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说露西亚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但怀特并没有怂恿她把他丢下的意思,接下来三天,他都在邀请露西亚带他熟悉这块地方。

    因为有说有聊,露西亚也没有过多陷入精神内耗,只是在每个夜晚都会因各种噩梦惊醒。

    有时,她会梦见千万蝴蝶煽动翅膀,飞进时钟神殿,飞到天空之上。翅膀上的磷粉落满整片时水,拟态的眼睛随翅膀的煽动空洞且机械地睁开或闭上。它们扑向白树,附着在白树的枝干上,吮吸每一片拥有魔力的叶子,很快又飞离,只留下光秃秃的白树枝干。

    有时,她会回到时水之上,看见被禁锢的神使吊死在树枝上,她脚下有黑色的汁液流淌,一滴滴落进白树的根系,把整棵树从根部腐蚀。

    因为大脑的保护作用,更多时候,她梦见的是时钟神殿、星空、所罗门夫妇、克林索尔、泰勒……就像他们全都是真实的,而伊格内修斯则是一个可怕的虚影,只有不断重复的时钟神殿与时水白树在提醒她做了错误的选择。

    那些腐坏的枝桠是真实的吗?那些煽动翅膀掀起飓风的蝴蝶是真实的吗?那些被毒虫啃噬落满水面的叶子是真实的吗?

    露西亚被迫在凌晨醒来。她把一只手压在枕头底下,望着窗外如水的黑夜,害怕黑夜也是从天空中淌下来的,恍惚之时,她觉得世界已经被影响,在未来的某一天,天空会变暗,太阳再也无法升起。她点亮蜡烛,重新把壁炉里的果木点燃,搬起椅子坐到炉火边,和往常一样写一本从去年这时开始写的长篇小说。

    尽管之前有一边阅读之前的章节,一边写新章节的习惯,但这段时间,她都没有办法静下心读,总觉得自己这里用词不当,那边句式冗杂,要涂要改,又怕影响接下来的思路,于是就只能放着不管。

    沉浸在字词中,露西亚的打字机啪啪作响,通过机械运作的咔哒声,她能把多余的情感释放。毫无疑问,在管理波涛汹涌的思维上,写作永远是最行之有效的一种方式。

    但今天她没有写到黑夜将尽,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让她慌慌张张地起身收好纸张,凑到门边问:“谁?”

    门那边传来闷闷的声音,“是我,怀特·达勒。”

    露西亚把门扭开出一条缝,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怀特不好意思说:“我看见你的房间里有光,就想来找你。”

    “哦。”露西亚现在暂且不想和他说话,又不好意思让他离开,只能敷衍地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怀特倚靠在门栏上,无意中形成一个让露西亚警惕的姿势,却随意地说:“事实上,从你入住旅馆开始,我就注意到,你总是会在半夜醒来。我没有窥探你的意思,只是我的房间刚好是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而我又是个灵感总在夜间出动的人,所以总是看见你房间里的火焰。”

    为自己的好奇心做出一番解释后,怀特才说:“既然我们都无法入睡,为什么不聊聊彼此对夜晚的见解呢?”

    露西亚婉拒道:“但是白天已经交流过了,夜晚的时间应该用于独处消化。”

    “好吧。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怀特犹豫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一定是一个对诗情有着不可理喻的沉迷的人,这几天和你相处,我感受到了遇见知音的愉悦,你可以读懂我的每一首诗,可以理解我的每一个想法——现在我也想你理解我。你知道的,对于一个诗人来说,生活的每一个瞬间都如此奇妙,同时充满痛苦与欢愉,时刻都有惊喜与失落。现在一直折磨我叫我疯狂的,就是你。我知道你也写诗,你也创作,但就是无法触及到你的本质,甚至你的表象都无法参透。”

    露西亚觉得他有些过于喜欢绕圈子了,在生活中,说话简单点会更利于沟通。

    但他毕竟是个多愁善感的诗人。

    “所以我想,能否让我从你的文字中,一瞥你的真容呢?”

    “怀特先生,不要取笑我啦。”露西亚抿抿嘴,“我的文字比起您的不值一提,让您觉得和我相处愉快是我的荣幸。我倒是愿意和您分享,只是希望您不要嘲笑我才好。”

    “那么……就是说,我有机会抚摸到你的手稿咯?”

