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叶舟轻正在翻犁最后一点土。

    正午的阳光炽热,汗水在脸颊聚集又随着挥动的锄头一起落地,迸裂成无数肉眼难觅的水珠隐没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锄头的利刃破开土壤再被用力拽出,泥土纷飞,旧日的阴霾重现天日,隐没的汗珠则冲入无尽的黑暗。直至收割后再次的翻犁,黑暗里隐没的汗水才会又一次重现天日。只是到那时,谁又会记得那些迸裂的无数不可寻觅的汗水呢。

    春风尚在玉门之内,叶舟轻翻犁的这块土地还没有融化在春风中,整个天地依旧如寒冬腊月般坚硬。上年一天时光就可完成的翻犁,今年用了两天半才算勉强翻好。只不过早动锄头半个多月,差别竟有一天半之大。早知就不应该答应小师父早半个月动工了,唉。

    叶舟轻一边忿忿的懊恼一边手脚不停的翻整最后这块巴掌大小的红土。说起红土,她不禁想起自己初识红色土壤时候的诧异。

    辽阔中原黄河流域下出生的叶舟轻,从未想过皇天后土之下竟有如此怪异之红土地。此地坚硬,又甚不肥沃,辛勤劳作却难能裹腹。即便如此,在常年冰冻的大地上,能有这样一片狭种薄收的土地聊以慰藉,也算是对孤寂时空里的人的安慰吧。

    最后一点土壤刚被锄刃嵌入,天边的黑点疾驰而来,由远及近,在离叶舟轻丈远处勒住了缰绳。来人飞身而下,立在马前看着汗流浃背的叶舟轻欲言又止,少顷,才破釜沉舟般开口:“军主,圄…圄州,来信了。”

    疆北正午的太阳真晒呀,有种烈火烹油般的灼热,叶舟轻被烤的有一瞬间的眩晕。圄州,圄州,离开时以为过几日就回,没想到一去便是十二年。

    又一阵眩晕袭来,她顺势扶着锄头蹲了下去。旁边打马而来的人立刻趋行几步试图搀扶起蹲在地上的叶舟轻,却被她抬起的手止住了脚步。

    “沙溪,多久了?”声音清脆,无情无绪。

    “军主……”被问到的沙溪没有回答,她眼含热泪的看着那个蹲在地上的人,从懵懂无知的孩童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到铁血执掌捻子军的军主,这步步的血泪只有这一方柔弱的肩膀独自承担。柔情被一点点磨灭,亲情也被蚕食殆尽,如今……

    蹲在地上的叶舟轻似乎根本没想着对方的回答,她略缓了缓就起了身,转头看向沙溪,“我小师父呢?”语气恢复了情绪,清脆中带有了不为察觉的依恋。

    可也并没有等对方回答,就举起锄头翻了最后一下土地,然后双手握着锄柄下巴垫其上,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目光留恋。

    雄鹰矫健,是能翻越无人雪山的生灵,真是令人羡慕。

    良久,久到旁边的沙溪以为叶舟轻这样一人一锄的姿势要站到天荒地老的时候,突然一阵极强的力量压迫而来,沙溪慌忙提气后撤,御力自丹田而起连通云门天府自太渊而出,脚尖触底拖行数丈才堪堪稳住身形。

    这回汗流浃背换了个人,沙溪扶了扶额,这锄头什么时候到了自己手里?军主的功力是又有所突破了吗?老军主,您的在天之灵看到了吗,少军主如今如此优秀,可堪大任矣!

    沙溪颇有些老泪纵横的样子看着从田埂里跳上来的叶舟轻:“军主,圄州的信……”

    “行,我已知晓”,叶舟轻搓了搓手上的泥土,“十二年,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十五年了”。

    “十五年又75天”,恢复状态的沙溪语气坚定的补充道。

    叶舟轻低着头,顺势朝双手手心哈了几口气,又用力的搓了搓,最后放弃挣扎的垂下双手,抬头望向了沙溪语气平淡:“是该有个了结了。”

    沙溪看着语气轻松的叶舟轻,北地的烈风如刀割般吹过她的衣摆,腰间横陈瞿萨白玉,殷红穗坠裹在衣摆间牵动白玉摇曳。一双布满老茧沟壑纵横的手固定住了摇曳的白玉,这本应该是葱白如水柔荑似柳的呀,却在潇风胜虎的北地挣扎拼命。

    叶舟轻没再说话,转身往不远处的院子走去。

    沙溪抱着锄头,看着那副渐行渐远的消瘦背影后知后觉的大声喊道:“他老人家估计还在镇子上起卦呢。”

    “嗯”,叶舟轻几不可闻的回了一声。没走两步,又转回身对着傻傻愣在那里的沙溪努努嘴说:“那锄头,记得给我还回去。”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你就不能自己捎带手拿回去,沙溪不敢怒不敢言的点了点头,又想起背对着她的叶舟轻看不见自己的点头,认命的出了声:“好。”

