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王仲两兄弟终于见到了连日以来一直阴魂不散的“女鬼”。

    “原来你不是……”王仲仔细端详了“女鬼”的面容,又迅速低下头来。

    “我早说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王伯只快速抬眼瞟了一下,便不再多看了。

    两兄弟背靠背坐在地上,被一根粗壮的绳子捆在一起,皆垂丧着头。

    此刻竹妖与王家兄弟相隔不过几步之遥,那些多年来埋藏在心底的恨意和怒火都在一瞬间喷涌了出来。

    她幻想自己正手握一把利刃,血溅当场,但现实却是,她不言不语,轻轻转过了身。

    王仲提到的安县令,便是竹妖缠上兄弟二人的原因。

    那一年,王伯和王仲刚刚自立门户,以拦路抢劫为生。

    安县令名为安广厦,因对官场失望透顶,于是带着全家老小辞官归隐。

    王伯与王仲本想伏击往来商户,却意外劫下了安广厦一家的马车。安广厦年少的小女儿惊恐万分,透露出父亲是个刚刚卸任的地方小官。

    王伯和王仲自小便饱受贪官酷吏的欺凌,“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是妇孺皆知的道理。若是他们做成了这一票,今后便可不愁吃穿,甚至大富大贵,金盆洗手也未可知。

    然而结果却令二人大失所望,这位曾经的县令随身物品极少,不过几件旧衣物,几铺薄被褥和一把破古琴。而县令夫人的穿着更是朴素,就如同一个普通农妇,甚至头上连珠钗都不插一个。更令人诧异的是他一个读书人,居然连几本稀世藏书或者古玩字画之类的东西都没有。

    这样的结果令王仲大为愤怒,他的剑尖抵在了安广厦的胸膛之上,威胁其说出财宝的下落。安广厦无奈叹气,坦言自己虽为官多年,但从未敛财,全部的家当无非一些旧书和闲来郁结时所作的诗画,但那些东西根本不值一钱,且在临行之前已被他一把火尽数烧了。王仲觉得自己被愚弄了,若为官者当真清正廉明,他何以会家破人亡,他和弟弟又怎会落草为寇,再难回头。他盛怒之下,刺穿了安广厦的胸膛。此举引起了安广厦家人的呼救和反抗,王伯和王仲在惊慌中,将其一家全部杀害。

    竹妖居住的那片竹林,就在安广厦家附近。安广厦常在竹林中吟诗抚琴,她至今仍记得那句“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竹妖觉得安广厦这个年轻人很怪,他好歹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但常年身着一袭洗得发旧的袍子,破了便补。他身上有一种与其他人族截然不同的气质,无拘无束,不沾俗尘。竹妖很难想象,像他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生活在人世的,又是如何游走于官场的。

    他好似一棵翠竹悬于万仞绝壁之上,竹妖十分好奇,他到底能坚持多久。

    有一次,竹妖修炼时操之过急,险些走火入魔,还是多亏了安广厦的琴声助其收敛心神,这才捡回了一命。

    转眼数年过去,安广厦依旧质朴无华,一如当年,自是也未曾升迁,只做他的一县之长,而他的琴声仍是澄澈博大,可窥其本心。

    孤竹立于峭壁之上,风可折,却不可改其节。

    再后来,安广厦辞官,即将返乡,竹妖本想现身一见,当面说声多谢,但转念一想,她是妖,且是一只安广厦从未知晓其存在的妖。此次一别,已是永诀,不如不见。

    竹妖本不打算送行,却终是因多年相伴之情和救命之恩难以割舍,还是追了上去。

    可惜,迟了。

    她赶到的时候,血绽黑土,尸横满地,妇孺皆未能幸免,只有安广厦还剩一口气。她让安广厦把害死他一家的元凶告诉她,天涯海角,她一定会帮他报仇雪恨。

    安广厦摇了摇头,眼中光芒渐消,犹似两个空洞。最后,他口中喃喃说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说完他便咽了气。

    竹妖愣住了,一时间怎么也想不通。安广厦为官清廉,两袖清风,爱民如子,为何落得这般下场!

    那之后,竹妖在妖族中多番打探,终于在不久前找到了杀害安县令一家的凶手。

    此时王家兄弟已隐姓埋名,避居山林,而竹妖便在每日深夜以安广厦幼女的面貌装神弄鬼,搅得兄弟俩不得安生,叫苦不迭,只得频频搬家躲避。

    究竟如何报仇,竹妖还来不及想。如果两人架不住她的恫吓,跑去投案自首,那便最好。

    王伯和王仲自从拿起屠刀的那天,便做好了伏法就戮的准备。他们并未多说什么,没有道歉,没有忏悔,只是默不作声。一瞬间,二人的脑子里竟还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若他们的家乡有安县令这种人,那么世上还会有如今的王伯和王仲吗?

