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瑜苑(晏平帝的寝屋)

    晏谭溪来到此处,行礼道: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执笔处理政务的男人听到声音缓缓抬眼,见到是自己的女儿,立刻从座位起身扶起她:

    “我儿快快免礼,此刻身子可有不适之处?”

    晏谭溪:“儿臣一切都好,劳父皇挂念。”

    这一刹那,晏谭溪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却又如此熟悉的男人,思绪万千。

    既有儿时他对自己的诸般陪伴,亦有母后当年的泪语凝噎,泣不成声。

    于政务上,他并非明君,不过只是个守成之君罢了。未曾励精图治,厉兵秣马,国力不强。自己才会在塞外欲攻之时,成为必须被推出的牺牲品,毫无转圜余地。

    于家事上,他也曾与母后和睦过一阵子,也曾对母后许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便是在那时有了自己和阿弟。

    那时何其快乐,何其令人难忘!

    没过多久,父皇竟然对母后说她还有一个女儿流落民间,刚刚被他寻回。乃是他当年无知宠爱了一个宫女,那宫女到了年纪怀着身孕离了宫,独自一人抚养那女孩长大。

    然而红颜薄命,遂托宫中交好之人传递消息。那女孩与父皇眉眼太过相像,又经滴血验亲,父皇便确定那便是自己的骨肉。

    母后出身高贵,又半生顺遂,何其傲气!怎受得了如此背叛!自己信任的夫君,竟悄无声息地与旁人有了骨肉,遂与父皇日渐离心。

    父皇自知己错,便时常做小伏低,讨母后欢心,欲与母后和好如初。可母后从不曾答应与父皇和好。料理好宫中事务,余下就此不提。

    自己的那位皇姐便是一个横亘在父皇与母后中间的桥梁。曾经的她万千宠爱地长大,养得一副孩子心性。自然百般刁难自己的这位皇姐,好在自己的这位皇姐最后也遇到了一位保护她包容她的良人。

    “父皇,儿臣以为……”晏谭溪正遇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声音。

    傅行止:“白公公,烦请您替我通报一声陛下。傅行止求见。”

    白林甫:“大人不妨在此稍等一会儿,公主尚在里面同陛下说话。”

    听此,父皇喊道:“白林甫,让傅爱卿进来,无妨。”

    白林甫道:“是。”

    傅行止便走到了屏风后,道:“臣傅行止拜见陛下。”

    抬眼,傅行止便见一旁的公主,再度行礼道:“见过公主。”

    晏谭溪微微颔首,心中早已无比酸涩。

    她转过身来,道:“父皇,傅大人来得刚好。儿臣正想同父皇说呢!祭典后回宫儿便要挑一伴读读书,听闻傅大人家中有一小妹,儿臣正想同父皇说选她作为伴读呢!傅大人乃是父皇的肱骨之臣,其妹自也是德才兼备,定然是不差的。父皇,傅大人觉得如何?”

    傅行止的小妹傅茗颖,名为颖字,却从未干过一件聪颖之事。仗着傅行止心疼她自幼早产体弱,又因家道中落而跟着他受苦干了不少“事”。

    傅行止因她受罚何其之多!

    最严重的一次,莫过于她私放印子钱,彼时阿弟龙颜大怒,差点赔上傅行止一条性命。

    重来一次。

    我,晏谭溪,不求她能有安邦定国之能,亦不求她会有利于傅行止的官途。只愿自己能看好傅茗颖,她能够平平安安的。

    晏平帝听了此言,只疑惑地看向晏谭溪,眼神在傅行止和晏谭溪间转了又转。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个女儿大概是看上了傅爱卿吧!就像当年自己对清舒一样一见钟情,流觞诗宴你来我往,便生了情愫。

    好,我儿果然同为父一般有眼光。这要是成了,岂非天赐良缘,一段佳话?不行,朕得帮帮阿溪。

    想到这,晏平帝开口道:“朕觉得此举甚妙。爱卿觉得呢?”

    傅行止:“承蒙公主陛下厚爱,臣便替臣妹应下了。然臣妹自幼体弱,不及公主。若有冒犯公主之处,臣恳请公主能够宽恕一二。”

    晏谭溪:“那是自然。”

    晏平帝:“傅爱卿寻朕有何事?”

    “陛下命臣所写的祭文臣已写完,请陛下过目。”说着,傅行止便将方才手中所握的纸交给了晏平帝。

    晏平帝连连夸赞:“好!此祭文朕瞧着是极好的。”

    傅行止:“陛下,若无事臣便退下,不打扰您与公主了。”

    得到了晏平帝的允许后,傅行止便离开。

    这时,晏谭溪开口道:“不知父皇唤女儿来所为何事?”

    晏平帝回过神来,道:“溪儿,你如今身子可好?”

