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怡鼓励她喝下摆在面前那碗黑漆漆的药汤,“饿了要吃东西,生病了也要吃药,这个药效果很好的。”

    辛辣的一摊黑色淤泥。露西亚给这碗浓汤做出评价。她推推碗,固执地说:“普通感冒而已,就算不管不顾,一星期之内也会好的。”

    “哎呀,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都这么烫了还说没事。”费怡着急地说,“我弟弟就总不肯说自己哪里不舒服,结果每次他生病我妈就赖我没看好他。”

    而后她想起来,或许可以用照顾弟弟的方法照顾露西亚,“要不,我给你盛些牛奶来?你想吃糖吗?”

    露西亚依旧不肯,疯狂摇头,把自己也晃晕了。

    费怡只好去忙自己的事,不忘和露西亚说:“迟早都是要吃的,冷了更难喝。”

    李莉丝·雪莱夫人进来时,看见露西亚对着那碗药发呆,仿佛那碗黑漆漆的汤把她的灵魂都吸走了。

    “露西亚·戴维德?”

    “我没事……”

    “主人要见你。”

    “现在?”

    “随时。”雪莱夫人在她对面坐下,自顾自绣花。

    “……这药是哪里拿的?”露西亚仍然有些迟疑,但已经决心喝下它缓解不适。

    “主人无聊时配的。”

    “只有这些,爱喝不喝吧。只是,叫他知道你把药倒了,肯定会冲你发一大通脾气。”

    露西亚犹豫地抿了口药,立即皱起眉头,打了个激灵。辛辣的味道像一根根针,贯通她堵塞的鼻子,喉头火辣辣的,像被灼烧过,能感觉到这团火从喉咙一直燃烧到胃里。

    露西亚不得不承认,她现在暖了一些,可惜这碗浓汤的水位还没下降哪怕一点呢。

    “费怡——费怡——”雪莱夫人叫喊起来,“给戴维德小姐倒杯热水来。”

    露西亚感激地看了眼雪莱夫人,英勇地端起碗,吨吨吨地喝下去,哪怕她被过于浓烈的姜味呛到,也没有停下,等喝完最后一口,才着急地抽手帕擦拭从嘴角漏下的草药汁液,释放刚才压抑的咳嗽。

    费怡给她端来了热水,她同样毫不淑女地喝下,试图冲淡满逸口腔的苦涩。喝药如上刑,希望这药真的有用。

    露西亚休息片刻,没忘记“随时”而来的召唤,询问雪莱夫人:“我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随时。我刚刚不是和你说了。”雪莱夫人咬断一根丝线,看着她询问,“你从他那里拿了什么?今早起来他异常愤怒,说庄园里进了贼。”

    露西亚嗤笑一声,觉得这蛮横的小子既无理又幼稚,“我怎么会拿他东西,我连他人都没看见……”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而后又笑起来。这回是更加尖锐的嘲笑和惊讶,“就因为我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他的书?不会没有人从他那里拿过书吧?”

    “我只负责传达主人的意思。或许,你今晚可以和主人好好道个歉,再把书放回去。”

    露西亚摇摇头,她非硬碰硬不可。

    “那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吗?”她问。

    “主人不喜欢别人白天找他。”

    “晚上恐怕也不喜欢吧。真是……”她差点把矫情说出口,忙咬住嘴巴。

    难怪以耐心和了解学生著称的伊芳·艾迪老师也拿他没办法。

    露西亚想起,踏入大学时,她也曾挤破头想去上艾迪老师的课,但艾迪老师只肯带八九个学生,这八九个学生大多出自名门望族,她自然是被刷下来的其中之一。

    有那么好的条件却不珍惜,露西亚很想和这位少爷换一个位置,或者……艾迪老师给他上课,她在旁边听着也行。

    “唉,要是艾迪老师给我授课该多好啊,哪怕一节呢……”

    雪莱夫人说:“可惜了,主人上她的课并不开心。”

    “怎么可能?艾迪老师很了解她的学生的,还会给学生量身定制学习计划。”

    “你上过她的课吗?”

