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祁继续开着自己的早餐铺子，但我知道，他拿着自己所有积蓄去预约了往生。
然而时间过得太快，这些明明好像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转眼间老祁就已经往生不知道多少年了。
新开的店卖酒，说是祖传手艺，我仍然时时惠顾。可惜鬼界的酒并不容易醉，仅仅只有一瞬的上头又即刻清醒回来。
鬼界是个令我说不出好坏的地方，但事实上没有哪一只鬼愿意天长日久地待在这里。
我拿着一壶酒和吴言聊天，他说他也要走了，和母亲一起。酒瓶见了底，空落落的，也如同我的心底。
我忽然问道：“你还记得今年是多少年了吗？”
吴言的小眼睛转了半圈，犹疑着说道：“至少已经是2035年吧，之前有个新来的找我问路，我不小心看到了他的碑，2035年死的。”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吗？
明明没有酒了，我却仍然空抿了一口，像是醉了般仰头看了会天空。
吴言大声喊了我两句，他动不了身，过往的车辆还以为自己被罚款，骂了一句带娘的脏话扬长而去。
“你干嘛突然仰脖子，颈椎不行了？李竹个，你打算什么时候往生啊？”吴言没好气地问道。
弥漫的伤感气氛被他打乱，我笑着指着自己说：“我？我不知道。”
“你可别说这么多年你还没存够钱啊。”
“钱是够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差了点意思。”
“差了什么？”
“我不知道。”
“切，你这不白说。”
我转开话题，道：“你知道什么情况下入不了别人的梦吗？”
吴言眉毛紧皱，思考了很久，他早已忘了自己曾经看的那些内容了。不过这不妨碍他瞎编乱造：“这个人死了肯定就入不了梦了。还有…还有这个人不睡觉肯定也做不了梦，入梦毕竟是你入别人的梦，别人才是主人，要是排斥你也会很快醒来的。”
“……”
我想起来自己排了那么久队却没能进入爸爸的梦中，瞬间阴沉着脸道：“你快说呸呸呸 ，快点！”
吴言被我这堪比川剧的变脸骇到，跟着重复道：“呸呸呸。”
我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个笑容。
吴言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虽然没能到爸爸的梦中一看究竟，不过我倒是去了许毅的梦里。他的头发留长了一点，脸上也有了明显的胡青印子，打着伞抱着个小女孩站在我墓碑前。
然而这并不是我的真正的墓碑，是震后人们重建起这个村庄时给我立的衣冠冢而已。我甚至看到自己的雕像，立即捂着脸不敢细看——作为当事鬼，我只能说又再一次久违地感受到了人间社死的尴尬。
他的女儿看起来也有7、8岁了，我心下愤愤地想：渣男！早知道就不入他梦里了。
可我看着那个小女孩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又想：算了，他不是早就说过，他可能会移情别恋，我难道还在期待些什么吗？
他女儿搂着自己爸爸的脖子，指着碑前的介绍词问许毅：“爸爸，什么是英雄。”
许毅的笑容看起来像喝了杯浓缩美式咖啡一样苦涩，说：“英雄啊，就是舍己为人，甘愿奉献一切为求大爱的人。他们很伟大地牺牲了自己，因此受人尊敬。”
小女孩摸了摸男人变红的眼睛，忽然十分自豪地挺起胸膛说：“爸爸，我以后也要成为像她一样的英雄。”
许毅却轻轻摇了摇头说：“爸爸不愿意你做英雄。也许英雄在成为英雄之前，是一个会哭会笑会打会骂的小姑娘。她也会和我争辩，会一个人躲着偷偷落泪，但绝不会就这样孤孤单单地立在这，被人称为英雄。”
小女孩懵懂的目光望向那座栩栩如生的雕像，并不能理解父亲前后矛盾复杂难懂的话。
雨越下越大，越来越大。我很久没有见到下雨，刚开始还觉得高兴，现在被淋成落汤鸡又有些嫌弃。
我总算忍耐不住，从墓碑后悄悄探出一个头，小声朝许毅道：“许毅，你能不能别…”下雨了。
我最后三个字还没有说完，漫天大雨戛然而止，晃眼明亮的阳光直射大地。许毅的一双浅瞳错愕地盯着我，里面波光流动，迸发出失而复得的喜悦。
原来这雨还可以随着主人的心情而变化。
我只好从墓碑后走出来，讪讪地打招呼道：“别来无恙啊，许哪吒？”
许毅却一步步逼近我，离我咫尺距离地时候又犹豫顿住。我听见他轻声问道：“这是梦吧？”
