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破碎的黑影时断时续,略过众人头顶,朝着一棵极为粗壮的梅树飞去。

    黑影停在梅树下,竟化成了人形。

    “茶寮的许老板!”方休怀大惊。

    茶寮的老板居然是一只魇魔。

    许老板胸前一片殷红,他勉强挪动着身体,缓缓向背后的树干靠了上去。

    方休怀见许老板伤势颇重,急切地赶了过去,他虽极力想帮许老板一把,却发现根本无能为力。

    “强行吞噬与自己法力相当的魇魔,只怕……”意难平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老板已十分虚弱,性命垂危,但唇角却浮现出一抹笑意。

    白瑶掌间渗出一股烟气,罩向了许老板,随即摇了摇头,众人的神色皆沉郁起来。

    “许老板,那只魇魔在临死之前可曾提过绝天阁?”意难平握紧了手中的木枝。

    只见许老板闭上眼睛,艰难地摇摇头。

    他双臂垂在两侧,沾满鲜血的手撑在漆黑的土地上,手指不断用力向下抠,已陷进了大半。

    她就葬在这棵梅树下,她生前最爱梅花,唯愿死后化为春泥,以作报偿。但愿我长眠于此,今后每一个在落梅岭上小憩的人都能做一个好梦。

    许老板消失了,黑影散向空中,似流星划过天幕,转瞬即消。

    地上只余几道深深的手印。

    梅树下突现一点白光,白点逐步扩大,变做一个巨大的黑洞。洞里浮现出许多画面,一幕一幕,如同幻境。

    幻境中,有一男一女正站在众人面前的这株梅树下。那男子便是许老板,而女子是一位朴素的妇人。许老板伸手摘下一朵梅花,轻轻别在了妇人的发髻上。妇人低下头,面颊泛起微红。

    许老板是一只栖身于深林幽谷的魇魔。魇魔能够入梦,极易受到欲望和邪念的侵蚀。如果不加遏止,久而久之,便会逐渐失去理智,难以自控,变成以恐惧和恶意为食,以探究他人辛秘为乐的恶魔。故此,魇族大多离群索居,极少与他族接触。

    在他的印象中,人族狡诈,虚伪,欲壑难填,绝不能靠近。可这一切,都被一个女子打破了。那个女子年纪轻轻,却有勇气孤身一人踏入凶兽丛生,人迹罕至的山林,只为寻找能够救治母亲的草药。女子若非撞到他,已成为野兽的一顿饱餐了。

    魇族生于梦境,无父无母,从生到死都是孤身一人,并无亲人。且魇魔若想提升法力,最快的办法便是蚕食同类,因此,也没有朋友。

    他救下女子,与其朝夕相对了几日,听其讲诉人间的模样。无亲无友的他,开始对女子口中的人世心生向往。他渴望感受亲缘,情缘,想去理解那些超出他认知的事物。他跟随女子进入尘世,成为“许人间”。再后来,那个勇敢的女子便成了他的妻子。

    只可惜,人族寿命短暂,他的妻子不过五旬便过世了。自此,他在人间孤身流浪了百年,直到五年前才回到此地。

    近日,落梅岭上发生了离奇命案,一时间人心惶惶。许人间感觉事有蹊跷,便到岭上查探。

    他刚到落梅岭,便受到了攻击。

    “你总算现身了!”

    “你是为我而来?”

    “准确的说,我是为我自己而来!你如此喜欢多管闲事,不会不肯帮我吧。”

    许人间懊悔不已,他一向小心,极力伪装,正是害怕被同族发现,连累了他人。难道是因为那件事?他必是在那几晚露出了气息。

    这些遇害之人皆是无辜受累,受了我的牵累。

    许人间与落梅岭上的魇魔交战了数个时辰,两人伯仲之间,难分高下。最终,岭上的魇魔主动提出休战。他说他是在无意中捕获了同族的气息,故而追踪到此,结果又失去了线索,这才故意杀人,想要引起注意。现下两人谁也占不到上风,不如就此作罢,互不侵扰,井水不犯河水。许人间警告其速速离开人族的居住地,切勿再行害人之举,否则必要鱼死网破,一决生死。那魇魔勉强答应了下来,但却说自己受了伤,需要休整几日,等痊愈之后自会离开。

    许人间自知魇魔的话绝不可信,但目下别无他法,只能提醒人们远离落梅岭,再想其他办法对付魇魔。

    幻境中的影像突地模糊起来,时断时续。

    “魇族多乖戾寡情,他却为救人而牺牲了性命。”白瑶抬手,试图稳固逐渐破碎的幻境,但已是办不到了。

    许人间生前的回忆完全消散于空中,随风远逝,奔向天际。

    那棵梅树的枝条轻轻摇曳,似是正在与之作别。

    就在不远处的梅树下,急着赶回老家探望母亲的一家三口已醒了。男子抻了个懒腰,见妻儿平安无恙,反倒后怕起来。茶寮的老板曾多番提醒,但他急着回家,还是走了落梅岭方向。刚才岭上阴森暗沉,不想睡了一觉,天气竟也爽朗起来,还是快快离开稳妥些。

