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悲伤。手稿被撕毁、目标被诋毁的愤怒从一切情绪中脱颖而出。

    她默默把地上的碎屑收集好,放进桌上的托盘收纳盒,把门反锁上,又坐回书桌旁愣了愣神,放空自己的脑袋。

    她才知道,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爱哭,在这时是哭不出来的,眼泪会像涨潮的水海水一样淹没心底,因过于富含痛苦满而不溢。

    她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知道自己被控制住了。人身与精神的绳索末端都在伊格内修斯手里,但她还有反抗的余地。

    她的手是自由的,声音和心也是自由的,这三种自由让她能够快刀斩乱麻,拿起名为反抗的金剪刀在绳索还未变成铁链时剪断羁绊。

    伊格内修斯的否定带来的巨大痛苦让露西亚意识到,自己应当快速做出决断。

    她开始写辞职信了。写下题头后却不知道要怎么阐述,心中有万千思索而无从发泄,无法理清,以至于写了几次,都因为思维混乱而被迫停下。

    这时,她突然丢下笔放声痛哭起来,并不是为自己的命运哀叹,而是因为无法整理出矛盾的线索。

    分歧在哪?分歧在于她想成就一番事业却被束手束脚,在于她得不到最亲近之人的肯定。要是她对父母说自己想开拓一条全新的道路,父母一定会全然支持她、鼓励她,但伊格内修斯不同,他对她的情感反应太过异常,什么都想管控她,甚至开始压制她了。

    现在,她仔细思考起来,似乎身边的每一个人、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与伊格内修斯脱不开关系,而当她想要同他不熟悉的人产生联系时,却让他紧张恐惧。

    她趴在桌子上又哭又笑,她笑伊格内修斯如此敏感。专横跋扈暴露了他的畏葸,气急败坏更是击碎她所有的热情。

    现在,露西亚·戴维德吸着鼻子平静下来,好好准备最后一堂课,她要告诉他,她期望教化他,是因为教育以性善作为前提,相信每个人都会变好。

    像她这样的人,看到一个小孩路还不大会走就想跑得老远时,都不会听之任之,总想着插手管一管。但她的判断错了,当孩子执意要跑时,她是没有能力拦住的。她的能力实在配不上如此高的薪酬,有愧于坎贝尔公爵,只好引咎辞职。

    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经验和事实证明:“努力想得到什么东西,其实只要沉着镇静、实事求是,就可以轻易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目的。而如果过于使劲,闹得太凶,太幼稚,太没有经验,就哭啊,抓啊,拉啊,像一个小孩扯桌布,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只不过把桌上的好东西都扯到地上,永远也得不到了。”。

    她把恶毒、尖酸、刻薄全恶狠狠地刻进三页满当当的控诉上。收笔之时,露西亚体会到收刀入鞘的轻松与快乐。

    那十几页手稿没有了又怎样?她的笔没有被摔断,手没有被砍掉,嘴没有被堵住,她的笔尖能流露滋养散文的甘泉,也能喷发出恶毒的汁液,她能描绘细雨和风,也能掀起疾风骤雨。

    这是她的反击,不可一世、斩钉截铁、义无反顾。

    她没有再看手稿的内容,目光移向收纳盒里安静躺着的碎屑,最后一丝恻隐之心也消散了。

    费怡看见她时,她已经变得像手握千军万马的女王,冷静而庄重。

    她是提着箱子下来的。

    费怡忙擦干手,迎上去,“露西亚,你错过午餐了。我特地给你热了吃的,给你端来。”

    露西亚放下箱子,像没事人一样坐下,轻声道谢。

    看她专心吃东西,费怡才试探地接近她问:“你还好吗?我听雪莱夫人说你和少爷吵了一架。”

    露西亚连叉子都没放下,盯着食物回答:“在原则性问题上,我们的观念不合。”

    “我一直以为你们很合得来的。”

    “那是我奉行求同存异。”

    “那今天呢?”

    “触及到底线了。”露西亚快速回答。

    费怡像蔫茄子一样垮下来,失望地说:“那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对,我已经写了辞职信。”

    “可是我很想你留下来。大家都想。刚刚我们还在谈论这个事呢。大家都想要你留下来。”

    露西亚停下叉子悬在空中,探头看着费怡说:“如果是你们少爷不让呢?”

    “好吧。”费怡低下头,又说,“不过,你辞职信还没写吧。”

    “写完了。”

    “给雪莱夫人了?”

    “还没,我下来等她。”

    “噢……那少爷也没看到是吧?”