    “当然,不过,明天再看可以吗?”露西亚微笑着说。

    “好。”怀特站了一会说,“那今晚就不打扰你了,明天你准备好后,务必来找我。”

    露西亚点点头,朝他行礼后关上门,重新拿出一张纸,在上面随意写起来。

    被崇拜的人要求看手稿是一件多么荣幸且又令人恐惧的事啊。她害怕他轻视自己,也害怕自己的才疏学浅被他识破,更害怕他从蛛丝马迹中看见F的踪迹。

    比起他,F的名声根本不算什么,F只是在报纸上写文章,而他已经出版了多本诗集,每一本都如此震撼人心,叫人久久不能忘怀,他的光环太耀眼,叫露西亚的笔也无所适从。

    但既然已经答应,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写下去了。

    她拿着刚写的文字去拜访怀特时,注意到怀特的房间有些许凌乱,所有东西只是随意堆叠在床上,就像她的到来打乱了他原有的计划,叫他匆忙地把所有东西随意丢弃在床上,只腾出一个供交谈的空间。

    他把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没有点蜡烛,让整个居所处于一片古怪的阴郁中。

    怀特怕她起疑心,解释道:“我和你一样迷恋黑夜。”

    “我知道,你的诗里总是出现黑夜。”露西亚没有说自己其实不喜欢黑夜。每一次在冰冷的凌晨苏醒,她都痛恨太阳为什么要把她丢进漆黑的冰原里,在夜晚拿起笔,只是为了对抗不断挤压她存在的黑夜。

    她奉上自己的手稿说:“怀特先生,这就是我的文字了,有不足之处还请您指出。”

    怀特让她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把蜡烛点燃。蜡烛散发出浓烈的杜松的味道,让露西亚安心下来。

    她仔细观察着怀特的表情,想要从他的表情中读到一些对文字的评价,但在烛火照耀下的脸仿佛一张面具,从上面看不出任何情绪。

    露西亚的心怦怦直跳,两只手在桌子下紧紧扣住,扭头去看百叶窗上从缝隙透出的阳光。

    怀特看向她时,眼底才透露出惊喜,“你的文字让我想起之前经常往各大报社投稿的F,就是那个没有出版过一本作品集,却十分出名的科迪亚斯作家。”

    露西亚浅浅一笑,说:“我很喜欢F,有刻意模仿他的写作方式。”

    怀特于是说:“那就是了。你的文字让我想起他,他的风格独树一帜,充满隐喻和共情,语言华丽轻快,总是能准确地把事物呈现在读者面前。”

    这评价让露西亚心头一紧。华丽是她一直刻意想要避免的风格,她总是为语言不能更加简练而发愁。

    “我觉得,你对他有一种深刻的理解和敬意。在这篇文章中,你用了许多复杂而美丽的意向,用了许多隐晦而深刻的暗示和许多玄妙的比喻,这些修辞如此美妙,如同六芒星神殿上空飘荡的极光一般,绚烂且飘忽。”

    “我……”

    怀特打断她,“就像你带着我飞起来,在时间与空间的间隙中瞥见众生一样,通过你的眼睛,我才能望到更具有张力的存在。不知道,我能否再看看你的其他作品呢?”

    面对怀特期待的眼睛,露西亚一时不知所措,木讷地说,“我只是初学者。”

    “天哪,露西亚!”怀特夸张地说,“你要是初学者,那我更加崇拜你不可,你简直就是天才!这行文的流畅度,和对于意向的运用熟练度,绝对不是初学者所能拥有的——至少,参加过那么多次聚会,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初学者对文字有这么高的控制力。”

    “真的过誉了啦……”露西亚不好意思地起身,“我去拿您想看的其他习作。”

    露西亚看不出,他的赞美是发自真心还是客气逢迎。至少在修辞方面,露西亚相信他比她更厉害,即使是日常用语,他也热衷于用修饰表现自己的情感。

    她把长篇小说最初的几篇废稿拿给怀特,怀特聚精会神地阅读,让她想起伊格内修斯。这些文字除了伊格内修斯之外,只有怀特看见过了。伊格内修斯能精准地觉察出她想表达的所有意思,她希望怀特也是如此。

    怀特说:“这看起来像是某部长篇小说的开头。”

    “是的。但是我没有坚持下去。”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露西亚?”

    “我觉得,写长篇就好像在无人开拓的荒野前进,一眼望去,周围全是荆棘。”露西亚想起露西娅的故事,自嘲道,“但我没有神剑。”

    “哎,你没有坚持下去真是太可惜啦。”怀特拿着手稿说,“我从你的文字中窥见一种你身份的流动性和同一性,却又难以解构其中滥觞所在。本来我想要通过文人之间特殊的语言更近一步了解你,却发现你和你的文字始终是一个无法被符号化悬置的整体,如此神秘瑰丽,实在难以捉摸。在我看来,你所塑造的角色里没有你的影子,你就是那片海的化身。”

    他令人捉摸不透的专有名词把露西亚绕晕了,她对这些词语只有模糊的记忆,而没有确切的定义,以至于完全听不懂文学批评的内容,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讽刺还是在夸赞。她恨不得现在就跑去图书馆查阅那些词汇的特殊含义。

    “露西亚。”怀特充满期待的眼睛望向她,打断她的疑虑。因为太过激动,他丢下手稿,握住她的手说,“作家协会邀请我去亚美尼亚参加一场聚会,你愿意作为我的女伴和我一起出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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