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走了。

    广袤无边的天空中积着浓云,留出一片宽广的灰色。

    屋内一片悄然,仿佛时间静止。

    刚刚清醒的周南猛然间坐起身子,高烧刚褪的身体无法承受她这突然的举动,不禁脑袋一阵昏涨,两眼发白,她不得已扶着墙,努力使自己快速站稳。

    昨天晚上,周南积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和夏珣说,可发着烧,她没能多和夏珣说几句就撑不住了,被夏珣抱上床休息。

    睡着的时候有多安稳,如今醒着她就有多忐忑。

    这些年倒了太多的霉,吃了太多的苦,面对突然来临的幸运和幸福,周南很难不担心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如泡沫般破灭的梦。

    “夏珣......夏珣......”周南一边喊一边冲出卧室,到家中其他地方寻找夏珣。

    都没有夏珣的身影。

    夏珣去哪里了?消失了吗?周南心急如焚,跑回房里拿出手机准备给夏珣打电话。

    昨天那个没有联系人信息的号码,就是夏珣的。

    周南刚打开手机就被妈妈发来的微信消息从头浇下几盆雪。

    “养你读完大学,能工作赚钱了就翻脸不认妈了?打这么多电话给你不晓得回?你弟弟下个礼拜要过生日,他看中了一双新鞋,要2400,我最近没那么多钱,你买给他,手脚快点,买晚了他又不开心。”

    周南的父母重男轻女。小时候的她,在父母眼里不像是亲生的骨肉,倒像是眼中的钉子,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后来父母闹离婚,都不想要她,争着要她的弟弟。她是个皮球,被父母踢来踢去。最后弟弟被法院判给了爸爸,而妈妈却依旧不想抚养她。

    她只好自己打工、贷款,读完了大学。

    坚强地面对不被爱的现实,同时也坚强地对爱保持无比强烈的渴求。

    只是从小到大那么多年,她依旧没能对这些会让她心痛的事脱敏。

    周南倒吸一口气,划走妈妈的消息。

    上条消息才划走,妈妈立马又发来一条“看到回复,别想装死!”

    弟弟是妈妈和爸爸生的,我也是妈妈和爸爸生的,可爸爸妈妈都只爱弟弟,不爱我。周南原本就焦急的心被重重地砸了一套组合拳,痛得要命。

    渴望有除自己以外的人爱自己,是周南从记事起就在幻想的事。

    夏珣要是离开我了,就真的没人爱我了。周南立刻拨通夏珣的电话,心中默默祈祷对方一定要接通。她太惶恐了,几乎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像一只没人喜欢的皮球。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短暂地拥有爱,永恒地失去爱所带来的痛苦冲击。

    电话还没接通,关门的声音便从身后传进了耳朵里。

    “什么时候醒的?”一道明朗又温和的男声轻轻穿过房内的寂静,抚平她内心所有的不安。

    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周南连忙转身,看见夏珣穿着天蓝的衬衣,藏青的直筒牛仔裤,提着一大包从超市买回来的菜站在她面前,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今天凌晨3点你的烧退了,台风也是那时候走的。”

    夏珣的脚步很轻,说话间已经将菜拿到了厨房。

    “我现在准备做冰红茶,很早之前就学会了,等着做给你喝呢。”

    夏珣的声音像绵软的棉线,一点一点地将周南心中的伤疤缝合,再绣上一朵朵漂亮的玫瑰花。

    十年前,夏珣在游戏中带玩家031004去超市,问玩家031004最喜欢喝的饮料是什么?

    玩家031004说:我最喜欢喝冰红茶。

    冰红茶是周南高考那段时间最喜欢喝的饮料。因为父母都不想养周南,那时候的周南生活得很拮据。夏天天气热,学业压力又大,她常常吃不下饭,偶尔会买酸甜开胃的冰红茶来喝。冰红茶四块钱一大瓶,够她慢慢喝一天。

    “夏珣,谢谢你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些......我自己都快要忘了的话。”周南望着夏珣的背影,眼里泛着层层细波,说得很诚恳。

    周南并非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夏珣对她的关心和体贴异常精准地触动了她敏感的心。

    “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忘记你曾经说过的话呢?”夏珣从厨房走出来,略带些慵懒地抱着手臂,依靠在门框边,与她相视,眉目柔软,“不管是你的喜好还是你对我发过的小牢骚,我都不会舍得忘记的。”

    从厨房的窗户外投射进来的温柔的光,在夏珣身后晕开,衬出一片暖意。

    心里暖暖的。周南不禁喜笑颜开,到夏珣身边俏皮地说:“我来看你做冰红茶。”

    “你去客厅等我吧。”夏珣轻咳一声,有点窘。

    周南看着夏珣,用玩笑的口吻说:“怎么,怕我偷师学艺?”

    “不是。”夏珣有点不好意思,“从前学做冰红茶的时候,你都不在我身边。如今你在我身边了,我会想在你面前好好表现......想着想着就会紧张。”

    触电的感觉窜过周南浑身,敏感的神经霎时紧绷住,愣了片刻,周南问夏珣:“从前没机会在一起,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吧?”