    院子空空荡荡,叶舟轻就着晨练时擦脸的水洗了洗手,随即决定先去镇子上溜达了一圈。转来转去,也没发现那个招摇撞骗的相士,扭头拐进鸡鸣巷里打荷了份唐鸡。镇上的食客一般都是店内饮食,少有像叶舟轻这样每次都是打荷带走。因为北地荷叶稀少,光这打荷费用已是许多人不能承受的支出了。

    叶舟轻拎着还冒着热气的唐鸡又在镇子里溜达了一圈,还是没发现那个招摇撞骗的相士。刚打算打道回府,抬眼就看到卜大婶托着肥硕的身躯正从自家酒垆出来。

    “打酒呀叶姑娘”,卜大婶热情的招手,嗓门大到叶舟轻下意识的想用双手塞住耳朵。

    “呵呵,寻我小师父”,叶舟轻假装随意的掏了掏耳朵。

    可是逍遥酿的酒气自己从酒垆内飘出,像是西街上婀娜妖娆的舞女对着过路人无尽的缠绵“来呀快活呀”,让人无力挣脱。

    “额,那个,顺便打壶酒”,叶舟轻放弃无力挣脱。

    “当家的,叶姑娘来打酒了,老样子”,卜大婶隔空向酒垆喊道。

    这次,叶舟轻实在控制不住,双手捂住了耳朵。

    卜大婶见怪不怪的哈哈大笑了两声,“让叶姑娘受惊了,老婆子下次注意”。

    每次都是下次注意,叶舟轻也每次回以同样弧度的微笑。

    “卜大婶,鸡鸣巷的唐鸡快没了”,叶舟轻侧身让开道路,看着卜大婶油光可鉴的酒槽鼻尖悠悠道。

    “呀,那我得赶紧去了,晚了该买不到了”,话没说完,卜大婶拖着圆润肥硕的身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出了巷子,消失在拐角处。远远看去,像是一颗巨大的肉球麻溜的滑了出去。

    叶舟轻抱着手臂靠在酒垆的门柱上,嘴角上扬快要咧到耳朵边。

    逍遥酿多出自南越,在疆北这种苦寒之地属于稀罕物,会做的人不多,做的好的更是凤毛麟角。卜大婶的酒垆就属于凤毛麟角之一。逍遥酿入口清冽甘纯,余味绵长且后劲极大,初饮者易轻视此酒之烈,稍有贪杯便是昏睡数日。且醒后神经沉迷醉酒之态,自控力不高的人反而容易被酒控制,成为它的杯下之臣。

    叶舟轻记得十岁时帮师父打酒,路上好奇抿了几口,到家便醉的不醒人事。为着此事,被师父嘲笑了好几年。后来,她从总角之年渐入豆蔻、碧玉,至如今桃李年华,饮逍遥酿却如同饮水般自若。每每师父贪杯不停时,总说她这是十岁那年被醉坏了神经。

    “叶姑娘,您的酒”,卜大叔声音嘶哑寡言少语,脸色黝黑暗沉,脸上的刀疤醒目惊人,又有腿疾,平日极少出门。有一年师父给他研造了辆木推车,他才有机会自行,不过也极少出门,最多是在自家的酒垆附近推着车转转罢了。

    接过卜大叔递过来的逍遥酿,没一句寒暄便转车隐入垆中。

    叶舟轻有时候想人与人的差别真可谓天壤,她打酒这么些年,就没听过卜大叔跟她说话超过“叶姑娘,您的酒”这六个字。再想想小师父那个口若悬河招摇撞骗的样子,只能无尽感叹造物者之神奇。

    叶舟轻拎着酒肉往回走,远远看见卜大婶从鸡鸣巷骂骂咧咧的出来,不用猜就知一定是唐鸡没买到。不等卜大婶看到自己,叶舟轻随即隐入人群加速离开了。开玩笑,再不逃她好不容易买到的唐鸡也要易主了。

    叶舟轻虽然帮师父打了几年酒,却从未见过卜大婶,以至于最初的几年她一直以为酒垆就卜大叔一个人。直到她后来见到卜大婶,实在无法想象卜大叔大婶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也只能感叹命运之奇妙吧。

    那时她还不到十三岁,八岁时被师父接出来,东游西逛的一年多,好容易在疆北驻扎了下来。有一天夜半十分突觉腹痛如刀绞,如厕时才发现血流不止。叶舟轻顿觉自己时日无多,把自己关在房内独自面对即将离世的恐惧。

    叶舟轻面对死亡的到来时,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大约也是无知者无畏。她想如果死亡能带她去见母亲,那也是不错的。她躺在床上任时光与血液流淌,一遍遍的回想自己短暂的人生,一遍遍的描摹记忆中母亲的容貌,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时光模糊了记忆,年幼的叶舟轻甚至期盼着死亡早点带她走,这样既是解脱也是开始。鸡鸣时她昏昏沉沉,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痛晕了,反正她梦到了母亲。母亲正在秋泽湖边的凉亭里对着她笑,“轻儿,快来,快到娘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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