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之国多雨,夜色渐深,簌簌下起一场细雨。

    雨打落花飞度,燎乱入中帷,氛氲绕高树。

    落雨声轻碎,更衬屋内一派安静祥和,天蓝色的莲纹纱帐垂在床沿,叠成了细褶,掩着两具紧密相拥的身体。

    与其说是相拥,更像是白发少女紧紧缠绕着赤发少年。

    两人身量相似,少女半侧着身,胳膊揽上对方脖颈和腰线,将他禁锢在怀里,膝盖弯折,压住他的双腿,而少年毫不抵抗,放松身形任由施为。

    这样一具冰冷冷的人偶身体,都让她煨得暖意融融。

    赤砂之蝎不需要睡眠,但被嘟哝“好困”的女孩子缠磨着脱不开身,况且自己也不太想脱开身,只得半哄半抱着从地毯转移到床上,于是造成了现在这种场面。

    他再一次产生了名为后悔的情绪,却分不清是因为维持着过分敏锐的五感,还是因为将身体改造的如此彻底,只保留了再生核和属于人类的意识。

    女孩子缠得实在太紧,那细腻的肌肤,柔软的躯体,微弱的香气,紧贴着她身体的温热……

    这些传递进心核的触感,无时无刻不朝他袭来,让他深深失陷在少女的玫瑰园里。

    作茧自缚。

    蝎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了这个词,又不得不反复体会着它蕴含的深意。

    落雨时分,夜色黑得格外沉,月黯星也淡,他静静注视着安睡的少女,琥珀色的眼珠像是暗夜里的灯火,昏暗地照着她的脸庞。

    女孩子不施粉黛的脸泛着淡淡的粉色,稀薄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白的光点,睡裙松散,长发垂落,遮盖了大半风光。

    是什么时候对她越来越关注的呢?

    这很难说得清楚。

    是她第一次制作傀儡的时候?她选择做出以母亲为形象的傀儡,让他想起自己曾经也是如此;

    还是在她郑重其事收下他送出的木马、纸鸢、竹伞这类小玩意的时候?

    那些东西并非什么稀罕物,不过是他随手做了些多余的事,而她收下的样子太过珍重,漾着笑意的眼眸添了碎光;

    又或者是在那个与如今一般的雨夜,她捧了满怀水露花枝,兴高采烈地朝他跑来,像是无忧无虑的小鹿;

    还可能是她知晓他唯一的弱点后,柔软的手抚上他的心核,说要守护他,好像他是什么了不得的珍宝;

    也兴许是夏日里她一边看书一边打瞌睡,影子落在桌案。

    于是他指尖蘸了水,捉了她的影子,描绘出一个小小的轮廓,他画时闭着眼,那几分轮廓却熟悉如骨血,不容错辨。

    似乎是更早一些时候。

    时钟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转动,他就这样注视了七年,直到现在。

    越是回想,越是发觉这种琐碎小事实在太多,不胜枚举。

    那些画面相较于他曾经跌宕起伏的经历而言平淡如水,他曾为砂隐参与忍界大战,而后暗杀三代风影叛逃,也翻越过忍界的万水千山。

    可前尘过往如云烟,与她相处的片段却愈发清晰,丝丝缕缕的情意化为一颗种子,汲取心血萌发,落进骨肉扎根。

    什么忍术秘法、机关阵纹、药剂毒方,这些他深深投入研究的东西,似乎都不如她的一颦一笑可以轻易触动他心弦。

    她的气息,她的声音,她的触碰,不知不觉中都会让他无比在意。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

    已经没办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了。

    倾听着耳边清浅的呼吸声,蝎似有所觉,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转,在女孩子怀里调整一个更适合展示美貌优势的姿势,迅速闭上了眼睛。

    雪感觉自己埋进了一片幽冷的灌木丛里,又被一种微苦的白树香气包裹着,缓缓沉入一个静谧又深沉的白色世界。

    她睡了太久,勉强睁眼苏醒,仍然有些迷糊,盯着面前栩栩如生的莲纹缓了缓神,纱帐上用银线勾勒了一朵莲花从含苞待放到清艳盛绽的过程,并定格在它最美的瞬间。

    片刻后,雪觉得不太对劲。

    一缕柔软卷曲的红发映入眼帘。

    她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垂眸看被她像玩偶一样抱在怀里的人。

    赤发美少年脑袋埋在她颈窝,只露出小半好看的侧脸,绸缎般绛红的卷翘长睫之下,眼睛安静闭合着,毫无血色的精致面孔在浅淡月光下更显苍白。

    此情此景,美得让人心折。

    难道她还在梦里吗?