他说这话的同时，我立即感受到梦境的排斥，不禁咬牙切齿地想：就你聪明！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拉住他的袖子，带了些不知名的怨气说道：“你要是再这么想我就真走了！”
这话果然奏效，那股排斥忽然平静下来，只是小女孩不见了，墓碑也不见了。这里变成了我曾经最喜欢待着的那座小山头。
我抬头刚准备说话，就看见他眼睛通红，像是下一秒要哭出来一样，不由得放软了语气安慰道：“别哭啊，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许毅没哭，他上上下下打量我，终于说道：“你没死。”
……
瞎扯，你明明知道我死了，死得早早的，你孩子都大了好不好。
但是我又怕下一秒立即被作为梦境主人的他赶出去，只好能伸能屈顺从道：“对，我没死。”
他沉默片刻，背过身微不可察地说道：“那真是太好了。”
我敛下眼睑，半晌又笑着抬头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过得还不错吧？”
许毅又转身紧紧盯着我道：“你没死就不要问这些话。”
我无奈地闭了闭眼，心想套个话怎么就这么难，自己死了还斗不过他。
我只好变成没有感情的聊天机器，问道：“聊点什么呢？你现在这么看着越混越差了？怎么来这里看我了？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越问我越没有底气，准备悄悄走的时候又听见许毅用故意开心的语气说：“李竹个，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再见你一面。我应该早点来的，其实和你在一起一直待着这里好像也不错。要不你说说你这两年在这里的故事吧？”
他的开心却藏着显而易见的悲伤，不像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人。我哑了片刻，才接道：“好啊，这里每年的四五月是海棠花开的季节，漫山遍野的海棠花真的超级漂亮……这里的小孩子有时也真的让人生气，小小年纪怎么能随意辱骂，惹是生非，家长还不配合。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我当初又打你又骂你，我真该死啊！”
许毅一直默默听着，这里却突然反驳道：“你不该死！”
我停了一瞬，笑着说：“好吧，我不该死。”
许毅固执地重复道：“你不该死。”
我看着他，真心实意地说道：“谢谢你。”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白光初现，我极轻地克制地抱了抱他，飞快道：“许毅，很高兴再见到你，祝你今后一路顺遂，烦恼自散。”
你会忘记这些梦，然后与你的女儿你的家庭一起好好活着。
*
我自认为自己已经无牵无挂，却哪里总是差了一点，就那么一点点，像是什么遗憾梗在心头，不上不下。
所以我天天东瞧西看，和水猴子嬉戏打闹，在各个店铺外转悠，和梅姐搓了无数场麻将，好似真正变成了鬼界的一抹游魂。
这天我坐在冰凉的忘川河岸，一只水猴子忽然游过来，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阳光下四射出耀眼的光芒。
它到我身边，双手捧着，原来是叶子包住的一块萤石。然后它对我比划了半天，似乎是想让我摸一摸。
我笑着点了点它的小脑袋，说：“不、可、以，这个不可以摸。长得好看也不行。”
不过水猴子大多时候并不能听懂我的话，反而着急地“啊啊”叫起来。我小心托过叶子底部，把萤石包起来，放在一旁：“好啦，这样可以了吧？”
水猴子啊了一阵，似乎仍然不满意，不过鉴于我的无动于衷，才悻悻而去。
我无聊地拿树叶砸它，树叶很轻，根本扔不出去，不过把水猴子们吓得游远了。
胆小猴！
我又想自己这一生不也是一只胆小鬼吗？想舍弃又舍不得，想拥有却没勇气。世界是勇敢者的游戏，胆小鬼注定得不到回报。
我双手往后一撑，仰头看着天空。但手心有什么东西硌着我。还没等我抽开手，忽然不受控地眼前一黑，被疯狂地拉进一个漩涡中。
糟了，萤石！救命！！
等我再次看清的时候，见到了一所陌生的学校，背上是沉甸甸的包，脚步急促地走进去。
这个学校看起来真是一言难尽，一半是老旧的灰白房子，一半却是崭新贴着红瓷的砖瓦房。到处都是黄土，绿化地区敷衍地种了十几棵银杏树，连叶子都没几片。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还觉得眼熟。
这人一路步履匆匆，路上遇到的同学老师一个都不打招呼。不过看周围的学生，这里大概是所小学或初中。
