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吴言和罗阿姨之间究竟谈了什么,但是我觉得吴言的眼眶更红了,而且几天都没能消下去。

    有时候他还会忽然出神,要知道以往聊天里,出神的往往是我。

    于是在某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喊道:“吴言!”

    吴言回神:“啊,我在!”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这里离图书馆到底有多远啊?”我在他眼前挥了挥,带了点力气。

    我发誓我不是天生爱生气,可我已经问了他八遍,他愣是一句话都没听见。

    “李竹个,你的功德还在吗?”吴言愣愣着,还是没有回答我,反而抛出另一个话题。

    “还在,你要吗?”

    “不,不要了。你自己要保管好。”吴言没头脑地回道。

    我反而奇怪,微微挑眉:“你真的不要了?我可以送你母亲的。”

    吴言笑了笑说:“不要再这么容易被骗了,我妈说了,我们不要。”

    我有些无语,有点酸酸地想,什么叫你妈说了,这家伙在炫耀些什么?哼,妈宝男!

    吴言继续说:“我妈说,我们踏踏实实靠自己双手挣得人生。好也成,坏也成,好比忐忑不安地接过别人无缘无故地馈赠要好。哪怕只是一时的贪心,也愧对自己这双手。”

    我有些失落地垂眸,道:“你妈活得可真清醒,哪怕在这鬼界,也能不改初心。”

    吴言却忽然问我:“你怎么又可以送我了,你把生前都想起来了吗?”

    我顿住,眨了眨眼,没有接话。思绪却不自觉地飘向过去,飘回那片高山之上。

    *

    “李老师,等一下!”

    他是高乐和高兴的爸爸,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李老师,王老师她父亲去世了,回去奔丧了。孩子们现在没人管,您能留下来帮忙看两天吗?”

    我心里并不愿意:“可是我已经和校长请假了。他也知道的,我要参加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婚礼。”

    男人满头是汗,面露为难:“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学校确实没人了,高校长才让我来追你。”

    国庆普天同庆,掐头去尾整整九天假期,可惜同时也意味着游客高峰期的到来。

    去年这个时候因为家长们忙着做生意,有个小孩出去玩的时候出了意外,酿成了悲剧。今年学校就只好想办法办了一个托管班,让孩子们集中起来做作业或者玩闹。

    这个托管班下有不到四岁的孩子,上有已经上了高中回来的小大人,确实需要人去“镇”着。

    我和对面的家长僵持了好几分钟,最后有些无奈地败下阵来。面上虽不情愿,身体却已经认命般往回走。

    我掏出手机想和月立解释,结果信号又断断续续。也许是因为人多吧,这里位置虽然有些偏僻,但之前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那时没人能够预见到那场可怕的灾难,我也不例外。

    所以当整栋楼开始摇晃的时候,我愣住了。

    直到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向我打报告,我才如梦初醒:

    “老师,杯子在晃!”

    “老师,粉笔掉了!”

    “老师,这个楼在响!”

    小一点的孩子还觉得好玩,大一点的孩子已经感到惊慌。如果不是我冷漠地站在讲台上,他们可能会崩溃地叫出声来。

    我没告诉他们其实老师也很慌,只是脸上肌肉僵了,才显不出来。

    但我心里却莫名冒出点责任感,虽然我是个烂人,可他们这群孩子还年轻。

    年轻意味着希望,绝不能让他们永远被留在这座大山里。

    摇晃越来越大,天花板的灯也摇摇欲坠。我当机立断,让他们全部躲到桌椅之下。

    我站得板直,面上严峻,大家像找到主心骨一样,第一次如此听话迅速。没过几秒,有些灯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我站着没动,险些被砸到,落了一脸的灰。

    我抬头看了一眼,大声喊道:“现在,所有人出来,高年级牵着低年级的。不要插队,扶着墙,一对一对地有序下楼,去大操场!”

    大概是我太过平静,好像平时叫他们去跑操的模样,孩子们有些竟然还慢吞吞的。我有些着急,在门口又高声嘱咐道:“能走多快走多快,不要带东西!如果被砸到了也不要回头,快一点!去大操场!”