    “没有。”

    雪莱夫人透过镜片看了她一眼,没有。但露西亚怎么想都觉得是傲慢专横的小少爷的错。

    晚饭时,太阳收敛了它的光芒,将世界笼罩在一片温柔的紫红色漩涡里,树叶闪耀着金色的光,天边的云彩呈现由暖红向钴蓝的过度,玫瑰金被青金石色包围,逐渐跌落,海鸥也来了,咿咿呀呀在高墙上盘旋,有时也大摇大摆走在人跟前,除非做出恫吓的动作,否则绝不离开。

    露西亚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怕人的鸟,这些可爱的生灵在她脚边徘徊,她的裙摆,她俯下身,本想逗逗它们,却猝不及防,被抢走手里的土豆泥。罪魁祸首飞到她无法爬上的高墙上,啊啊地炫耀几声,当着她的面享用美食。

    这下,刻意延长的晚餐算是吃完了,夜晚正式到来,露西亚不得不提心吊胆地等待。

    她讨厌等待,无休无止,消磨希望,她回来,可不是为了换个地方长蘑菇的。

    她刚准备去图书室,正巧遇到李莉丝·雪莱夫人从楼上下来,她匆匆忙忙,似乎有急事,看见露西亚时,终于肯给她提示,“他现在在西边那座高塔里,但他没找你,你最好别过去。”

    露西亚挺起背脊,像一只雄孔雀。她想象自己是拯救公主的王子——不,救王子的公主——只要去高塔把巫师打倒,就能找到心爱之人。

    直到一支利箭从塔上飞下,带着划破空气的悲鸣从她耳边擦过,被射中的无辜海鸥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哀嚎,扑棱几下羽毛,跌落进草丛,她才知道自己和坏巫师的距离。

    她怔怔地看着射下暗箭的人,他高高在上,刚刚放下手中的弓,右手仍夹着箭羽放在弓弦上,还做着再射一箭的准备。厚重的蓝色天幕盖在一切事物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脖子上挂的项链在闪烁,发出冷漠的光。

    “那只海鸥偷走了我的手稿。”少年的声音毫无起伏,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收起弓箭,转身上楼,露西亚咬咬嘴,跟上他,向他介绍:“我是露西亚·戴维德,你的新老师。”

    对方好像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轻蔑打量她后说:“你?做我的老师?”

    露西亚生硬地说:“我当然比不上伊芳·艾迪老师,但愿意试试教你,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

    “啊是,没有人愿意教的刺头、粗鄙的浪子、自视清高的废物。”对自己的口碑评价一番后,少年的声音严厉起来,问道,“我的书呢?”

    “你把进入图书室的人都叫小偷吗?”

    “只是像你这样不敢见人的老鼠而已。”

    露西亚立即明白对方为何刁难她,“你不能因为我没有在那时出来见你就生气。我们总要挑个合适的时间相互认识。”

    “你以为现在就是?”

    “的确。毕竟现在我们都无事可做。”

    “你在向我示威,是不是,露西亚?呵,露西娅?”

    她知道他后来说的是那颗星星。

    “我没有要树立威信的意思,只是希望了解你。”她感受到了莫大的敌意,这是自卫城出来后最让她不适的一次。

    小少爷坐回他的靠椅,靠椅旁安放着一架望远镜,供他随时记录群星运转。露西亚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是炼金术士还在占星师。

    他打量着露西亚,微微眯起眼散发生人勿近的信号,“不是谁都对我的人生了如指掌吗?”

    露西亚发誓,她对天才没有兴趣,只当八卦和花边小报放空大脑,她不熟悉小少爷的任何成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说,“只有当交换过姓名,我们才算真正开始了解。好了,我叫露西亚·戴维德,你呢?”

    她靠近小少爷,弯下腰伸出手。

    “前一晚还不敢见我的贼现在光明正大想要同我握手。”他打开她的手,“唰”地站起来。

    露西亚退后三步,咽了口唾沫。对方明明比她还矮些,她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你应该先和我道歉才对。”

    “我刚才已经和你说过了……”露西亚感到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脚上仿佛坠着铁球,背上就像压着铅块,她撑着自己的身体试图站直。

    “啧。”少爷因为低估了她的身体能力而感到不满。

    压力再次增大,露西亚继续强撑着,不让他如意,并且不满地抱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是公共区域吧。”

    “谁允许你在那里拿书的?”