    这梦还挺逼真的啊。

    雪轻咬舌尖,感知到了细微刺痛。

    这根本就不是梦!

    她再向下看,原本裹在少年身上的火云袍不见踪影,上身不着片缕,裤子皱巴卷起,锁骨细瘦,胸膛瓷白,一片皑皑霜色照着她。

    雪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造孽啊。

    睡得时间太长,她现在还有点呆愣,混着一种想接着睡却又不太困的感觉。

    她的记忆断层,最后的画面停留在饮下第一口清酒的那一幕,尝试调动有些混乱的精神能量,片段般模糊不清的记忆,此刻渐渐复苏。

    完全回想起来后,雪被自己震惊到了。

    郁郁乎文哉,我是真牛掰。

    ——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干,居然还能抱着人睡个好觉!

    她小心地挪开搂着对方脖颈的右手,又一点点将左胳膊从他腰上往外抽,然后轻轻收回把人压住的腿。

    “雪……。”

    很轻、很轻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如同一只羽毛骚挠着心脏,她一时间动作僵住。

    她低敛睫羽,对上了一双无机质的琥珀眸,可眸中多了几分着墨痴缠的喜人情意。

    “醒了?”

    蝎抬手拨了拨她半遮着脸的凌乱发丝,指尖慢慢划过眉眼,引起皮肤细微的战栗。

    雪的耳朵不争气的红了,内心波澜起伏,表面则是一副茫然无辜的天真面孔,嗓音甜蜜流动。

    “旦那,我好渴,还有点饿。”

    蝎坐起身,撩开层层叠叠的蓝纱,慢斯条理地捡起掉落床下的火云袍,风衣正面是黑底红云,内里却是鲜艳的朱红内衬,作为组织统一服装,材质精良,面料挺括。

    而这件火云袍被撕得七零八落,扣子几乎全掉了,红衬外翻,尤其是领口到前胸,碎成了一块块的布条。

    他顿住了,不确定还要不要穿。

    雪也顿住了。

    是谁这么丧心病狂,简直禽兽!

    ……好像是我,那没事了。

    她安慰自己,禽兽,总比禽兽不如要好。

    她头皮发麻,先一步打破寂静。

    “要不先穿我的?应该就搭在椅子上了。”

    反正身量也差不多,而且晓袍又不分男女款。

    “好。”

    蝎神情平淡如水,应下的嗓音却是微哑。

    眼看蝎去给她倒水,雪也跟着起身,坐在床沿,打开了床头柜上的琉璃小夜灯,借着柔黄的灯光看了看时间。

    半夜两点。

    这一觉居然睡了十来个小时,不饿才怪。

    下次再也不喝酒了,不仅对身边人太危险,而且说话一点把门的都没有,总感觉差一点就要进小黑屋。

    唉。

    很快,手心传来水汽的温热,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蝎见她捧着玻璃杯小口小口的喝水,升腾的热气打湿了眼睫,许是瞳色过于冰蓝澄澈,以至于霜白长睫垂落下来,也像是一片水蓝色的柔软丝绒。

    雪喝了大半杯,大约觉得够了,捧着杯子正要放上床头柜,半路被人接过直接拿走了。

    她太能闹了,之前的碎瓷片还没来得及收拾,蝎都怕放得太近,玻璃杯也一不小心碎掉。

    注意到女孩子看着空荡荡的手心,视线跟着杯子落在远处,眼里透出了一股清澈的茫然,蝎眼中升起几分笑意,轻声问。

    “想吃什么?”

    她咕哝着抬头,“蛋羹吧。”

    这个快,还方便。

    “要加牛奶和糖那种甜口的?”