    祁平摸着酸胀的后颈,脑中突现一个画面。大事不妙!他方才梦见师父留给自己的法器全都坏了。好险!祁平见自己的宝贝完好无损,不由开怀起来。

    这根本不是梦,岭上绝对有个厉害的妖怪。

    魇,这岭上的妖怪是魇!

    祁平大惊,不由慌乱张望起来,却发觉落梅岭上不似适才那般诡异古怪了。他向东边一瞥,方才还被缚在巨网上的一家三口现已脱困,正在匆忙赶路。

    虞岳清一行人朝着祁平道长走来,祁平又惊又喜,向众人一一致谢。

    上次白瑶替祁平治好腿伤之后,几人告诉他这附近可能藏有更为厉害的妖魔,让他暂时避一避。祁平从众人口中知晓了绝天阁一事,也得知了崇天门会处理此事。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也许暂时闭关是个不错的选择。可谁知,他在回程路上,竟碰上了落梅岭的魇魔。若非虞岳清几人出手,他恐怕已成了岭上冤魂。

    不平山荒无人烟,是一座植被稀少的荒山。祁平的师父生前正是隐居于此。祁平出师之后,一直四处游历,已多年未回到此地。如今,他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闭关修行,提升一下法力。

    四人将祁平护送到不平山之后,便迅速离开了。

    祁平重回故地,却无半分欣喜之情,反而是满腹心事,一身惆怅。只因那个梦好似山岩崩裂,泥沙入海,不仅掩埋了他心中所有炽热的波澜,更一路下沉,触及到了心底最深的痛处。他自出师以来,一路还算顺利,也积攒了一些名气。他虽年纪尚轻,但却法术精湛,远超同辈。就拿这腾云御剑之术来说,对很多资质平庸之人而言,怕是练上一辈子也不得要领,但他却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掌握了。他也足够敏锐,仅从落梅岭上空经过,便看出此地有些异常。然而,近来发生的事情,可说是彻底打碎了他的认知和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天赋。他虽不知虞岳清一行人的真实身份,但却明白这几人绝非凡人,他们的来历定然超乎他的想象。而崇天门作为人界仙门之首,他更是闻所未闻,从未听说。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上有太多他难以企及的事物,也有太多他根本无法抗衡的妖魔。他刚过而立之年,自以为除魔卫道,不负平生,却原来是坐井观天,庸庸碌碌。

    祁平望向已乘云而走的四人,目光中满是钦羡,须臾间,他体会到何谓望尘莫及。

    困于井底的蛙一旦见过了翱翔九天的凤,这一隅之地便在顷刻间成了封闭的炼狱,他已无法压制胸中那颗想要挣脱的心。

    祁平是孤儿,自小被师父收养,在不平山上长大。祁平的师父名叫祁不平,他希望祁平的人生可以顺风顺水,少波折,多坦途,这才给祁平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平,到底是人生之路平平坦坦的平,还是平凡,平庸的平呢!祁平苦涩一笑。

    虞岳清一行人再次回到落梅岭上,只盼能找到蛛丝马迹,谁知竟一无所获。几人翻过落梅岭,一路西行,来到了平宁乡。

    平宁乡不大,宛若世外桃源。不过这里的人十分拘谨,对外人多有戒备。

    几人并没有逗留,继续按照凌霄木的指引赶路。但他们还是在村民的交谈中得知了原因。

    原来不久之前,平宁乡发生了一件事。一位高官的公子在打猎时经过此地,看中了此处的美景,意图强占。他命令村民尽快搬离,否则后果自负。村民们皆知此人跋扈,且背景颇深,只能言听计从。从此,他们便要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土地,流离失所了。

    但奇怪的是,几天之后,住在村长家中的公子竟失魂落魄,连夜离开了。

    据村长回忆,这位公子自从住进他家便噩梦连连,每日都在半夜惊醒,大声呼救。终于在几天之后,他再也承受不住,夜里便卷起铺盖离去了。他临走时说此地风水不好,征地一事就此作罢。

    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是恶人作恶,招惹了魇魔,所以才会被噩梦缠身。幸亏他逃得快,否则必要丢了性命。

    虞岳清他们还听到了一件小事。那便是开茶寮的许老板因为急事要回老家,临行时把自己的宅子和茶寮通通送给了村中一户穷苦人家。

    他说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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