    “没有人。但我不认为我该为此道歉,追求书籍是每个有理性的人所有的正常行为!”露西亚抬头给他回了一个轻蔑的笑,“除非你不是这类人,无法理解知识的重要性。”

    重力把她压倒在地上,随后立即撤销。这让她像个突然断线的人偶,略显狼狈。露西亚想,他大概是重力系的魔法师,难怪费怡说他精通数学。

    露西亚故作镇定地拍拍衣服上的灰站起来,说道:“我只是来履行我的职责。”

    “教书?”

    少年再次打量她,就像要把她从外到内看穿。露西亚难免对着突如其来的平静不知所措,移开目光,不去看包裹在黑夜里的人。

    “看着倒是比之前的老师赏心悦目。”半晌,他给出评价。

    早在读大学时露西亚就尝试应聘过家教,但雇主大多觉得年轻漂亮的女孩不适合教书,这一下便让露西亚恼火起来,她严肃地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被你观赏。”

    “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任何价值吗?”少年针锋相对,“和我讨论基础变分微积分?还是说地层学和岩石学?”

    “你会的东西我干嘛再教呢?”露西亚承认自己对这些一无所知。

    “看来我说对了,你对我完全没有任何价值,甚至连伊芳·艾迪也不如。”

    露西亚告诫自己不要生气,深吸一口气说:“谢谢,能被你拿去和她比较是我的荣幸。但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我知道,一个人其正的力量若增强,知识若拓宽,他得以依循的路途反而变窄,对你们魔法师来说,或许感受更深。”

    露西亚话锋一转,“但你的知识还没拓宽呢,就想把路走窄了。”

    “愿闻其详。”他摆出宛如与他人谈判的强硬姿态,却用谦卑的语气请她继续。

    “你是天才。你说着我读不懂的东西,对我不了解的算式掌握得炉火纯青,能在天要黑时射中一只掠过的海鸥。但是,你对知识根本没有敬畏之心,只是用它们寻欢作乐,用泯灭他人本位的方式膨胀自我。”

    他故意“噗嗤”一声笑出来,用看一出好戏的表情凝视着她,仿佛她是个专讲笑话的弄臣,话语中尽是令人哂笑的漏洞。

    露西亚没有被他影响,继续说“学知识的目的是发现自我,洞悉世界,而不是把它用于伤害。数学、地质学、化学给予世界确定的回答,把世界解构成公式。而文学和艺术用比喻、隐喻、象征做出人对世界模糊的回应,组合成人类的必需品。”

    他辩论的情绪被激起了,“我想你说再多也无法掩饰文学的罪恶。比喻、隐喻、象征都是政客和评论家最喜欢的东西,人们用它来弄虚作假、颠倒黑白、欺上瞒下。”

    “看你说得好像很了解文学。”露西亚说,“那些根本不能算是文学,而是政治学——就连政治学都不能算,真正能够称之为政治学的书向来用词严谨严肃。我在和你讨论文学,不要混淆视听。”

    他沉默地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想要且接下来一直要和你讨论的,是关于爱和思想的学科。它是没用,但要学习是因为,它最大限度上囊括了人们的各种思想和人生的各种结局,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在其中寻找答案。”

    他眯起双眸,似笑非笑地说:“但我不需要。头脑不清晰的人才会找借口逃避其中。”

    “那是因为你的人生根本就是一帆风顺毫无波澜。你的出生注定了你无法去了解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人,看不见更多东西。假如尽管这样了你还和政客和你的父辈一样,不去接受真正的世界,那么你就完蛋了!”

    他这会真笑了,扬言道:“我见过的东西比你吃过的面包还多。不过我到好奇,你所谓的真实世界,又有几分是真实的?在知道世界并不如你想的那样后,会不会崩溃。”

    但他还是主动说:“伊格内修斯,这是我的名字。”

    目的已经达到了,露西亚不打算做过多的解释,她有的是时间让他知道文学的魅力,让他知道世界是何种模样。于是她提着裙摆行了个夸张又不标准的礼说:“好的。那么,伊格内修斯,希望我们今后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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