    问这句话的时候,周南几乎是提心吊胆的。

    周南从未被真心相待的爱浸润过,在情感中已经变得胆怯,如果得不到确切的肯定便会猜忌疑犹,惴惴不安。

    夏珣完全理解周南内心的不安和担忧,心上泛起针扎似的痛。可他现在没有办法给周南一个肯定的答复,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挺过那道难关。

    正在切柠檬的手停在空中,悬了须臾,夏珣回头看向周南,眼中如淬焰火,“你要看我写的日记吗?日记本在桌上放着,没能见到你的每一天我都会写日记,一共写了2890篇。”

    夏珣想到些东西,停顿了片刻又说:“算了,其实也没什么有意思的,都是些千篇一律的枯燥东西。”

    他没有回复,而是支开了话题,这不像他的作风。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想告诉自己?虽然有些失落,可自己尚未想好用怎样的口吻问他这个问题,那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了。

    “既然是你的日记,就必然不会枯燥乏味。我会看得很仔细的。”

    周南说话间便走到了桌前,目光落在那本有些年代感的日记本上。

    “《夏珣日记》”

    日记本的边角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她细细地翻开本子,眼前浮现出一页页泛黄的纸张,有些纸张上有大小不一的凹槽,那是泪水在纸张上留下的伤疤。

    “2016年7月25日,晴......夏天的夜里,天上总是有很多星星。我今天坐在窗前,抬头望着星星,突然很想知道玩家031004最近开不开心。”

    “太想她了,全然没了心情看星星。”

    “心在滴血。想念要把我熬成一锅血红的汤了。”

    “2018年12月......今天下了很大的雪,如果能和玩家031004一起打雪仗该多好。她小小的身子穿上厚厚的衣服,走起路来笨笨的,应该会很像可爱的企鹅。”

    “如果我是小狗,见到她的那一天,尾巴应该会摇断吧,可是我还要再等多久才能见到她?”

    “2023年......”

    “思念快要把我分尸了。”

    “死了一百三十三次才穿过台风眼,那真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今天终于见到了真实的她,在她眼里看见我的倒影时,所有的苦难都被我渡过了。”

    清晰工整的字大群大群地扭曲、模糊,变成一片又一片泛滥着泪波的情念。周南没办法想象,埋藏在白纸黑字之下的广袤思念,在那些未能相见的年岁里,是如何浸泡夏珣的。

    这2890篇,全在写思念。

    夏珣整整度过了在2890个,布满浓墨重彩的思念的日子。

    思念本无形,却在此刻被周南具体地感知了。

    周南合上日记本,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封面的“夏珣”二字上。

    夏珣不会舍得丢掉自己的。他不回自己那句“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吧?”一定是遇到了特别特别大的麻烦。

    周南脑袋发热,放下本子就冲进厨房,从后面环抱住夏珣的腰,将头埋在夏珣后背开始呜咽。

    冰红茶在锅中沸腾。

    开水与茶叶、柠檬相互碰撞,酸甜的味道弥漫在厨房。茶叶舞动,在沸腾的水中翻滚,释放出粘稠胜血的红色和纯洁清澈的香。

    抱得好紧,夏珣立刻放下了手中拿着的勺子,转身将周南拉进怀里,柔声问:“怎么了?”

    周南的眼眶发红,像被红红的茶水泡过。“夏珣,你答应我,遇到任何困难都要告诉我。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夏珣听着周南的呜咽声,心痛如瓷碎,心中爬满了无法言喻的愧疚和心痛,“好。我......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为我担心。”

    夏珣的声音柔和得像一阵和煦的风,很快就吹止了周南的眼泪。

    拥抱,让周南所有的不安都被茶香溶解。

    直到茶水翻滚到溢出来,周南才缓缓松开夏珣。夏珣迅速关掉火,将溢出来的茶水拭去。从锅中倒出一杯茶,扔了几块冰块下去。

    冰块在冒着细密气泡的茶水中快速溶化,茶水很快就拥有了冰镇的口感,成为了真正的冰红茶。

    夏珣给周南递了一杯,“尝尝怎么样。”

    周南喝了一大口,清爽的口感顿时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茶液在口中流动,仿佛细腻的丝绸,轻柔地在舌尖铺展。

    “好好喝!!”周南笑得眼睛都要眯成缝了,一个劲地点着头,“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冰红茶!!”

    周南说话时,夏珣掏出手机拍下了周南灿烂的笑颜,周南探过头看夏珣的手机。

    夏珣的手机相册里,最近的几张照片都是周南的生活照。

    有几张是周南昨天晚上安安静静睡在床上的照片,还有今天早上周南捧着夏珣的日记本的照片。

    周南问:“你怎么拍我那么多照片?”

    夏珣笑笑,很仔细地思索了一会儿,“生活中一切可爱的瞬间都该被记录。”

    至于再早些时候的照片,就全是夏珣在十年前和玩家031004的游戏截屏了,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

    被掩盖在时间之海下的深沉爱意,在此时浮出水面。原来在那些周南自以为不曾拥有诚挚爱意的岁月里,夏珣悄然记录着与她相关的一切。

    早在不为人知的的时间里,夏珣已经暴烈地爱了周南十年。

    她即是他生命中的一切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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