    漂亮精致的男生面孔正俯瞰着她,灯光下瞳孔泛着红意,阴影让原本苍白的面色更淡了。

    女孩子快速点头,笑嘻嘻搂住他的胳膊,撒娇摇了摇。

    “旦那好懂我哦。”

    “我看还是不够懂。”

    蝎整理一下衣襟,清透慵懒的声线意味深长。

    “要不是火云袍不分男女,这会我怕是要穿女装了。”

    “这能怪我吗?你大白天的任务不做,跑回来引诱我,你说是谁的错?”

    女孩子眉眼轻弯,似出云的新月,很是理直气壮。

    蝎忍着笑,从善如流:“我的错,给你做蛋羹赔罪好不好?”

    “那还不快去。”雪伸长胳膊去推他。

    待蝎手里端着一碗牛奶蛋羹,推开房门走进卧室,只见轻纱蓝绸,灯火昏昏,女孩子已然歪斜靠在床柱上,一手支着脸,双眸眯起,似乎又半睡过去了。

    他坐到床沿,托起她的后脑勺,摩挲过她的后颈,她敏感地一个侧身,滚进了他的怀里。

    蛋羹散发着淡淡奶香,被送到唇前,雪迷迷糊糊睁开眼,睫下氤氲着朦胧雾气,唇瓣轻轻开阖,咽下一勺蛋羹,流淌温热的气息。

    雪坐在他腿上,调整了舒服的姿势,小猫般慵懒接受着投喂,一碗很快见底,她有些感叹。

    “你好久没有这样抱着喂我了,大概得有……一年多。”

    湿漉漉的蓝眸游弋着脉脉情愫,很难有人抵挡得了这样的温软语气,尤其是在美色与柔情的双重夹攻之下。

    感觉对方探身放碗的动作僵住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萝莉控,长大了就没那么喜欢了。”

    不是的。

    一直都喜欢。

    喜欢的不得了。

    蝎最初用养花的心态去养一个孩子,那么妆饰、观赏、拥抱、抚摸,在他的行为模式里,并无觉察何处出格。

    可比起永远停留在十五岁的自己,小姑娘的模样在以惊人的速度变化。

    他一开始只觉得她在长高,性情仍然像淘气的小猫咪,挠了人一脸血,爪子还脏着就来粘他。

    寒来暑往,闰余成岁,飞掠的光阴仿佛不断从指尖流逝的沙砾。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玫瑰枝头长出娇嫩的花蕾,轻吻春风,吸吮夏雨,花瓣渐次绽放,细蕊吐露芬芳,只一瞬便惊艳了时光。

    在最盛的春景里,她又一次如常钻进他怀里撒娇,经不住她的央求,他摘了一片薄嫩柳叶,用唇谱曲。

    小姑娘稚气地问这曲子叫什么啊。

    他陡然惊觉,自己随口吹出的曲调——

    是催妆曲啊。

    他执着于所有事情必须由他掌控,但有什么东西开始不受控制了。

    在她还算不上“女人”的年纪里,他竟起了男人的心思。

    他可以扶她、教她、护她、不让人欺负她,却不愿意承认自己爱慕她。

    情爱如刀如毒,不过夜中白露,并非所求永恒,怎可沉溺其中?

    他的人生只有极端的主动与被动,年幼时被迫接受等待,得知真相后便主动拒绝任何等待,没有丝毫缓冲地带。

    但这次他却很难做出取舍。

    他自认为保持一个亲近又不过分亲密的距离,便能抵御这种甜蜜的侵袭,维护可预测性的不变。

    内心想法不断更迭,他却从未开口言说。

    可即使他把身体替换成傀儡,也仍然保留着人的意识,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体会到了贪、嗔、痴、妒。

    那鲜活的面目与生息,让薄淡衰微的枯木陡然盈了雨露,像是花枝落入春池,又像是烈酒灌进脏腑,毒已入骨,再难剔除。

    他完不成纯粹的永恒艺术了。

    蝎一时情切,又急又慌,心口咯噔一下,青瓷碗落在几案上发出一声清脆低响,连忙回头想要解释。

    而一根手指抵在那薄而无血色的唇上,把他所有剖白都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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