为丽妃，时皇后下第一人也……公主羸弱，上怜之，未满月而名柔，更号其曰荣珍，以示珍重……
……
七年……冬月初一，丽妃童氏久病殁，年廿三。上以公主故，追封贵妃，谥曰丽诚。秦颐妃亲扶棺而送葬……
……
裕全十一年，穆宗继位，仰承两宫皇太后慈谕，追赠定宗贵妃童氏为丽诚夫人……
——《越定宗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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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碎碎念：
1-“痴人悲”
童妍“痴”在相信人性皆善，“痴”在猜不透又放不下。
她的死，一是体弱，二是心病。她把自己困在了两次被害的阴影中，所有的时光都用在思考这件事上，最终耗死了自己。
童妍的“悲”，悲在天真烂漫的少女误入虎穴，悲在美好的姑娘一点点被深宫磋磨致死，悲在与害了自己的人做了一辈子姐妹。
童妍，是我认为最像一朵花儿的，从她的身上我能够看到一朵鲜花从盛放到衰败的过程，生命力一点点的流失。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就是悲剧。
“错信的、死不瞑目”。或许魂归宝境之后，童妍依旧是个痴儿，为自己究竟该如何对秦懿兰而痴。
2-琵琶局梳理
罗虞指使阿青冲撞童妍——陆司礼/徐知意背负嫌疑（阿青是陆司礼下属、徐知意故交）——引众人将矛头指向陆灿、徐知意，并使陆徐相斗（除陆灿可削弱八姓，除徐知意因认为她苟且偷生献媚邀宠败坏徐家门风）
后续陆灿视角：因阿青身份疑心徐知意筹划琵琶局嫁祸自己，而对徐知意心生忌惮。
后续徐知意视角：阿青因与徐知意故交不忍欺骗，于是只说自己是不小心冲撞了童妍（按傅景恩罗虞计划，她应该说是不得已受皇后指使，以此激化徐知意对陆灿的动机）
后续秦懿兰视角：不确定是陆灿还是徐知意，但因为陆灿受命照料童妍，一旦出事陆灿要负责，所以更怀疑徐知意。借此事鼓动陆灿对徐知意出手，想借刀杀人除去劲敌（认为如陆灿无辜，则陆灿必深恨小徐嫁祸自己；如陆灿真凶，必然反之急切嫁祸小徐。两条路都可以鼓动陆灿对徐出手）后因误解徐知意劝嘉兰不要肖想谢景年的真意，借傅景恩之手杀阿青以泄愤
后续傅景恩视角：越乱越好，坐收渔翁之利。杀阿青只是将计就计，根本原因是杀人灭口，避免阿青跟在小徐身边久了把真相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