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除了像她还能像谁?”赵苭茮颇有些不耐烦的回道:“那眉眼,还用想吗!”

    素琴不以为意:“小姐,奴婢总觉得除了像她,还像一个人。就是,我这猪脑子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到底像谁。”

    素琴说的不清不楚,赵苭茮却从她的喃喃中意识到了问题的中心:“你的意思是说她……跟夫君……不太像?”

    叶舟轻望着一如往昔的秋与斋,记忆中挺大个院子,如今竟也觉得空间略有局促。

    这院子本是母亲修葺一番后,打算留给她及笄后住的。记得当时母亲觉得院子略小,计划往西扩展一点,都已经择好吉日准备动土开工了。

    至今她仍记得母亲当时亲自策划绘制,忙的时时不能陪伴她,以至于她对修葺院落一事极度反感,甚至一度跑到母亲面前撒娇。

    “阿娘,院子很大了,再说我也不需要院子,我只想您陪我玩,一直陪着我……”稚子童真,不懂永远。

    如今,时光苍老容颜不再,物非人亦非。与阿娘,恨隔幽冥;与父亲,形同陌路;与姨母,又岂止是心怀芥蒂。叶舟轻想着这些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似乎全都远在天边模糊不清,世间之路唯有她一人踽踽独行之。

    她一路走到正堂,门口一位身材消瘦目露精光的女子屈膝行礼:“奴婢素画,奉夫人之命服侍姑娘。往后,姑娘有什么吩咐或需求尽可告知奴婢。”

    叶舟轻点了好头,礼貌回复:“有劳您了。”然后大踏步迈过门槛,直奔卧房而去。

    其实叶舟轻的想法很简单,既然父亲不在,应无人会来见她或者需要她去见,与其枯坐干等不如养精蓄锐。还有一点,叶舟轻亦不想一直沉缅在无法触及的旧时光里,她需要中断一会儿现实,所以,就大剌剌的去睡了。

    她坦荡不羁,可在叶府的人眼里,这就是毫无规矩,目无法纪目无尊长之极!再加之有心人的撺掇,刚进叶家半天的叶舟轻俨然成了热门中的热门。门童小厮丫鬟婆子厨上厨下,就连后院马房里的粗使都晓得了:前头夫人生的那个混账女儿回来了,粗鄙愚蠢獐头鼠目,目无尊长不可开化。

    望湖楼里饮茶消遣故意躲避的叶由在听说后,气得茶盏摔的七八烂。据叶安后来回忆,这是他二十多年来为数不多的看到家主情绪外露。

    “叶安,你说……她恨我吗?”叶由在看着七零八落的茶盏,语气黯然。这本是他最爱的一套茶具,如今一损俱损,再也不能斟茶品之了。

    缩在角落里的叶安把头又低了低,他不知道家主说的“她”是死了的她还是活着的她,但无论哪个她,都不是他一个下人可以随意评述的。

    此时的叶由在情绪很复杂,他本已经做好了直面的准备,却被虚晃一枪后失去了直面的勇气。不见,名义上是对叶舟轻的惩罚,实际上是对自己内心的折磨。十多年来,他在悔恨与坚定的情绪中徘徊,苦不堪言。那毕竟也是自己珍爱过的女子,是放在心尖上的瑰宝,也曾对月起誓也曾月下蝶影。最后却沙随风逝,杳无踪迹。

    时光貌似平静了十多年,但是现在她回来了。叶由在却突然有些踟蹰,见与不见,似乎都无法逾越那座旧日的雪山,在记忆里在人海中,无法消解。

    至晚,叶舟轻也没等来父亲叶由在,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那人脚底生风呼呼大步而来时,身后的丫鬟婆子急急道:“夫人且慢,小心身子!”

    是大堂姐叶舟铭。

    叶由在兄弟三人,分别是叶甲在,叶由在,叶申在。

    几十年前,叶家在圄州城尚是小门小户。叶舟轻的祖父叶孟春还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吏,人微言轻家世单薄。当时正逢战乱,世道艰难,长子叶甲在已然成年,成为家中顶梁柱,协抚幼弟孝敬父母,也算是为叶家立下了汗马功劳。

    如果按照正常轨迹,叶孟春驾鹤归西后,自然而然应由长子继承祖业延续家承。据闻病榻上的叶孟春也是如此交待后事的,却不知为何最后却修改了遗愿,令次子叶由在承继所有。

    长子自然不依,日日追问父亲为何如此待他。其母亲也十分不解:长子优秀,也付出甚多,为何非要另寻承继者呢?但于母亲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好过分苛责二儿子。再看看病榻上瘦弱无骨奄奄一息的丈夫,更是无从说起。

    争端自一个深夜爆发,大儿子义愤填膺坚决不从其父的遗命,二儿子据理力争誓与大哥争高低,小儿子唯唯诺诺不敢言语。夹在中间的母亲左右为难,她既说服不了长子也改变不了丈夫,挨到最后竟骤发恶疾,不治身亡。

    没了双亲,合族耆老唯有依据叶孟春的遗愿行事。

    叶家的承继者定下来了,但兄弟间的情谊也荡然无存了。

    叶舟轻揉了揉疲倦的双眼,不禁哀嚎,何时才能睡个好觉呢!但面上却不显,连忙迎了上去:“铭铭姐,你来了。”