我心如死灰地想，这是哪里，这人又是谁？
然而时间过得太快，这些明明好像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转眼间老祁就已经往生不知道多少年了。
新开的店卖酒，说是祖传手艺，我仍然时时惠顾。可惜鬼界的酒并不容易醉，仅仅只有一瞬的上头又即刻清醒回来。
鬼界是个令我说不出好坏的地方，但事实上没有哪一只鬼愿意天长日久地待在这里。
我拿着一壶酒和吴言聊天，他说他也要走了，和母亲一起。酒瓶见了底，空落落的，也如同我的心底。
我忽然问道：“你还记得今年是多少年了吗？”
吴言的小眼睛转了半圈，犹疑着说道：“至少已经是2035年吧，之前有个新来的找我问路，我不小心看到了他的碑，2035年死的。”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吗？
明明没有酒了，我却仍然空抿了一口，像是醉了般仰头看了会天空。
吴言大声喊了我两句，他动不了身，过往的车辆还以为自己被罚款，骂了一句带娘的脏话扬长而去。
“你干嘛突然仰脖子，颈椎不行了？李竹个，你打算什么时候往生啊？”吴言没好气地问道。
弥漫的伤感气氛被他打乱，我笑着指着自己说：“我？我不知道。”
“你可别说这么多年你还没存够钱啊。”
“钱是够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差了点意思。”
“差了什么？”
“我不知道。”
“切，你这不白说。”
我转开话题，道：“你知道什么情况下入不了别人的梦吗？”
吴言眉毛紧皱，思考了很久，他早已忘了自己曾经看的那些内容了。不过这不妨碍他瞎编乱造：“这个人死了肯定就入不了梦了。还有…还有这个人不睡觉肯定也做不了梦，入梦毕竟是你入别人的梦，别人才是主人，要是排斥你也会很快醒来的。”
“……”
我想起来自己排了那么久队却没能进入爸爸的梦中，瞬间阴沉着脸道：“你快说呸呸呸 ，快点！”
吴言被我这堪比川剧的变脸骇到，跟着重复道：“呸呸呸。”
我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个笑容。
吴言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虽然没能到爸爸的梦中一看究竟，不过我倒是去了许毅的梦里。他的头发留长了一点，脸上也有了明显的胡青印子，打着伞抱着个小女孩站在我墓碑前。
然而这并不是我的真正的墓碑，是震后人们重建起这个村庄时给我立的衣冠冢而已。我甚至看到自己的雕像，立即捂着脸不敢细看——作为当事鬼，我只能说又再一次久违地感受到了人间社死的尴尬。
他的女儿看起来也有7、8岁了，我心下愤愤地想：渣男！早知道就不入他梦里了。
可我看着那个小女孩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又想：算了，他不是早就说过，他可能会移情别恋，我难道还在期待些什么吗？
他女儿搂着自己爸爸的脖子，指着碑前的介绍词问许毅：“爸爸，什么是英雄。”
许毅的笑容看起来像喝了杯浓缩美式咖啡一样苦涩，说：“英雄啊，就是舍己为人，甘愿奉献一切为求大爱的人。他们很伟大地牺牲了自己，因此受人尊敬。”
小女孩摸了摸男人变红的眼睛，忽然十分自豪地挺起胸膛说：“爸爸，我以后也要成为像她一样的英雄。”
许毅却轻轻摇了摇头说：“爸爸不愿意你做英雄。也许英雄在成为英雄之前，是一个会哭会笑会打会骂的小姑娘。她也会和我争辩，会一个人躲着偷偷落泪，但绝不会就这样孤孤单单地立在这，被人称为英雄。”
小女孩懵懂的目光望向那座栩栩如生的雕像，并不能理解父亲前后矛盾复杂难懂的话。
雨越下越大，越来越大。我很久没有见到下雨，刚开始还觉得高兴，现在被淋成落汤鸡又有些嫌弃。
我总算忍耐不住，从墓碑后悄悄探出一个头，小声朝许毅道：“许毅，你能不能别…”下雨了。
我最后三个字还没有说完，漫天大雨戛然而止，晃眼明亮的阳光直射大地。许毅的一双浅瞳错愕地盯着我，里面波光流动，迸发出失而复得的喜悦。
原来这雨还可以随着主人的心情而变化。
我只好从墓碑后走出来，讪讪地打招呼道：“别来无恙啊，许哪吒？”
许毅却一步步逼近我，离我咫尺距离地时候又犹豫顿住。我听见他轻声问道：“这是梦吧？”
他说这话的同时，我立即感受到梦境的排斥，不禁咬牙切齿地想：就你聪明！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拉住他的袖子，带了些不知名的怨气说道：“你要是再这么想我就真走了！”