    晏谭溪不解:“父皇,您方才不是问过儿臣了吗?儿臣一切都好。”

    “那…你母后…可还好?”晏平帝支支吾吾地回道。

    “母后一切都好,只是儿臣这个做女儿的不孝,令母后担忧了。”

    她知道父皇怎么想的,不就是想去母后宫中留宿嘛!她还知道,母后是一定不会同意的。

    晏谭溪再度回道:“父皇,祭典即将到来,母后事务繁忙。今晨儿臣醒来时,母后还同儿臣说,叫儿臣近日莫要胡闹,她没空搭理儿臣。儿臣如今啊,是想找母后,却又怕被母后怨。”

    晏平帝到底是个帝王,闻弦音而知雅意,悻悻地招手令晏谭溪退下了。

    看着屏风后女儿渐渐离去的背影,晏平帝喃喃道:“难道一个犯错的人便永远不会被原谅吗?”

    恍惚间,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当年和弦音初见的场景。春狩宴上,一袭红衣,策马奔腾,何其恣意!

    那时,他一眼便喜欢上了她。他爱她的飒爽,爱她这个人。后来同她接触了,知道清舒也中意于他,他当日便向父皇求了一道赐婚圣旨。下聘前一夜,晏平帝彻夜未眠,聘书写了又扔,扔了又写,斟酌良久。

    后来他们成了婚,如胶似漆,恩爱无双,人人艳羡。

    若非……那一日,他们本可以一直都如从前那般,只可惜……

    是朕对不起清舒,犯了错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奢求原谅呢?

    邬瑾园(晏谭溪的寝屋)

    晏谭溪缓缓地坐下,一下子便看到桌子上那分外显眼的纸张与纸张上熟悉的文章。

    孤……雁……行,晏谭溪轻轻拂过纸张上的这三个字。

    阑秋见公主又同往常一般惦念起此文,浅笑一声。又替公主准备纸张,在一旁替公主磨墨。

    晏谭溪拿起笔,又像从前许许多多的日夜一般,一笔一笔的写《孤雁行》的每个字。

    “公主这样喜欢这篇文章。今日见到傅探花时,怎的不同他好生探讨一番?”阑秋打趣道。

    “好的文章值得细细品味。等什么时候这篇文章我明晰了其中深意,再与他好好探讨也不迟。”

    晏谭溪神色淡然地回道,却悄悄地深吸一口气。还好……还好。

    正写着,一道身影忽然从门外飞奔过来。

    “阿姐,阿姐,我来看你了。”

    这毛毛躁躁的个性,这个声音,晏谭溪不用看都知道是自己那个阿弟。

    晏谭溪抬眼,眉头微蹙:“身为太子,怎的如此毛毛躁躁?太傅成日叮嘱你的,你都记到何处了?”

    小太子不以为意,嘿嘿一笑,凑到晏谭溪身边:“阿姐,你身子可好了?都怪我,你若不是为了我,怎会伤着你自己?”

    说着,小太子渐渐低下了头,有些愧疚。

    “胡说,分明就是我贪嘴那树上的果子。谁说是为了你?”晏谭溪一边继续写她的《孤雁行》,一边说道。

    “我知道,阿姐一向对我最好了。”

    “不说这些了!晏昀彻,你这个时辰过来,太傅交代的功课你可做完了,明日的祭文可背了?“

    上辈子,父皇早逝。虽精心教养晏昀彻多年,奈何他性格顽劣,不曾认真对待那些功课,于帝王之道懵懵懂懂,所以他的帝王之路走的很艰难。

    虽然她多数在府中照料心喃,极少进宫。但一切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她那个曾经顽劣的弟弟初登基时,很艰难,很艰难。

    所以,她要盯着他好好完成功课,不要懈怠。皇家儿女总是比寻常人家子女多了几分责任,由不得任性。

    阿弟如此,我亦如此。我们都被命运裹挟,逃脱不得。唯有奋力前行,方为佳径。

    一说到功课,晏昀彻就听不得了,偷偷地便想溜走。

    晏谭溪一下子拽住了他的袖子,将他拽了回来:“你如此倦怠,想必是一个也没放在心上!”

    说着,晏谭溪用手轻轻敲了敲他的头:“就在此处,背完了文章,写完了功课,才准回去。”

    “啊……阿姐,你怎么这样啊!”小太子抗议着,却也不得不写起功课,背起文章来。

    “阿姐,你好像特别喜欢探花郎的这篇文章。”小太子凑上前去,见晏谭溪仍在一字一句地抄着孤雁行,感慨道。

    晏谭溪没有回答他,只是不断催促着他背文章,写功课。

    可事实如何,晏谭溪自己一清二楚。其实就算不抄,这篇文章她也是熟稔到倒背如流。

    可不知为何,她还是想抄上一抄,心中止不住地想。

    仿佛这样,她就能离那个人近一点,再近一点。

    晏谭溪轻轻拂过她方才不经意流出的那一丝泪水。

    转过头看去,阑秋早已退下。一旁唯有阿弟朗朗地背诵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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