    翌日,王家兄弟被官府的人带走了,已被通缉多年的两个江洋大盗终于落网。青竹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后山的那片竹林再无半分诡秘之气,风过枝摇,苍翠连碧。

    竹立于青天之下,栖于清水之畔,沐清风,饮清露  ,竹妖自有其风骨,很多事不屑为之。竹又为隐者,不群不党,不入浊世,因此绝大多数的竹妖是没有姓名的。

    竹妖与众人作别,几人提醒她务必远离此地,以免绝天阁的人再次找上她。竹妖点点头,化作一股青烟,消散无踪。

    一队捕快押送着囚车,渐行渐远。庙堂之上帝王贵胄,殿陛之间文臣武将,市井之中庶民黔首。世上芸芸众生,而法网恢恢,好似只有黎民如鱼,难逃罗网。

    意难平掏出怀中的凌霄木,以法力催动,在她将木枝朝向西南方向时,凌霄木终于有了反应。

    几人立即朝西南方行去。

    方休怀最近感到有些奇怪,他自十岁开始修习辟谷之术,如今虽小有所成,但饥饿之感却还是不能避免,可自从他受伤之后,似乎毫无食欲,根本不觉得饿了。师兄担忧他的身体,经常提议为他找些食物,但他都以不想耽误修行为由而拒绝了,实则是,他根本没有任何胃口。

    下山之后,他愈发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很多微妙的变化,所幸,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太久,如今他们已顺利找到了神农后裔,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方休怀每日入睡前都要挣扎一下,只因一旦陷入梦境,便会再次经历梦中那些惨烈场景。不过噩梦做久了,倒是不像刚开始那般惊恐了,似乎,他有些习惯了。他想着想着,困意逐渐袭来。

    虞岳清已不必独自一人守夜,夜里有白瑶和意难平为其分担。他们三人皆不是凡人,不眠不休本是寻常,但虞岳清却因禁术反噬的缘故,不得不抽出时间休息,否则他的内伤会愈加严重。

    深渊之下,滚烫的岩浆流淌成河,火舌在热浪中肆意翻滚,茫茫火海中困着一座荒芜的岛屿。

    岛上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只在正中央生长着一棵形同枯槁的巨树,树上结满了绛紫色的果实。巨树之后耸立着一座险峻的山,峰顶攀着一条熟睡的赤色巨龙,巨龙双目紧闭,其头顶正对着一个深灰色的漩涡,漩涡如陀螺般倒悬在空中,内里雷云翻涌。靛青色的雷一道一道从漩涡中劈下,所击之处,皆成焦土。

    一个赤着脚的小男孩,正在向山顶攀爬,他双足满是血痕,衣服已残破不堪,一双血淋淋的手找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肤。

    那座光秃秃的山上犹似布满荆棘,每一块石头上都翘着尖利的刺。

    忽然,小男孩脚下一滑,双脚登时血流如注,他双腿不住颤抖,霎时间便失去了平衡,从陡峭的山壁上摔了下去。

    不!

    虞岳清突觉背后一热,一股真气涌进身体,纷乱的内息渐渐有序地流转起来,胸腔内的绞痛也缓解了许多。

    “虞少侠,切勿分心!”这声提醒同样来自身后。

    虞岳清迅速睁开眼,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在调息时分了心神,若非意难平即时出手相助,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对面的白瑶此时也发现了异常,她站起身,掌间仙力飘出,一道白光注入了虞岳清的身体。

    “多谢。”虞岳清站起身,依次向两位姑娘道谢。他此刻面色如常,已看不出任何异样。

    白瑶微微点头,继续守夜。意难平抱拳回礼,走到一旁继续打坐。

    其实她在竹林时,便察觉到虞岳清法力大减,似乎是受了颇为严重的内伤。她从方休怀那里知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从头至尾,方休怀并未提及虞岳清身受重伤之事。因此,她大致猜到了缘由。虞岳清为救方休怀而受伤,因此隐瞒了此事,所以方休怀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意难平和虞岳清虽已相识百年之久,但相处时间并不长,然而对于他的为人,她再了解不过。百年前,虞岳清曾从魔族手中救下她的父亲,且在魔君亲率大军进攻凌霄峰时,不计生死前来支援。大战之后,意难平送给虞岳清一支发簪作为信物,以此报答他对凌霄一族和她一家的大恩。意难平立下承诺,只要虞岳清遇到危险,便可用发簪与她联络,她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然而,百年已过,虞岳清从未动过那发簪,大概,以后也不会。

    意难平再次掏出怀中的凌霄木,这是族中一位长老的骸骨,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印记。他的子女皆在神魔大战中丧生,死战而亡,不留遗骸,消散于天地间,无影无踪。寿终正寝,留下遗骨或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对于凌霄一族而言,其族人皆向往后者,而非前者。有人毕生追寻一种无形之物,此物比之生命与痕迹更为重要,而她所认识的虞岳清正是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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