    孩子们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没有留恋,飞一样地下楼。我抱着最小的那个孩子在最后,看见还有一个不知被谁落下的小孩蹲在角落,又伸出一只手牵她。余光里,我看到一个紫色的东西在楼上一晃而过。

    我恨恨地想,这个时候,我时有时无的幻觉还出来捣什么乱。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太紧张,嘴里一直叮嘱牵着的孩子:“走快一些,只要出去,一切就会过去的…”

    我走得很快,那孩子竟然也跟得上。等出来我才发现她脚被扭伤了,肿得不成样子,心里顿时涩了一瞬。

    大操场外面有很多人,村子也不太大,人都比较面熟,但是还夹杂着很多陌生面孔的游客。大家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有人在哭,有人在叫,还有人衣不蔽体,瘫软在地上。

    大操场比较空旷,周围没什么建筑。我把学生喊过来,迅速地扫了一眼,心里有些不安。

    我压下乱糟糟的声音,用尽力气大吼:“有没有人知道谁还没出来!”

    人群静了一下,忽然我听见一个小小的人从人群里钻出来,是陈艳嵩。他声音忐忑不安:“花安好像没出来。”

    陈艳嵩吸吸鼻子,边哭边说:“老师我拉她了,可是她就是不和我一起走。”

    花安!

    我脑子“轰”地一下炸开了。

    我几乎是立即往回冲,没走两步,地面竟然裂开了一条缝隙。人们抱在一起,生怕自己掉下去,剧烈的震动让人寸步难行。

    村支书在我后面喊:“李老师,不要回去了,太危险了!”

    不行,不行啊。

    我想起那双琉璃般纯净的眼睛,想起她在我怀里问我她是不是出生就该死,想起她鬼鬼祟祟在门外看我却不敢进来的模样。

    她不该死,我也不该死,我们都不该死的。

    震动小了一点,我拔腿往回跑。教学楼二楼,不远的,我安慰自己。

    教学楼很多地方已经塌陷了,我在摇摇晃晃的楼梯间喊她,可是没有人回应,墙像是被什么大力挤压一样,变形得厉害。我心里着急,一路跑回教室,还是没有看到她。刚准备离开,就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李老师…”

    我扒开其中一张桌子,果然看到了一个紫色的身影。我拉起她就往外面跑,快到出门口的时候,整个楼发出一声巨响,像是不堪重负。

    跑不掉了,我意识到这个问题。

    电光石火间,我带着花安向楼梯间的墙角滚去。

    这里是三角结构,看起来稳固一些。昏迷前的那瞬间,我是这么想的。

    ……

    我醒来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一阵阵的余震,只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压断了。不是那样剧烈的疼痛,而是深入骨髓摆脱不掉的钝痛。

    渴,好渴。

    我过了好几分钟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

    地震了,自己和花安都没跑出去。可惜,就差一步,再多一分钟我们就能跑出去了。

    “花…咳…花安。”地面上都是灰,我嗓子又哑得厉害,只能小声喊道。

    她还活着吗?我没抱什么希望。

    我身下有很细微的触觉,一个声音也像是刚醒一样:“老师…我们是死了吗?”

    这里很黑,不见一丝光亮,难怪她会这么想。我解释道:“没有,应该没有,我们被困在这里了。但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花安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吗?”

    我莫名自信:“嗯,一定会的。”

    过了一会,她又问我:“老师,我没想活的,你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要回来?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跑回来的路上无比安心,好像我要回去救的人不是花安,而是我自己一样。

    我想告诉她,也告诉自己,我们不是该死的人。

    我想起一些往事,忽然又觉得有些道理了。我带着很轻的笑意和她说:“花安,我说过,没有人该死的。你还没见过绒布寺中看到日照金山的绚烂辉煌,没见过陡峭奇险、绵延不绝的太行山脉,没见过峻丽无双、蜿蜒曲折群山的三峡峡谷,更没见过黄沙漫天却仍然奔涌向前的壶口瀑布。”

    “汩汩流水会从山巅流下,枯木会在悬崖缝隙中逢生,骏马会自由地奔驰在高原之上。花安,好好活下来,去看看那些风景,也许就会找到活着的意义。”

    真奇怪,当初我嗤之以鼻的谈论,回想起来,竟然能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花安的声音带了一丝羡慕:“老师,你都见过吗?”

    我很轻微地想要摇头,刚一动作,却觉得骨头里的痛更难忍了一些,像是拿刀在脊梁上一刀一刀磨人般痛苦。

    我忍住疼,说道:“没有。”

    我笑了笑,可惜花安看不见。我在黑暗中缓缓说道:“但如果我们能够活下来,就一起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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