    叶舟轻自动延续了幼年时的称呼,她其实与这位大堂姐并不熟悉,只记得幼时与阿娘在花园捕蝶,堂姐时常站在外围观看。不说话也不爱笑,偶尔摸摸叶舟轻的脑袋,大多时候就只是看着。她也只是在丫鬟婆子们的窃窃中得知堂姐正在议亲,并且好像对大伯父安排的议亲对象不满意。叶舟轻当时年纪实在太小,不懂事也不记事,是从赵芣苡去世以后,她才渐渐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

    叶甲在希望借助联姻争取到外部支持,用以铺平他的承继者之路。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某二品大员的妻弟想要纳个妾延续香火,他立刻从中嗅出了门道,自荐上门。

    堂姐自是不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行不通,看着顽冥不化的父亲,堂姐想到了一个人。她整日悄悄的缀在赵芣苡周围,以一种心死的幻灭。

    赵芣苡眼见着一朵盛开的鲜花枯萎,于心不忍,况且她自己也是母亲,更况且她也有女儿。所以,她试着去拯救了那朵盛开的花。

    只是,好心未必会有好结果。人为命运刀俎,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命运如何,不仅仅是靠自己的性格还要靠别人的性格,才能决定。

    叶舟铭冲进来后愣了好一会儿,她睁着眼望着对面的人,真像那个温言轻语开解她的人,把她拉出一个火坑却又令她转身另一个火坑的人!

    “啪”,就连叶舟轻都愣住了,这个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堂姐,怎么一言不发就突然动手了?

    脸颊的火辣昭然若揭,叶舟轻后知后觉的摸了摸痛处,多少年没有挨过这种打了。

    “你还有脸回来!”嘲讽与质问一同袭来:“没有教养的东西,多年不归置叶家于脑后。好不容易回来了竟不知先去孝敬爹娘长辈,反而在这里呼呼大睡!真是个孽畜子小杂种!二婶心软,不舍得责罚你。作为长姐,我可不饶你!”

    “刚才那一巴掌,是替你的嫡母教导你!现在这巴掌,是替你死去的亲娘教导你!”话音未落,叶舟铭高高举起的手掌就往叶舟轻另一边脸颊上招呼。

    叶舟铭是大房长女,幼年时也曾独受宠爱,其父叶甲在更是时时叮嘱,“等为父承继家业,你就是叶氏嫡长女,到时圄州男儿任你挑选,只要我女儿看上的人,为父一定帮你办好!”

    在叶舟铭的成长之路上,父亲的保证成为其骄傲的资本。反观同龄的邻家女孩个个栖荒度日,手握郑重承诺的叶舟铭的确有傲娇的资本。她携着这一句空空的承诺,度过恣意的少女时代,直到二品大员妻弟纳妾的消息传来。

    慌乱哭泣哀求以死明志,都不足以打动其父叶甲在那颗铁了的心。折腾到身心彻痛的叶舟铭决定死心,她问了叶甲在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

    叶甲在直言不讳,因为承继家业者另有他人,因为他自身已处于叶氏一族的边缘,因为不甘心要放手一搏。

    叶舟铭是个聪明人,她从其父简单的话语中提炼出来了两条信息:一是如今想要改变议亲之事,得从别出入手。二是如果不是二叔斜插一杠,承继家业者必是父亲,那之前的给她的承诺也能顺利实现。

    聪明人也有执拗处,这许多年来叶舟铭把自己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全都归咎在叔父叶由在头上。但她终归是个女眷,没几年又出嫁为人妇,一年到头也捞不着几次见叶由在。最后,满腔的仇恨全都加注在赵芣苡的身上,谁让你是他的妻子呢!夫债妻偿,天经地义。

    说实话,最开始叶舟铭嫁给金桥的陈家时,夫妻和睦家庭和谐,她也就没什么心思放在娘家了。况且与陈家的这门亲事,也是她央求二婶赵芣苡才得到的,所以心底里的感激还是有的。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夫妻间最初的激情逐渐消磨在日复一日的琐碎里。丈夫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寻花问柳夜宿红灯,更过分的是有一次竟在私窠里沉迷半月有余。叶舟铭疲于应对花红柳绿,索性一股脑把怨气仇恨全都转给了促成这场姻缘的赵芣苡。她把矛头对准了“始作俑者”,瞬间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都怨赵芣苡,都是她的撺掇,要不然自己岂能看得上金桥陈家?又岂会沦落到夫妻不睦子嗣难求的地步?

    可是,有一天“始作俑者”死了。这对叶舟铭来说,同比晴天霹雳,怎么可能怎么可以,我还未反击还未给自己报仇,仇人如何能死?

    人死不能复生,既如此,母债女偿,也是正理。

    叶舟铭在岁月里郁郁蹉跎至而立之年,仇人终又回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怎可以错过!于是,她接到消息后迫不及待的飞云而来。

    面对心心念念的仇人,一个嘴巴子如何能解气,再来一个才能勉强舒缓郁结。

    只是她未曾想到,这第二个嘴巴子还未扇到对方的脸上,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拦截。她像遇到了一堵墙,完全挣脱不得。

    这真是叶舟铭始料未及的。

    然后,叶舟轻反手一巴掌拍了过去。

    叶舟铭顿觉眼冒金星头晕目眩,这真真是更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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