这话果然奏效，那股排斥忽然平静下来，只是小女孩不见了，墓碑也不见了。这里变成了我曾经最喜欢待着的那座小山头。
我抬头刚准备说话，就看见他眼睛通红，像是下一秒要哭出来一样，不由得放软了语气安慰道：“别哭啊，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许毅没哭，他上上下下打量我，终于说道：“你没死。”
……
瞎扯，你明明知道我死了，死得早早的，你孩子都大了好不好。
但是我又怕下一秒立即被作为梦境主人的他赶出去，只好能伸能屈顺从道：“对，我没死。”
他沉默片刻，背过身微不可察地说道：“那真是太好了。”
我敛下眼睑，半晌又笑着抬头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过得还不错吧？”
许毅又转身紧紧盯着我道：“你没死就不要问这些话。”
我无奈地闭了闭眼，心想套个话怎么就这么难，自己死了还斗不过他。
我只好变成没有感情的聊天机器，问道：“聊点什么呢？你现在这么看着越混越差了？怎么来这里看我了？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越问我越没有底气，准备悄悄走的时候又听见许毅用故意开心的语气说：“李竹个，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再见你一面。我应该早点来的，其实和你在一起一直待着这里好像也不错。要不你说说你这两年在这里的故事吧？”
他的开心却藏着显而易见的悲伤，不像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人。我哑了片刻，才接道：“好啊，这里每年的四五月是海棠花开的季节，漫山遍野的海棠花真的超级漂亮……这里的小孩子有时也真的让人生气，小小年纪怎么能随意辱骂，惹是生非，家长还不配合。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我当初又打你又骂你，我真该死啊！”
许毅一直默默听着，这里却突然反驳道：“你不该死！”
我停了一瞬，笑着说：“好吧，我不该死。”
许毅固执地重复道：“你不该死。”
我看着他，真心实意地说道：“谢谢你。”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白光初现，我极轻地克制地抱了抱他，飞快道：“许毅，很高兴再见到你，祝你今后一路顺遂，烦恼自散。”
你会忘记这些梦，然后与你的女儿你的家庭一起好好活着。
*
我自认为自己已经无牵无挂，却哪里总是差了一点，就那么一点点，像是什么遗憾梗在心头，不上不下。
所以我天天东瞧西看，和水猴子嬉戏打闹，在各个店铺外转悠，和梅姐搓了无数场麻将，好似真正变成了鬼界的一抹游魂。
这天我坐在冰凉的忘川河岸，一只水猴子忽然游过来，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阳光下四射出耀眼的光芒。
它到我身边，双手捧着，原来是叶子包住的一块萤石。然后它对我比划了半天，似乎是想让我摸一摸。
我笑着点了点它的小脑袋，说：“不、可、以，这个不可以摸。长得好看也不行。”
不过水猴子大多时候并不能听懂我的话，反而着急地“啊啊”叫起来。我小心托过叶子底部，把萤石包起来，放在一旁：“好啦，这样可以了吧？”
水猴子啊了一阵，似乎仍然不满意，不过鉴于我的无动于衷，才悻悻而去。
我无聊地拿树叶砸它，树叶很轻，根本扔不出去，不过把水猴子们吓得游远了。
胆小猴！
我又想自己这一生不也是一只胆小鬼吗？想舍弃又舍不得，想拥有却没勇气。世界是勇敢者的游戏，胆小鬼注定得不到回报。
我双手往后一撑，仰头看着天空。但手心有什么东西硌着我。还没等我抽开手，忽然不受控地眼前一黑，被疯狂地拉进一个漩涡中。
糟了，萤石！救命！！
等我再次看清的时候，见到了一所陌生的学校，背上是沉甸甸的包，脚步急促地走进去。
这个学校看起来真是一言难尽，一半是老旧的灰白房子，一半却是崭新贴着红瓷的砖瓦房。到处都是黄土，绿化地区敷衍地种了十几棵银杏树，连叶子都没几片。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还觉得眼熟。
这人一路步履匆匆，路上遇到的同学老师一个都不打招呼。不过看周围的学生，这里大概是所小学或初中。
我心如死灰地想，这是哪里，这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