    “嗯,但我已经收拾好东西了。”

    费怡连连点头,“那你至少得等到明天才走了。走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嗯……我考虑在撒罗尼住一段时间,等我安定下来就给你写信,我们还是可以常见面的。”

    “你还会把加洛林酒馆当邮局吗?”费怡高兴起来。

    “对,我还是会跟你一起联系。”

    “就是不能边跟你吃饭边聊天了。”

    “但我们可以一起逛街。”

    露西亚擦干净嘴站起来,她伸了个懒腰,边等雪莱夫人边和费怡聊天。

    雪莱夫人看她的打扮就知道她准备离开,生怕她悄悄走,叫费怡把她的行李先提上去,对她说:“你犯不着现在收拾行李。我们又不会赶你走。”

    露西亚立马把辞呈递上,“是我比较着急。”

    雪莱夫人看了两眼,又看向露西亚。露西亚的目光如雨后碧绿的湖水一样干净,颜色又深又通透。

    雪莱夫人的手抖了抖,欲盖弥彰地把辞呈折好,说:“你最迟也得等到明日,现在没有船。”

    “好吧。”露西亚坐回去。

    “给自己找了下家吗?”雪莱夫人漫不经心地坐在她对面。

    露西亚摇摇头。只要她能出去,哪都有机会。

    “如果你不着急走,我倒可以写封推荐信给你。”

    露西亚的眼睛一下亮起来,问道:“去哪?”

    “尼德兰大学。我可以推荐你去做讲师,能不能留到那里,就看你的本事了。”

    露西亚清清嗓子,肢体语言夸张起来,“我,我想,我也不是很急着走……但我不想看见伊格内修斯。”

    雪莱夫人勾勾嘴角,“那得等个三四天。至于伊格内修斯,我想他也不愿看见你。”

    “可,可以接受。”露西亚对于自己的反复无常有些害羞。她想起什么,问道:“那个,我的信寄出去了吗?”

    “信?”雪莱夫人可疑地顿了顿,“上午寄出去了。”

    露西亚松了口气,“那就好。”

    “露西亚。”雪莱夫人突然叫她,说,“我会帮你打点好的。不过,我没想到你也会离开。”

    露西亚别过脸,摆弄裙摆上的蝴蝶结,“总有一天要离开嘛。”

    “花园呢?等到明年花就全开了。你还种下种子了。”

    露西亚挪开别在一起的脚,把手插.进兜里站起来,“我到外头去走一圈。”

    雪莱夫人发现了她的犹豫和逃避,也不急着继续动摇她的立场,说道:“去吧。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露西亚打定主意了。她不,伊格内修斯要是不签字,她就私自跑,做其他工作。

    踏出庄园,露西亚边跳边散步,就像要把身上的碎屑全部抖落。那些碎屑上写满了字,涂满了心血,不可复制,不可更改。但没关系,信寄出去了,只是手稿不见了而已,她是天才,一次成稿毫无错误对天才来说毫无难度。

    迎着海风,露西亚感觉心情好了些。

    “大海除却大海再无知己,除去天空再无证人,唯有无限。”她的烦恼和大海一比不值一提,大海那么广,那么深,那么大一片溢出来,就算她闭着眼睛,也能把烦恼投进蓝洞里去。

    在莱斯特诺和王都史都华德,承担愁思的是头顶蓝天,而在科特利克,与海为邻的地方,自然是脚下蓝海。

    露西亚走得更近些,想要吹吹从海上飘来的风,丝毫没注意到浪潮已经涨上来,没过她裙摆,把她的小腿都打湿。

    海,她摇晃着摇篮,慢悠悠地孕育生命,她的怀抱里有梦,有童话,有传说。海,总是和生命相连,时水那片如天空一般的海洗涤灵魂;六芒星神殿外那片光海尝起来如蜜甘甜;人类的历史就是一条生命的海洋。

    惩戒之海呢?惩戒之海是严厉的守望者,她变幻莫测,却孕育保护最纯真的美好。

    生锈的风向标嘎嘎摇晃,露西亚嫌它吵闹,沿着海岸线晃悠悠走到庄园背面去了。

    这时风更大,沱水的裙摆也被鼓动起来。露西亚迎着风眯起眼睛,遥望卷起的浪花层层叠叠,如同描摹少女纷飞裙摆下堆砌的蕾丝般欣赏海浪。

    天色暗下来,乌云把海鸥压在悬崖上后,开始它们至高无上的会议,讨论得太深,让空气中多了一丝毁灭的阴沉。

    露西亚跳到一块礁石上,张开双手就像要把整片躁动的海域拥入怀中,她像乘风破浪的船上的桅杆,毫不畏惧分开波涛。

    浪打了过来,冲击她的身体后迅速撤退,一浪接着一浪,毫不给喘息的机会。露西亚被冲落立足之地,又被浪潮卷入海中。

    在落水的刹那,咸腥的海水不由分说从口鼻进入肺部,夺走她的理智,却驱动求生本能。慌忙之中,她把自己的身体往下压,抓住海底的沙粒和礁石,爬上陆地。

    天上开始下雨了,雨不大,雨点扎在身上像匕首落下。

    露西亚咳嗽几声,想要把肺部的水全部挤出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抹一把脸上的水,把鬓角的头发绕到耳后。

    她的眼睛疼痛,视线模糊,鼻子也酸涩不堪,心脏扑通扑通跳,仍然充满活力,可却像要撕裂似的,每跳动一次,就破碎一点。她抬起手背揉揉眼睛,因为全身被浸湿而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她发出无意义的叫喊,在呼啸的海浪之中,叫喊也被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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